第五章?日本兵
宋鹤和祁发在庙里讲了一个小时,随后又匆匆地走了,他们要尽快赶往其他村子。
宋鹤和祁发来的目的是帮助各个村子建立民兵队。
“蒋已经放弃了这里,他的大部队已经跑空了。鬼子以杀人来取乐,已经有村子被血洗,日匪比以往任何一种土匪都要厉害。不要想着你不招惹鬼子就能保平安,不要幻想这些,他们漂洋过海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人占地的。你们要团结起来,建立民兵队,从敌人手里夺取武器保卫自己。你们坚持住,很快会有我们的同志过来告诉你们怎么开展革命工作,不出一年,我们的大军一定会到。”宋鹤是这么对村民们说的。
村民们走出庙门时都不像来时那样叽叽喳喳,而是心事重重地低头沉默。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和外界没有什么往来,不清楚外面的局势,宋鹤和祁发的到来让村民们抬起了头,看见了远方天际线上滚滚而来的黑云。
宋鹤和祁发走后,有一些抱有怀疑的青年立刻动身,前往宋鹤所说被屠村的地方。几个小时后,这些青年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村。村里其他人询问这些去查看的青年,得到一个异口同声的回答: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周围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动员起来了,青壮年去登记当民兵,许多人家在挖地窖藏粮食,铁匠铺里的铁匠接了几百把大刀的订单,一天打铁十二个小时,累的筋疲力尽就倒在地上的柴火垛上睡一觉,起来继续工作。
一开始还有人觉得宋鹤的描述有些危言耸听,后来陆续有人去屠村地点帮忙埋尸,帮忙埋尸的人都见到了大屠杀的惨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村民们都意识到敌人比传闻的要野蛮十倍。甚至一些人家已经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南下逃难。
马亥的表叔第三天就举家坐上了南下的马车,临行前,马亥的表叔来马亥家敲门。
“我们准备走了,去浙江找亲戚借住,等战局安稳下来再回来。我们家的桌椅柜子都是木头的,我们不在家,怕都让老鼠虫子啃了。你们去看看什么好,拉到你们家来用吧,过几年我们回来再给我们就是。”马亥的表叔对马亥一家说。
“那你们路上小心。到了看看能不能回信到村里,报个平安。”马亥的爹点头。
马亥的爹让马亥改天有空去表叔家拉家具。但过了仅仅四天,马亥的表叔一家就赶着马车回家了。马亥到表叔家门口时,正好撞上表叔家的马车进院子。
“叔,怎么这么快回来了?”马亥疑惑地问,马亥知道表叔的逃难肯定出了问题。
“别提了,到处都在打仗,走不了了,跑到哪都一样。”表叔深色疲倦,满眼血丝,简直像离开家这四天就没合过眼。
“我们路上遇了三十几个国民党的溃兵,听口音不像本地的。都狼狈的像叫花子一样。见到我们的马车,那伙子兵像一群疯狗一样扑上来了,抢我们麻袋里的粮食。我扯着麻袋不让他们抢,有个兵拿长枪指着我的头骂我,我一看他拿枪指着我,我就不敢动了。由着他们抢。”马亥的表叔心有余悸地讲述,“我喊说你们当兵的怎么抢东西呢?他们嚷嚷说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他们身上都带着刀枪伤,不出一星期就都要死掉。他们说自己都是拉壮丁强抓来的,本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结果被抓到这里送死。他们的长官让他们守阵地,自己带着三房的太太跑了。日本人隔着大山拿大炮轰他们,他们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就被炸死了三成的人。日本人一冲锋,他们的战线就崩溃了,他们这些溃兵趁乱逃跑,拼了命的跑,然后在荒郊野地流浪,连着好几天,一口吃的都没有。看见我们的马车,他们就是看见粮食了。上来抢。”
