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顾弇一直担心自己本性难移,总有一天会做出伤害宋冬野的事。然而事实是他神奇地发现自己再也不像少年时代一样对动人的女孩子移不开目光了。他本来一直害怕自己会变坏,当猛然发现自己潜移默化地往好的方向走时,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为了讨好那母女两个,他学会了一手好厨艺,甚至连在家煮奶茶、烤蛋糕也学会了。宋冬野说,不如就开个小餐厅吧,他和朋友一合计,一起在大学城买好店面预备开张了。
宋冬野下了课回来,有时会撮弄那架朋友作为结婚礼物——实则是小孩哭闹着不要练才送来的钢琴,她说高中时就特羡慕些个从小学了琴的同学,“哇,他弹到转折处用小手指一溜拂过音键的样子好帅啊。”顾弇心领神会,往往而从墙上取下吉他,弹给批默写的宋冬野。他喜欢看她沉默微笑的样子,这不常有,他甚至都想取笑自己。
生活仍是颇为拮据的。为开店贷了款后,更是如此。宋冬野有腰上,是学生时代种种磋磨留下的,偶尔一痛起来只有蹲在地上才能稍稍缓解。里里会从她背后抱着她,试图用暖和的小肚皮去化解姑娘背上难言的冷气,顾弇曾看到这一幕,悲伤地转头去阳台抹泪。
贫穷,亦或不富裕,意味着什么?是宋冬野回娘家,想给爱吃榴莲的父母捎上一两个,都要省吃俭用许久;是他的餐厅尽心尽力却还被恶意的消费者打上差评,只能赔笑退款以取消;还是没完没了的水电费、无穷无尽琐碎的等你去花钱的杂事……
或许还有吧。傍晚灯光下宋冬野敲着计算器直呼“我真是受不了啦,妖怪吧”,里里在边上椅子里咯咯的笑声;每个清晨宋冬野赖床时撒娇的动人样子;从店铺离开时踩下最后一道卷帘门栓子的安定感……
后来无论生意做到多大,事情有多忙,顾弇的员工们都记得这一条规矩:四点半老板要去借老板娘,而且早上永远会因为送老婆孩子迟到。但他们都乐于接受这些小小的毛病,因为正是这些东西东西使人倍感爱情正真实地存在于世间。老板娘是个白净、健康并且耐看的姑娘,闲暇放假时来看店,总是穿着修身的简单背带裤,长发放下,往那儿一站就很打眼。她会在顾弇忙的时候代替他的吉他,谈上一段幼稚的钢琴,上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自然听得出其中孰优孰劣,但还是不免停下注目。客人大多是常来的年轻大学生,这是他们对美好感情的期许吧。
如果还有人问宋冬野有什么遗憾的话,她会说是里里。这孩子成长得太快了,以至在别的小孩迫不及待炫耀取得的好成绩时,她已经学会故意做错一些题,保持在中游偏上的水平。里里比起喜欢卓越更加向往平凡,也不知这种觉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随着相处日久,宋家人对顾弇和小女孩的尴尬态度缓和了不少,随之而来的就是宋妈妈花式的催生。“二十七啦,再不生小孩就高龄产妇啦!”顾妈妈显然和亲家母一样的态度,因为小两口是年假回家两头住的,去顾弇家时,别的屋子里都是招贴年画,就属两口子屋里床顶的墙上贴了幅硕大的送财童子,两个娃娃一个捧鱼一个举藕,衬得温馨简约风的卧室有股子让人叹为观止的乡土气息。
宋冬野笑到腰疼,抬头却对上顾弇深思的神色。
“生吗?”他带了苦恼地挠挠柔软的头发,语气说不出的有迷惑性。宋冬野生平最受不住他这副样子,又是羞又是笑,半晌仰头亲亲他的好看自然的下巴:“那,你努力?”……
顾森野的出生似乎从很久前就注定过了,十七岁的少年对十七岁的姑娘说:“取森林旷野清爽的气质。”二十八岁的男人握着奄奄一息的妻子的手失声痛哭。宋冬野这个别扭的女人,竟不许他进产房陪同,以致她被推出来的时候,顾弇忘记了生子的必须,相信她确凿要离他而去了。
“傻逼啊,顾弇。”宋冬野虚弱却又幸福地笑着,用起了十一二岁时他们的称呼:“是个小男孩,你快去看看。”晚来被林纾拉住,笑眼里也满是泪水。宋冬野,这个总是独身的姑娘,忽然发觉身边有了那么多拥挤的真诚的人,目光里流露出浅浅的满足。
一串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迸散在乳白色的地板上。
……
“姓名,宋冬野。年龄:四十七岁。死亡时间:二零四七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家属请签一下字,抱歉,小姐,请问您是家属吗?”护士把一张薄薄的纸在顾里里面前晃了几下,蒋六安替她接了过来,不耐地对护士道:“知道了知道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您先走吧。签好了我跑一趟送去。”护士看着失魂落魄的女人,把头摇了一摇,背身离去。白褂子和高跟鞋相互交叠,在空荡的过道里晃荡了很久才消失不见。
“她终究还是走了。还这么年青呢。”顾里里想起那张淡有笑痕的脸,承岁月眷顾,还没那么苍老。蒋六安握住她颤抖的手,生怕夜以继日的工作引发过的癫痫再次找上这个姑娘:“叔叔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我爸把手头上的案子转交好,也在赶来的路上。你别担心,有我们在。”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宋冬野穷尽了一生也没有弄清楚。里里想,又或者她想到了,确只是不说?这个无声咀嚼着自身苦难的女人,在看见父亲被人盖上尸布的那一刻,会想些什么?
顾里里的确聪明过人,在VR(虚拟现实)领域闪现出一阵强烈的光。她甚至为这个久病缠身的“母亲”创造了一段美好的幻觉。父亲和生母争夺抚养权达成私了协议后猝然恶化离世,再没能帮当日满怀希望的宋冬野完成她对里里许下的“六岁”之言。最后是宋冬野一个人,把她抚养长大的,这才是真相。
小冬临去时,痛得已有些糊涂,几近失明,手指抽搐。厚重的VR头盔已由第一次的版本更迭到轻且透明。她无疑是个倔强的女儿,已经用支教的理由遮掩了难掩丑态的病症。往后二十年,都会有信寄往她的家中,顾里里会承担祖父母的老病与死亡。
顾里里从没告诉过小冬,顾弇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父亲厌倦她的寡淡无味,因而才选择同他人共度余生。
就像现在,顾里里让六安走,自己要一个人和小冬待会儿。从她以后,就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探望了。顾里里素以通透著称的眼里流下原谓再也不会有的泪水,用自己的目光记忆着这个平庸着死去的女人——她本来有一腔热忱和理想,却因为种种原因冷却在最好的岁月里。她行李箱里所有故事都泛着叫人倍感冷峻的气息。“宋冬野这一生从没被任何人爱过,除了里里。”姑娘用这句话和她告别。从这个降生伊始就不被赋予她生命的人所珍视的孩子,最终也走出时间之外。
宋冬野成为一方窄窄的坟墓,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