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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驹食场

作为一个因震荡而昏过去的人,独孤如愿应该算是清醒得比较早的。

他发觉自己在混沌中摸索,一片死寂之下,独孤如愿放任自己的灵魂,任由其上生长各种枝枝蔓蔓。最后一口浆草的腥甜过于长久,持续到该遗忘的时候,饱经沧桑仍然亘古不变。他站立在孤独冷寂的旷野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呼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迎着皎月内敛柔和的光芒,他用力踩着泥土,太用力以至于脚踝骨都在隐隐作痛。前方的某个地方可能有一朵花在摇曳,随即,放眼望去每一片土地都满是这些繁盛而狰狞的花,步履踏出若不小心,便会将柔软的花枝踩碎了。独孤如愿不敢伸脚迈步,生怕最轻微的步伐都会杀死满地娇嫩的藤。他停下了,不再跑动。恍惚中突然感到疼痛,仿佛看见一头裹挟着浑白光芒的兽正在撕咬着自己的肉,每一口下来,都是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彻虚空。终于它把他撕碎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下。

草原上彻底空了,长夜如亘古不变的寂寥笼罩着他,偏偏还有一个影子在地上,缓缓升起,缓缓落在山壁上。

噩梦般的场景啊……

独孤如愿猛地睁开眼,旷野和繁花都瞬间消失远去,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空和星辰,他自小便看惯了这样的星辰,偶尔也会思索,那些遥远的光点是否有情绪在向他倾诉,抑或是仅仅存在于某个他永远无法触及之处与他全然无关。慢慢地他不再考虑前者的可能性。

原来,确然是噩梦。

醒来倒不花什么功夫,独孤如愿醒的时候茫然了好一阵子,他瞪着夜空和星辰发呆,思绪仍无法从空洞中回归,只能怔怔地躺着,似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他确定不了,四肢都用不上力。

直到,他浑身被冷汗浸湿,又过了片刻,他才能够把散碎的记忆,一缕一缕都扯回自己的脑海中。

战争,逃跑,拼命。

昏迷之前那无法解释的景象一一从他记忆中被拖拽出来,如同摊在眼前的画面般清晰,可惜独孤如愿无法解读这些画面的涵义,他坐起身,一阵晕眩袭来,接着更多的记忆被拉扯出。

卫可孤,攻击,宇文泰……

他慌乱地爬起来,四处寻找敌人的身影。宇文泰怎么样了?战斗怎样了?大家都还活着吗?他已经被俘虏了吗?宇文泰走脱了吗?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恍然环顾周围,周遭的环境是他不熟悉的,草原夜晚的寒冷才再次侵袭了他。独孤如愿闭上眼轻轻晃动自己的头,再睁开眼。

“卫可孤的先锋游骑呢……”

他疑惑地想着。

“难道我竟只身逃了出来?”这也已然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这个俊朗青年的脸上终于少见地闪过了一丝慌乱和茫然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很快被皱着眉思索取代。

“我昏迷之前所见之物……究竟是真是梦……”

他终于忆起最后眼前所见的画面。那团白光,那白光中巨大的事物,那梦中撕碎他的兽。他不能判断是否昏迷前见到的那些异象也不过是对梦中记忆的混淆。

最终,这个白袍上沾着血迹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些明显不是眼前最要紧事情的东西。

他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随时会出现的敌人不知在何方,他的马倒毙在身侧,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须是要早些赶往黑獭所说那处屯城才是。应是不远。”但他现在没有坐骑了,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就这样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序幕,不过独孤如愿并不认为他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次的争斗收了场,还可能会有下次,就算卫可孤的人没有找到他,他还是可能冻饿倒毙在草原中,他需要尽快找到人家,找到代步的坐骑,然后赶回武川镇去,还有要紧的事情必须告知镇将。

“还不知黑獭如今怎样了……”独孤如愿开始转着念头。

最大程度地保存斥候营的人活着,那么最有利的方式当然是分队逃离,一方殿后阻上一阻,另一方借机逃脱。独孤如愿原本没有把这个计划全然告知宇文泰,他知道如果黑獭知道了这个计划一定不会同意,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少年宁可回身迎向敌军的是他自己。