“他们抢了多少?”马亥关切的问。
“米抢了一百斤整,小米抢了二十七八斤,绿豆红豆都抢了十几斤,面抢了大概三十四五斤。”马亥的表叔摇头叹气,“还把锅抢走一口。他们说用钢盔炖东西吃一股子头油味,那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他们已经受够了。”
“抢了这么多?值不少钱啊。”马亥也叹气。
“他们倒是也不是太坏,就是饿狠了,不管不顾了。临走的时候有个年纪很小的兵给了我一支步枪,和三十四发子弹,那小孩心很善,说拿我们这么多粮确实有点昧良心,他的军饷没发,身上没钱,给我们支枪,说这种年头需要枪防身。还劝我们别往南走了,回家吧,前面仗打的厉害,万一被鬼子兵遇上就不是抢粮食的事了,要全家掉脑袋。我一听是这么个道理,就又赶着车回来了。”
“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在家乡。”马亥临走时,马亥的表叔忽然说,像是总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又像是在发什么誓。
“为什么呢?”马亥随便问了一句。
“虽然做这里的人挺苦的,但是下辈子投胎,还想投到这里来。”马亥的表叔说。
马亥看着他的表叔转身回院子,张罗着一家人从马车上卸行李。马亥忽然发现表叔的背已经很驼了,显得他很老迈。作为一家之主,无论是带家人逃灾还是带家人回来,都担负着巨大的压力。稍有不慎,未来或许就是家破人亡。
……
……
这一天马亥和李冬裘去村里民兵队报道,民兵队长是吴谦修的儿子吴引长。
马亥和李冬裘都觉得吴引长做民兵队长不合适,毕竟吴引长生在书香门第,长相白净说话平和,像个儒生。而民兵队虽称不上正规军队,也算暴力组织,显然不太需要拿笔的书生,要的是拿刀的猛士。
“我只是暂代队长,等主持完民兵队的建立工作,就换人当队长。”吴引长似乎看出了马亥和李冬裘的想法,没有任何恼怒,面色平静地说。
吴引长没有说谎,也不是客套,他的确没有当民兵队长的想法。
像许多书生一样,吴引长体弱多病,长时间奔跑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带着民兵队冲锋陷阵。吴引长只是利用吴家的声望和人脉,帮助村里建立民兵队,招人搞武器。这些工作靠着吴家的地位比较方便好做。等民兵队初具规模,吴引长就继续回家读书。吴引长是爱国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打仗的材料,于是选择这种方式尽自己的责任义务。
在民兵队报道的第一天,马亥和李冬裘就领了吴引长的任务,去五十里外的陈槐村,找一个名叫蔡生白的老医生,买二十副刀伤药回来。
民兵队不知哪天就会作战,而打仗必然有人负伤,备好药是非常明智的。
陈槐村一带还没有去过日本兵,大概比较安全,于是马亥和李冬裘没有要枪,带了一小袋煎饼和两个水壶就上路了。
临走时马亥发觉煎饼有些硬,随手在裤兜里装了一把手指长的小刀,打算吃饭时割一割煎饼。
后来的遭遇证明,马亥无心带的这把刀子竟然救了两人一命。
马亥和李冬裘飞快地前往陈槐村,前些天接连下了几场雪,但还没降温到结冰积雪的温度,早上时旷野里白茫茫的一片,中午太阳就能晒化掉一半的雪。空气中冷气飘扬,马亥和李冬裘一路前进,穿过冰封一半的小河,迈过一座座小山头,心情平和地走着。
在一片树林的拐角处,马亥和李冬裘突然猛地刹住了脚步。
一个头戴钢盔,肩背步枪,一身黄衣的日本兵,孤零零地向两人走来。
马亥和李冬裘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装束就是口口相传的日本兵。两人都感觉浑身僵直,大为惊骇。两人都以为自己的村子还不在日军范围内,敌人只是占据了城市和城外一些村庄而已,爪牙还没有伸到这么远。但现在竟然在这撞上了鬼子兵?
