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遇见她的,市中心的奶茶店,书店,还是郊区夜里卖烧烤的大排档?作为一个陌生人,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不免叫人偏向生命中所谓“分定”的一角。
“嗨,你对我有印象吗?”你看,就是这么蹩脚的搭讪。书店结账台上的姑娘递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她看着我手里的《无声告白》,态度仿佛变好了些,她说:“对不起先生,我有点近视,但不爱戴眼镜,你离我远些就看不清具体长什么样。您需要点什么吗?”
“哦……我来买些流行文学,打发点时间。”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却仍旧觉得她真的在中心广场工作过,于是试探着找话:“你看上去像学生,是在工读吗?我以前在面包店见过你。”
那姑娘低头笑了,转而道:“对,白天在大学上课,晚上出来做夜活,”她的眼睛一笑就弯弯如月,看起来很干净平易,“赚钱嘛,说来以后也算工作经历。”
晚上十点的书店人并不多,我见她并不排斥说说话,就继续下去:“生活费不多吗?我怕是在四五个地方看你打临时工。”正说间,我的身后走来一个抱着电脑的程序员,入眼是标配般的格子衫以及阴魂不散的黑眼圈。他在上网区借过网,我认得这张年轻疲倦的脸。
“聊呢?”青年眼皮耷拉,淡淡道:“小冬快帮我结了:我困死了。”
“呦,这……”我盯着青年推开钢化玻璃门走了出去,通向楼梯的过道白炽灯暝然亮着,与书店温暖的黄光形成明显的落差。姑娘也在望着他,半晌道:“创业呢,他去吃夜宵,和我一个学校,路上时常一起走来的。”“小小年纪都这么拼命了啊!”“也不算是。这是乐趣啊,就像把钱一分一分赚到账户上是我的乐趣一样。“小冬轻轻笑着,”俗吧?可有时候你不能不承认人的快乐都不一样。你看啊,我的同学现在在大帝影院看夜场呢,我还在工作。这就叫我感觉没有被甩在后面,我和他都是想走在前面的人,或许看上去累些,但心里清爽敞亮吧。“
”你这人倒挺实诚。“我从她的话里想到过去的一些事,不由道:”要不讲讲你都做过什么工作?我这人快三十了,也就闷在法院没挪过窝。“
”律师吗?“姑娘有些惊讶,我点点头:”过去还画过漫画呢,后来不是干不过现实吗。“
”我卖过奶茶,看过大排档,书店啊、网管啊、人家酒店的服务员……刚开始听说只是上夜班,都不想要我,后来我只要求上全班三分之一的钱,外加随便管点饭,事也就谈妥了。你看,我卖奶茶学会了调茶手艺,看排挡白白听了许多故事,在书店能不花钱读书……我觉得这就是有意义的生活了。“
”当年我也有过这种日子。“我看着小冬眼里温柔愉快的光,心也软化了:”过去年轻时以为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和表哥创建了一个工作室,把朋友的玄幻小说改编成漫画出版。就在一平的出租屋里,两个大老爷们挤在电脑前,所有生活费都投进去了。“
”那哪儿成啊?“姑娘不等我说完就插口道:”没有钱,这年头什么也办不了。“”咳……是,可那时年轻啊,以为可以靠着梦想赚钱,谁知道原来是先得有钱才有资格去追逐梦想?到头来,他先撑不住,回老家找工作了。“姑娘同情地看着我,递来一杯温热味苦的大麦茶。我道完谢呷了一口,继续道:”他走后,我们的作品被一家上市公司看中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那天打完他的电话,喝了一夜的咖啡,然后决定放弃了。“
”哎?“书店结账台靠近儿童书区,一个坐在凉地上的女孩,左右不过五岁,把书放在盘起的腿上,小眼睛眨眨地盯着我:”叔叔,你骗人,你不是说画画是你的梦想吗?人怎么可以放弃梦想呢!“
小冬吧女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沙发上,同时用一种我从未在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口中听到过的温吞语调道:”因为梦想是想你的巧克力一样的东西。吃得到的话里里会觉得很开心;要是吃不到呢?吃到一次未来总是吃不到呢?“
”里里会很难过,梦里也很难过。“叫里里的小女孩不仅听懂了,而且也露出伤感的神态。小冬被孩子的小模样逗笑了拍拍她的脑袋道:”你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看看?”小孩摸出一颗包装精美的白巧克力,搂着她的脖子小声欢呼起来。
啊,上帝啊。那一刻二十九岁的我真想把眼前这二十出头的姑娘娶回家。
小冬任孩子在长沙发上看书,转身走向结账台。我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看见,她笑,张嘴,低低地道:“先生,先生?”“哎、哎。不好意思。我是说……结账吧。我买这本书。”看着她低头找钱,我尽量不显刻意地问道:“这小女孩是——?”
“哦。”小冬的温和面色忽然一凝,未收住的语气余意里翻涌起数不清的情绪,最后化为平静的一句:“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婚姻失败,是我帮助照顾一段时间。”
“你很会教孩子,真的。”我由衷地道:“她一定会很放心。”
“会吗?”姑娘露出茫昧的神色,把零钱放在我的掌心。然后缓缓自笑了,摇了摇头对我说:“这本书很好,只是太悲伤了。我都没再看过第二遍。”
“可好书都是悲伤的人写的。要么曾经悲伤,要么正在悲伤。”我盯着她单薄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她闻言却只是抿唇笑着,双臂抱在胸前,显出防备的姿态。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张望。黄色的暖光里,她还在做摊在桌上的大学课题。那张平淡安静的脸上,好像在我多了什么,我生命盼望的、鼓舞人的东西。是不是每个看似冷漠的女人都心地善良呢?好好的姑娘,在某道灯光下眼里的灵魂显出那样苍老温和的样子……这是怎样一种遗憾,怎样一个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