独孤如愿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他想着他的兄弟。

思绪急转,他又想起了他神秘的白光,以及光芒中更加神秘的事物。

关于那神秘的光芒,独孤如愿始终在心里犯嘀咕,难道是天神的神威在保护他吗?他的好奇心越来越旺盛,终于到了按捺不住的程度。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收集了较为干燥的树枝,堆成篝火取暖等待天明。

数个时辰之后天微微亮了,这竟是一个天气略好的清晨,攥着陌刀,已经没有坐骑的独孤如愿独自朝着远处太阳升起的方向跋涉而去。

在草原各个聚落附近的水草早已在漫长的年月中,以缓慢的速度被消耗着。每年都会有部族迁走,又有部族迁来,千百年来,鲜卑的族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逐水草而居的渔猎生活不若汉人的耕种生活那般稳定,偶然有些镇上住着的汉人,会选择烧荒耕种,在土地上种植一些简单的粟或黍,学着这些汉民一般耕种的部族也渐渐出现。

作为最早一批开始以耕种为生存方式的北魏皇族拓跋部,已然改姓了元,本来是十分稳定和平静的,在适宜耕作的季节开垦,当每年火帝的力量弱下来的季节到来时,再以渔猎为主。

但独孤如愿听到过一些传说,一些除了部落酋长之外,这些年已经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他们平静的生活在百余年前曾被打破过。

据部落里年长的人讲起,独孤氏的先祖山胡带领族人迁来这里的时候,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也不过是豺狼、豹子之类,且畏惧火光,不会主动到部民聚落附近活动,更别提冲进聚落中伤人了。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前去打猎的人往往会消失无踪,渐渐地,人们不敢再往草原深处去了,也不再独自去采集渔猎。某一天,凶猛的怪鸟冲进了刚搭起帐篷的营地,高扬着脖颈,声音仿佛婴儿啼哭。

不……比婴儿的啼哭更要尖啸百倍,听到的人都会觉得头昏脑涨。那长着犄角的怪鸟有着厚厚的羽毛,陌刀很难刺入它的身体,举着长枪靠近的战士也都被一翅膀打翻在地。

最后怪鸟啄伤了当时恰巧手中没有武器的一位战士,将他当成猎物叼走了。

那只是开始。

这样凶猛而难以抵御的怪兽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种类也越来越繁多,从牛身异兽到九首怪禽鸟不一而足,独孤部的几任酋长想尽办法,硬抗也好,设陷阱也好,火攻水淹,也只是苦苦支撑罢了,勉强没有使整个部族灭亡而已。

卫可孤所遣的先锋游骑来袭那天,夜空中出现的奇异光团坠落在他眼前,光芒中奇异的形状,让独孤如愿记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起过的、独孤部恐惧最深的事物。那片从前代表着丰富的猎物、一度代表着可畏的死亡的草原。曾有数十年,没有人敢独自进入草原深处。

如果不是因为昏迷前恍惚看到的那个光团,独孤如愿必然不会做现在他正在做的事情——等到天亮之后才开始往宇文泰之前提过的屯城跋涉。

印刻在童年记忆中的恐惧,随后被对同伴的担忧取代了。他的思绪转到了宇文泰所率领那一队人的安危之上。

“如果真的天神要庇佑武川镇,庇佑我大魏,必然会庇佑黑獭的。”他自我安慰地想着。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什么原因,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行的过程中,除了几只野兔,一头温和的野鹿,还有数不清的蛇虫鼠蚁之外,他确然没有遇见什么祖辈传说中时不时来袭击部落的怪物。

中途,凭借继承自父辈的经验,独孤如愿很快找到了水源。大口大口地将水吞进腹中之后,他对着水面,看向水中映出的那个人影。部落中的长者说,水中的人影,是人们祖先之灵在水中看着子孙们,只有在对着水面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

他扬起手,水中的祖先之灵也扬起手。

“我,独孤如愿。俟尼之后,库者之子。”

对着祖先之灵,他做起了自我介绍。

水中那位看上去很爱模仿他动作的祖先之灵也动着嘴唇,独孤如愿凝神去听,没有听到疑似由先祖之灵发出的任何声音。

挠了挠头,再看看水中祖先对自己的模仿,独孤如愿隐隐希望,自己的祖先能做一些除了模仿以外的事情。可惜,这种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据长者说,只有在子孙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祖先之灵才会给后辈们予以启示,否则他们仅仅会模仿着后辈的动作,以示保护。

难道现在还不算是生死存亡之际吗?