那个鬼子兵也注意到了面色吃惊的马亥和李冬裘,端起枪来直指马亥,沙哑地喊了一声。
马亥浑身的汗都下来了,马亥以为他会开枪打自己,但是没有。
“咋办?跑吗?”李冬裘小声说,这时候那个日本兵已经端着枪走过来了。
“人家有枪,咋跑?先装孙子!”马亥咽了一口唾沫。
马亥和李冬裘露出了笑脸,点头哈腰地看着日本兵,仿佛两个小弟见到大哥一样殷勤。但日本兵并没有因此放下步枪。他警惕性很高。
日本兵很快就走到了两人面前,马亥这才发觉对方长得很矮,大概只有一米六,而马亥和李冬裘都是一米七几的个子。
日本兵表情很凶,哇哇地冲两人大声喊了几句,都是日文。马亥和李冬裘一句没听懂,身上有些冒汗。日本兵大概也看出来马亥和李冬裘听不懂,用步枪上的刺刀指了指马亥手里装煎饼的布袋。马亥这回懂了,打开布袋给日本兵看里面的煎饼,日本兵伸手捏了捏,表情困惑,应该是没见过这种食物,但他似乎放下了戒心,因为他垂下了指着两人的枪口,不过依然手提着步枪。
日本兵蹲到地上,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发黄的本子,在本子上翻来覆去地找。马亥和李冬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这个鬼子在干什么?
日本兵突然抬起头来,开口,这次说的不再是鸟语般难懂的日文,而是一个字一个字组成的中文:
“你……喜欢……共产党吗?”
听到对方说中文,马亥和李冬裘几乎吓了一跳。马亥立刻反应过来这个鬼子拿的本子应该是简易的翻译书,记了一些常用中国话的发音。
马亥拼命地摇头。马亥知道徐鹤是党员,而徐鹤一直在忙打日军的事,日本人肯定极其仇视徐鹤这样的人,想来对方问这个问题是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敌人一边的。
“有……水井吗?”日本兵翻了几页手里的书,又抬头问。
马亥愣了一下,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蹦射出来。
马亥扭头看着李冬裘,“我记得一里外野地里有口井。”
李冬裘瞪大眼睛看着马亥,“那井十年前就枯了。”
“他趴在井边上提水的时候,我就在后面宰了他,我带小刀了。”马亥说,又转眼珠向四周撇了撇,“周围好像就这么一个日本兵。好干。”
“好。”李冬裘眨了眨眼,立马想通了马亥的计划,马上答应了。李冬裘是重义气的人,马亥和李冬裘交情是如此铁,可以说是不同姓的兄弟。如果马亥打算杀人,李冬裘会毫不犹豫地把刀递过去。如果马亥打算去投河,李冬裘会用绳子把两人捆在一起走向河水。因此马亥决定杀死这个日本兵,李冬裘立刻就答应了。
“有的有的,您跟我来。”马亥冲日本兵比划。比划了半天,日本兵明白了,粗暴地推了马亥一把,让他带路。
马亥和李冬裘在雪地里走,靠着记忆找那口井,日本兵戒心很重,不敢走前面,在后面端着步枪跟着。马亥觉得心跳的快要爆炸了,手都在打哆嗦。马亥还没有杀过人,对方虽然看着矮,但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不知道一会能不能做成。马亥清楚的知道失手的下场是什么。自己和李冬裘都要死。
很快走到了那口井,马亥转身向日本兵示意。
日本兵看到了井,却并不过去。
“去。”日本兵推搡了马亥一把,递给他一个军用水壶。
马亥心里狠狠地一凉,预想的情况没发生,本想着日本兵去打水,自己可以背后动刀,但对方显然戒心太重了,不肯把后背交给自己。而那口井是枯的,自己过去是万万打不上来一滴水的。到时候必定难逃一死!
马亥接过水壶,看了李冬裘一眼,李冬裘脸都白了。马亥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硬着头皮,拿着日本兵给的军水壶走向水井。
李冬裘看着马亥走到水井旁,心里知道必须拼一把了。李冬裘悄悄移了一下步子,靠近日本兵,却立刻被日本兵一脚踹在腰上,把自己踹的远远的。
“老实!”日本兵大喊,拿步枪指着李冬裘。李冬裘疼的呲牙咧嘴,又急又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
李冬裘扭头看着远处井旁的马亥,马亥正用井边的绳子绑了水壶,把水壶扔到井里去。马亥做的好像井里依然有水一样。但李冬裘很清楚那口井早就滴水没有了,是口彻头彻尾的死井。马亥是在拖延时间演戏。
怎么办?李冬裘在心里千百次地拼命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