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新历1342年,11月初,伊斯尔利亚联合王国以北。
“哇……”
新生的婴儿放声啼哭。他贪婪地将空气吸入填充满粘液的肺部。粉嫩体表沾满浑浊的羊水,让他看起来脆弱不堪。
“杰森……”
年轻的母亲语气轻缓,听上去十分虚弱,“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是个男孩。”男人温柔地抚摸妻子的脸,“你要正式成为一位伟大的妈妈了。”
产妇身下的床单满是干涸的褐色血迹。令人不安的是,褐色床单很快又重新被鲜红的液体润湿。
她微微一笑,“太好了,杰森。你要……当……爸爸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最终消失。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幸福的笑容。
名为杰森的男人安静地看着失去生机的妻子。
给尚有余温的赛琳娜盖好棉被,然后把婴儿放在襁褓里。杰森背上肩带,拿起放在木桌上的一枚勋章。
一等骑士铁十字勋章,为女王而战的骑士们究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到的荣誉。
但现在,女王有了火器,她不再需要笨重无用的骑士了。
他们被抛弃了。无论是曾身为女王坚固盾牌的骑士,还是幼稚可笑的骑士精神,全都被抛弃了。
杰森把勋章放到口袋里,勒紧襁褓的绑带。他将皮革水壶和干粮,以及一袋用来做面糊的,作为婴儿食物来源的面粉,放到暮年老马那破旧皮鞍旁挂着的袋子里。
他要去投靠老友的骑士团。
《骑士领地废除案》,《领主身份剥夺令》,这些都是由杰森曾发誓效忠的女王,亲笔写下的法案。
顺从者,或像杰森这样失魂落魄解甲归田。失去了庄园和领民,只得艰难度日。
逆反者,那些不满女王法案的,伊斯尔利亚最后的骑士们,他们团聚在一起,共同组建了“流浪骑士团”,终日对抗背弃他们的祖国,只为了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和骑士精神。
杰森扭头,最后看了眼他和赛琳娜的家。杰森感受儿子微弱的鼻息,他拿起火把,丢入门内。
干燥的木屋很快起火。
杰森策马奔腾,开始未知而陌生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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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卫兵说护城河外有个人声称大人您认识他。”
年轻的侍从半跪于地,身前魁梧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备甲。”
侍从花了几分钟,把一套半身甲套到魁梧男子身上。
一路无话,侍从带他来到塔楼上。隔着散发恶臭气味的护城河,目力极佳的魁梧男子看清了那个人。
杰森·安格斯,前皇家骑士团一等骑士。
但是,倒在地上的躯体已经失去了生命。
“卫兵!”
“大人好!”
盖尔直视卫兵的眼睛,“说清楚,那是什么情况?”
“我……在把信息传递给您的侍从不久后,他就倒下了……我正打算去找您……”侍从回答。
“和我去收尸。”盖尔吩咐守门卫兵放下桥,三人前往尸体处。
看着杰森的尸体,盖尔有些恍然。
赛琳娜……也走了吗……
当年的铁三角组合,现在走了两个。
盖尔抚摸着“铁钉”的鬓毛,“铁钉”是陪伴了杰森十几年的战马。干瘦的老马不复当年的神采,老迈缓慢地喷着热气。
他解开“铁钉”的马鞍,从马鞍袋里取出杰森的遗物。
一等骑士铁十字勋章,一个皮革水壶,一些肉干的碎屑,还有一袋少了很多的面粉。
面粉?为什么要携带面粉?盖尔露出疑惑的神情。直到侍从惊呼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哦,我的天……”侍从很惊讶,“一个小婴儿!”
盖尔看过去,婴儿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茫然,在那深处又有一丝奇怪的倔强。
真像你爸爸。
从那天起,盖尔成了小杰森的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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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挑匹马儿吧。”
盖尔领杰森到马厮里。小杰森看着一匹匹小马在母亲身边打转,觉得很稀奇。
“我要那匹可以吗?盖尔叔叔?”杰森指向一匹小马。
它全身棕色,但马蹄上的一部分皮肤是白色的,就像穿了袜子一样。它的额头处也有一个菱形的白色斑纹。
马驹打量着两人,对这两足行走的不速之客露出好奇的眼神。
“好,就这匹。”盖尔拿细绳牵出小马,“你想给他起个名吗?”
“当然,叔叔。”小杰森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唔……‘铁钉’。铁钉很硬很尖,刺穿木板后还能完完整整地拔出来,就像刺穿障碍后全身而退一样,很厉害。我想给他起名叫‘铁钉’。”杰森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似乎在为自己能想出那么一个好名字而感到兴奋。
“嗯,很棒啊。”盖尔笑了笑,背对小杰森,用手背稍微擦拭眼角。
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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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稳住。”已经两鬓斑白的盖尔,操纵战马靠近杰森,用年迈的嗓音开口。
“明白,盖尔叔叔。”杰森·安格斯用很有磁性的声音回到。
杰森不但继承了父亲的姓名,还有英俊的相貌和不服输的倔强性格。
“全体听令!”盖尔骑着马,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联合王国的火枪队已经袭来,规模浩大。我们很可能会输。”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盖尔高声说。
这时,流浪骑士团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场上只剩马匹的呼吸声。
“我很清楚,这次我们绝大部分人肯定有去无回。”
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排人,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端着火枪。除了火枪手外,军队的马匹还拉着大炮,向城堡靠近。
“我们打了那么多年仗,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权力,更不是为了拯救那个狗屁不通的腐朽国家。”
盖尔声音有些嘶哑。
肃杀之意弥漫在场上。
“为了你们的信念,傲气,尊严,荣耀……”
“你们的一切!”
盖尔大声嘶吼,他感觉自己体内沉寂多年的某些东西苏醒了。
“流浪骑士团”,是伊斯尔利亚最后的骑士团,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骑士团。
杰森拉下面甲,深呼吸一口。
“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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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过一劫的杰森拖动重若千斤的板甲,从奄奄一息的“铁钉”身上爬下。
雨点开始只是少少地打在面甲上,随后雨越下越大,整副盔甲开始无限放大嘈杂的雨点声。
杰森觉得这是一首空白枯燥的丧歌。
一首演奏给所有骑士的丧歌。
快要垂入地平线的夕阳,连坠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乌云和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遮掩了最后的光辉。
杰森跪倒在地,任凭大雨将他覆盖。即使他知道这么做的话,盔甲会生锈的。
但还有谁会去穿盔甲吗?
浑圆的实心炮弹轻松碾碎了能阻挡刀刃的盾牌,一颗小小的铅弹就可以击穿防御一切箭矢的盔甲。
“铁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再呼出热气。
杰森紧紧握着拳头。
笨重的盔甲,为荣誉而战的骑士。
在火药的摧残下,永远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