独孤如愿强压着不满,又害怕祖先之灵察觉到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不满,急匆匆地离开了水边。

快到正午时分的时候,这位在武川镇以武勇而赫赫有名的新晋小将终于开始感觉到了疲劳。往东走渐入山林带,原本稀疏的树木,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用了半天的时间,他已经深入了密林,仍显疏落的林木只能勉强遮蔽正悬于中天的阳光。

独孤如愿停下歇了一会儿。坐在树下,抬起头只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溜下来的斑斓的阳光。

跪下郑重地祭拜过火帝之后,他爬起身,环顾了一圈林子,准备继续上路。他已经从日出走到正午了,仍未看到人烟,如果再不赶忙启程,也许就无法在日落前找到村落。夜里独自留在野外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即便昨夜和今天一天都没有遇见什么怪兽袭击他,这样的好运也不见得能帮他在林中度过另一个凶险至极的夜晚。

提着银枪正要迈足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左前方,那片丛林的更深处,一道耀眼的光芒闪了一下。看上去非常像是在昨天夜里,他在朦胧的虚空当中看到那个光团的样子。

“要不要……过去看看?”

独孤如愿心里开始打鼓。

从他的性格和这次跋涉的目的来说,上去查看一下,基本上是必然的。被好奇心煎熬的过程中,一直在阻止他的,是他对未知本能的恐惧。太多关于丛林中凶猛的怪兽的事例了,即使在河边喝水都有可能会被双头的怪鱼咬住喉咙拖走。

那个光点,究竟会是什么呢?独孤如愿感到自己实在无法按捺了。他幼年的时候,生来就比旁的族人更具好奇心,否则他也不会在危险的夜晚不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而是跑到外面去看星星。

还不是为了占卜而看星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爱好。

没准儿,这样旺盛的好奇心,对于一个需要一生戎马在丛林中挣扎求存的人来说,这是致命的。

致命就致命吧。

独孤如愿把心一横,将陌刀紧紧攥在手里,谨慎地侧着步子,一点一点,朝着光亮的方向靠近。

他便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边凝神看向那道光的适才出现的方向。那边只是方才略微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密林中的阴暗,平静得让人紧张。

独孤如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也许,只是紧张,不论是否平静。

继续向前搓着步子,厚重的马靴落在草叶上的时候,尽可能不发出声响,仿如一直捕食的豹子。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在白袍上绣一只豹子,这是他最喜欢的猛兽。

光亮没有再出现,他也不确定自己再往前走是否会遇见什么。那会是火帝的馈赠吗?还是天神的警示?或是什么见所未见异常凶猛的怪兽?也许应该回身赶紧离开吧?现在逃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在独孤如愿脑中响起。

是的,脑中。

独孤如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那句话是直接在他脑中浮出的。

他猛地扭转头,慌张地向四周张望,试图找出声音……或者说可能的声音来源,现在的遭遇太诡秘了,他从没有遇见过,也没有听自己部落和其他部落的任何长者提起过。

“啊,看你的反应是可以。你不用找了,现在你看不到我,往前走,再往前走大约……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等一下,我扫描一下你的信息储备组件。”

在独孤如愿脑中响起的“声音”,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这个一向以勇武有胆气闻名的战士只能是呆呆地站着。

那个奇怪的声音还在说着什么扫描记忆之类的,概念是直接出现在他脑中的,可惜他并不明白那些概念的涵义。随后,他隐隐觉得全身有些发凉,不知道是那个声音正在“扫描”造成的,还是他自己过于恐惧造成的。

“这么久了……终于又有实验体……随便什么东西……能接收到我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独孤如愿觉得自己似乎从那个回响在自己脑中的“声音”里,捕捉到一点儿悲凉的感觉。这让他的恐惧感稍微消退了一点。

“你好,我相信你应该能看到我现在的身体。”那个声音再次在独孤如愿脑中回荡起来,“现在这个身体啊……怎么说呢?载体的限制太大……能量使用方面,无法完全发挥,原本可识别的波动种类,数目也下降了到几乎没有,幸好准确率还可以忍受……能源的摄取也不好办……唉……现在的样子真是不成,但也没办法了。”

“是何方妖物……或许当退……”独孤如愿认真地想,也认真地退了几步。

“啊,别跑别跑,不要紧张。嗯……很有意思,你的情形很有意思,出乎我的意料。从来没有过,几千个时间颗粒……哦,你们叫作年……我试了那么多次,只有你能接收到……真是奇妙……不不,确实还有一个实验体也曾……算了不提了……总之……”奇特的声音再次钻入独孤如愿脑部,这一回带了几分安抚和急切。

“来,你绕过这棵树,继续……向前,大概……让我测算一下……一百二十七步。用你们的计量方式是这样的表述,没错,来。”

独孤如愿更加认真地开始犹豫转身逃走的事情。他把手中的银枪和腰间的陌刀都检查了一下,都还在。

计量方式什么的他仍然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但是绕过树向前一百二十七步他倒是听明白了,这下子,回身就跑的欲望更强烈了。

“别紧张,别紧张啊。啊……后……独孤如愿,你的名字是独孤如愿?哦,这些闪过的思绪是什么?你的族人、你的朋友、你的家人……这些事你在乎的?让我看看……是的你要保护他们,或许我可以帮你,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什么的,随便吧。”

在乎的!

这一次,神秘的“声音”话中的重点终于击中了独孤如愿的软肋。

在乎的……

他想起了生死不知的宇文泰,还有在武川镇的父老,他的妻子——隔壁如罗氏家的女孩子,名字叫作花儿……

还有沃野镇,那随时可能攻打过来的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

他想要保护的东西太多了呢。而现在,他遇见的力量如此之超神入圣,那是天神的降临吗?还是祖先的显现?是什么在他心中直接与他交涉?这一定是神的力量!

好奇心加上渴望,推着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声音指明的方向走了过去。步子当然是艰难而犹豫的,中途停下的次数独孤如愿都已然无法一一记起。

但,无论多么磨蹭,一百二十七步毕竟不是多么远的距离,只一会儿,他已经走到了脑海中那个“声音”让他去的地方。

绕过一株双人合抱的大树,映入眼帘的场面让独孤如愿霎时呆若木鸡——

一只通身雪白、只有嘴的位置有一片黑色毛发的异兽正立在他眼前,从体型的外观上来看,有点儿像马,但嘴和鼻子的部分又有点儿像狗。这只威猛的异兽全身肌理均匀,肋下生着两枚孩童巴掌大的双翼,立在那里大约有一人多高,一双眼睛正温和地看着独孤如愿,暗栗色的双眸中,有晶莹剔透的光芒流转不息。

与此同时,刚才那个声音再次在独孤如愿脑海中响起。

“至今我都不能习惯用实验载体的眼睛看其他同构生物……好吧好歹能够沟通了,虽然几千……年?总算有进步了……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你可以叫我房宿。”

独孤如愿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抬手指着眼前这匹肋生双翼的巨马发呆。他并没有看到巨马的口鼻翕动,但那应当是从巨马这里发出的声音仍在不断钻入他的脑中。一时间,从刚才到现在,种种这些彻底打破他对自己过往生活观感的现象终于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扬起手,他指着巨马,颤抖着嘴唇,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啊,你们的信息传递是使用声波吗?难怪你发出的信息都这么凌乱,完全不知道你在确切表达什么。”

“你是何物!”

独孤如愿终于爆发了,他暴喝一声,提起银枪斜挥着便拦在身前,紧接着,独孤如愿猛地后撤一步,后背抵着那株双人合抱的大树,双眼紧紧盯着身前的异兽。

异兽动了动,抬起腿朝着他迈了过来。

独孤如愿却也到了忍受的极限。他转回身来,朝着来时的方向,以自己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蹿出去,将身后的异兽以及不断跳入自己脑中的“等一下等一下”都抛之脑后。

狂奔了许久,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是那匹怪异的巨马?”

未及细想,独孤如愿凭借本能猛地向前一扑,就地滚了出去,磕碰当中腰间的陌刀落在了地上,手中的亮银枪也跌落出去丈许。他顺势滚到了一株大树后面,百忙中借着眼角的余光查探身后。

一看之下,他惊得几乎血液都凝固了。

出现在他身后的,正是那种祖父讲述的故事中,曾冲进部落里掠食的巨鸟。他本以为那是已经过去的传说,几十年了,没有人再见过这样的东西,大家都以为这样的东西不会再出现。据说南边汉人的野史笔记里曾写过这样的异兽。

这种异兽虽然有翅膀,却不能高飞,力大喙尖。部落中曾捕下过一只,受伤者皆伤口发黑,不治而亡。

那巨鸟见一击不中,抖着翅膀怪叫一声,挟带风雷之势,继续向躲在树后的独孤如愿扑来,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是常人的两倍有余。

独孤如愿是个战士,平时他虽然不是整个武川镇校场上胜得最多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是个好战士。电光石火之际,独孤如愿看准了适才陌刀飞出去的方向,含胸弓背,护着头窜出,借着树木的遮挡避开了怪鸟这一扑,也来不及回身查探情形,只闷头向着陌刀掉落的那个方向猛冲过去,伸长了手臂,只盼将刀攥住,即使最终不敌,好歹现在也要拼上一拼,总不能束手待毙。

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从昨晚昏迷前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那白光,随后是能在人脑中说话的异兽,如今连祖父讲的故事中的妖物都已出现。

眼看手指就要触及刀柄,一股大力从他背后袭来,竟是那怪鸟两击不中之后,盛怒中扬翅飞起了半人多高,展翅扇起的烈风将独孤如愿带得立足不稳,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怪鸟已借着那一跃而起之势,自上而下,朝着独孤如愿头顶飞扑下来。

此时正是独孤如愿被烈风刮倒、无处着力的时候,陌刀也落在他身侧两臂远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勾入手中了。情急之下,他看准了怪鸟飞扑过来的方向,瞅准时机,狠狠一脚蹬出。

只听喀啦一声,独孤如愿膝盖的位置发出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从膝盖处传来,而怪鸟因是凭空飞扑下来,半空中没处借力,竟也被独孤如愿这一脚蹬得向后跌了出去。

趁着怪鸟攻击的这一窒,独孤如愿顾不上腿弯处的疼痛,拖着腿爬向陌刀掉落的位置,一把捞起陌刀,横于胸口。

不出独孤如愿所料,那怪鸟虽然被他一脚踢得绊了一下,却完全没有受伤,只见它迅速稳住身形,很快就再次扑了过来,眼中闪着的都是见到猎物或者说食物后的残酷光芒。

这就是丛林中的法则,每个生命都有可能成为更强大的生命的口中之食。

以独孤如愿现在膝盖的状态,他显然是无法起身逃避了。况且,即使他能逃跑,恐怕也跑不过那怪鸟。恐惧和活下去的欲望让他握紧了陌刀,打定主意要拼一拼性命,绝不能甘心赴死。

见怪鸟又一次扑来,独孤如愿右手陌刀晃动着,突然左手一扬,一根粗长的树枝,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握在手里,对着怪鸟的眼睛猛戳过去。

怪鸟发出一声乖戾的鸣叫,反应速度倒是极快,将头微微一侧,那根树枝仅仅戳在它的脖颈处,只听嘎嘣一声,树枝已经被怪鸟撞过来的力道所折断,同时也将怪鸟脖颈的羽毛扎飞了一蓬,似是略略扎伤了一点,几滴鲜血流下,落在暗红的泥土中。

而独孤如愿则借机一个矮身,钻到了怪鸟下腹的位置,举起陌刀狠狠向它下腹扎去。

陌刀的锋利程度远在树枝之上,独孤如愿每天都会仔细地磨一磨他这柄心爱的武器。疆场上有一把锋利的刀,对一个战士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一刺之下,陌刀没入小半,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随即一个旋身,翅膀狠狠砸了下来。独孤如愿还不及将陌刀拔出,就被一翅膀拍倒在地,一时间摔得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儿的时候,那怪鸟的鸟喙已经以他难以避开的速度,朝着他胸口正中啄了下来。

凭这一啄的力道和速度来看,若是被啄实了,独孤如愿必然会当场丢了性命。虽然他还穿着银甲,但他觉得这一击的力量绝对能穿过他胸口的甲片和护心镜。

大惊之下,独孤如愿已经不及躲闪,只能拼力向旁一侧身,只听噗的一声,怪鸟的鸟喙已穿过他的右肩,将独孤如愿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

独孤如愿发出一声惨叫,疼得几欲晕去。

然后,仅剩的一丝清明促使他一个挺身,张臂紧紧抱住了怪鸟此时正钉在他肩上的巨喙。同时,没有受伤的那条腿对着怪鸟的肚子,狠狠一脚踢出,拼的都是不要命般的力气。

怪鸟的鸟喙被抱住,自然是一阵奋力挣扎,无奈适才那一啄它使力不小,竟将它的喙狠狠钩在了独孤如愿肩膀上,恰好卡在轻甲勾连的甲片中间。这怪鸟虽然力大,挣扎着甚至起了身,却是拽得独孤如愿半挂在鸟喙之上,一时半会儿,倒也难以将独孤如愿从喙上甩落。

而独孤如愿也知道,若是现在松开了手,只怕怪鸟若是再一啄,甚至一扑、一扇,自己就没有那种运气和体力避开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促使他狠狠抱住了鸟喙不肯松开,从肩上和腿部传来的疼痛感,更是刺激得他狠劲大发。

待到后来,他已经红了眼,猛地张开口,一口就咬在了怪鸟的身上,用力一撕,连皮带肉,也不知咬了什么下来。

怪鸟甩动得更加激烈,甚至不断半飞起来,再重重落在地上,起起落落,欲将独孤如愿摔落。独孤如愿心中发狠,未受伤的那条腿几乎是不要命地向着怪鸟腹部乱踢。

突然,他感觉似乎是一脚踢在了一个金属的事物之上,马靴和那金属事物相撞发出“铛”的一声闷响,独孤如愿昏昏沉沉地反应过来,那可能是自己刚才半插在怪鸟腹部的陌刀。

他当机立断,凭着刚才一瞬间的模糊的感觉,摸索着继续朝那个位置踢去。果然,他确认了脚上踢中的正是那陌刀的刀柄。

当下,独孤如愿再不迟疑,一脚接着一脚,都是对着刀柄踢去,没踢几下,陌刀便渐渐被踢得一寸一寸没入了怪鸟的身体。直至完全没入,只剩下一个刀柄在外面,而这时,独孤如愿的脚上亦已是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机械地踢着,那怪鸟却已经瘫倒在地,渐渐地不再动弹。

松开鸟喙的时候,独孤如愿才发现自己浑身发软,他试图把自己的手臂从鸟喙上拔下来,但仅仅是动弹了一下,疼痛就已经让他从脚后跟到头顶都在冒着冷汗,无奈之下,他只得苦笑着放弃了。

抬头看了看太阳,此时已经过了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间,正是阳光最柔和的时候。

怪鸟的尸身侧摊着,鸟喙向上,独孤如愿挂在上面,双脚碰不到地面,只能趴伏在怪鸟身上。

虽然疲惫和疼痛,但他异常地感到自己现在神志非常清明,一点儿要昏过去的意思都没有,偎着已经渐渐冰冷的巨鸟,他怔怔看着身前的草地发呆。

如果现在能把这只怪鸟带回武川镇,一定会让整个镇上轰动吧……若是消息传到都城,也是惊人的……嗨,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

“虽说是把这怪兽斩杀于此,然如今动弹不得悬于此怪尸身之上,也不知如何能脱,且还有方才那如巨马一般异兽,更不知是否还跟在身后以待时机……血流至此……待到夜间,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苦涩地想着。

如果现在再扑出来个别的什么东西,他恐怕只能笑着接受命运了。

这个绝望的念头刚在他脑中转了一圈,一阵轻轻的蹄声响起,竟是又不知一个什么东西,从独孤如愿背后的方向走了过来。

“吾命休矣……许是方才真不该听从那心中异声,被那妖物哄将过去……”

他还挂在鸟喙上,因此,只能趴伏在怪鸟身上,无法回头查看是什么东西在接近他。

就在独孤如愿绝望地闭上眼睛之后,他感觉自己右肩又是一痛,有一股力道将他从鸟喙上摘了下来。

“果然还是现在这样观测得到的数据更多啊!呵……我竟然还惦记着观测……真是……”又是那个声音!或者说,那个直接输入独孤如愿脑中的“声音”!这下,独孤如愿不必睁开眼睛也知道,这一定是刚才那一匹巨马。

经历了刚才的生死关头,独孤如愿对巨马的恐惧感反倒完全消失无踪了。其实,怪鸟带来的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巨马让他拔脚就跑的原因,更多是面对未知事物的慌乱。

独孤如愿被摘下了鸟喙,翻转过来,他还是没气力睁眼,而巨马似乎在对他全身进行检查。

“肌腱断裂,腿骨也碎了……我试试看,也许可以……”

紧接着,独孤如愿觉得自己肩上和腿上多处原本在剧痛的部位,突然由疼痛转为酥麻。他忍不住强撑着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站在他身前的正是刚才在密林深处将他吓得回身就逃的巨马,此时巨马眼中原本流转的晶莹光芒却消失了,仿如一潭死水。

独孤如愿不禁抬起手去,想触摸巨马的眼睛,手抬到一半儿,他冷不丁反应过来,自己抬起来的手不正是刚才伤得几乎动都动不了的右手么!

他连忙向右肩看去,却见一小团极其黯淡的莹白光芒包裹在自己右肩之上,如果不是他察觉有异凝神去看,根本是不会留意到的。而他右肩那可怖的洞穿性伤口则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片刻工夫之后,刚才还一片狼藉的伤口已经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迹象。独孤如愿不禁张大了嘴,讷讷地看着巨马,心中各种情绪翻滚着。

裹在他右肩上的莹白光芒一闪之后消失了,而巨马眼底则又能看到晶莹流转之象,那巨马双眸眨了眨,显出疲惫的神色。

“消耗得比我想象的要多,是因为物质载体融合的原因么……这样的话……”

又是一些让独孤如愿完全无法理解的内容,不过此时的他也已经不必理解什么了。他猛然翻转过身,匍匐在地,高呼着。

“天神!天神!”

“啊?”

巨马似乎十分诧异,默不作声,独孤如愿再次体验到了不久前巨马说要给他“扫描”时的那种全身发凉的感觉。

过了许久,巨马的声音才再次回响在独孤如愿脑中:“难得在此遇见能够沟通的实验体……那么,我和你回去吧,去你们聚集的塔城,啊,不对,是聚集的地方。镇?”

像之前一样,巨马所说的内容大部分都让独孤如愿有听没有懂,他也依旧果断忽略了那些听不懂的内容,只抓住重点的“和你回去”。

当下,这个年轻的战士对这匹神骏非凡的巨马又是恐惧又是崇拜,交错出现的矛盾想法在他心中纠结,而巨马已经自顾自扭身朝着独孤部的方向准备离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示意独孤如愿上来。

“我载着你回去吧,之前的数据显示你们在自转中的负亚时间颗粒中更不适宜生存,正相反啊……没想到这次我自己来体验了……”

伴随着这番又像是体谅又像是抱怨的话,独孤如愿以一种半恐惧半兴奋的矛盾表情,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巨马的背部。紧接着,巨马奔跑了起来,以一种独孤如愿从未体验过的速度。

最后,竟是越来越快,远远超过了之前独孤如愿在传说中听到过的任何一匹神驹达到的速度。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独孤如愿脑中持续抱怨着,什么“速度慢了太多”、“不能飞行”之类的,对于独孤如愿而言,这些抱怨仍然不具备任何意义,他脑中现在只充斥着一种想法——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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