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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工厂里的硝烟

1

“嘿!罗伯特,气色不错嘛!”拉辛的问候还挂在嘴边,毛茸茸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声音夸张,动作更夸张。

“嘿!拉辛,你好!”罗伯特也热情地握住了拉辛的手,“喝点茶还是咖啡?”

“咖啡。”

罗伯特打了个电话,让外面的阿姨带杯咖啡进来。

“到无锡快半年了吧?”罗伯特笑着问。

“七个月了。”

“感觉怎样?”

“Not bad(不错)!好地方。”拉辛吹了个口哨。

“去太湖看过吗?”

“非常漂亮,比恒河的水干净多了。”他耸了耸肩。

“厂里面以前外籍人不多,你跟他们的沟通还好吧?”罗伯特笑眯眯地看着拉辛。

“没问题。”拉辛突然来了句半生不熟的中文,“谢谢,我不加糖。”正好外面的阿姨端咖啡进来,拉辛继续用中文说。

“哇哦,你的中文不错嘛。”罗伯特赞赏着。

“我请了个老师,每周来两次,教我们一家学中文,太难了。发音还好,字太难写了。”拉辛摇了摇头。

他尝了口咖啡,嘴撇了一下:“罗伯特,我有个问题,我们当初为什么要搞这么个合资厂呢?”

罗伯特没有直接回答他,因为感觉拉辛有话没有说完,于是就看着他,眉毛扬了扬。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建一个独资企业?”

“据我所知,当初与中方这家厂合资,是因为他们有不错的基础,品牌也不错,当地政府还承诺过一些政策的优惠。如果是斯泰尔斯自己投资的话,周期会比较长。”无锡的工厂在罗伯特加入公司以前就有了,拉辛是第二任厂长,按照公司章程,中外方轮流委派厂长,第一任厂长由中方委派,第二任就轮到外方了。

“呵!”拉辛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和中方协调上面了。”拉辛说着说着,眼球就鼓起来了,活像得了甲亢的病人。

“按我的理解,中方副厂长的主要工作是人事行政、企业文化、劳动安全,应该不会太多过问业务方面的事情,什么事情需要你花这么多精力去协调呢?”罗伯特摊开手,跟老外交流的时候,他总情不自禁地也被牵扯出身体语言。

“他邢海波要是懂业务还好了。关键是,他要让大家知道他是个Somebody,于是就成天搞这个搞那个,现在又提出要搞工会,整天在我耳边blablabla,我们的人事经理庞斌都快被他们逼疯了。”拉辛夸张地比画着。

一直以来,斯泰尔斯中国就没有建立工会,而在无锡合资厂是在原中方国有企业的基层上建立起来的,在合资企业中也设立工会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

“哦?不过,中方企业原来就有工会,可能他们希望合资企业也设立一个,其实,我看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劳资双方的缓冲阀。总部这边,政府也多次派人来做我们的工作,希望我们成立工会。”罗伯特说。

“缓冲?我看未必。旁观者是不知道别人担子的重量的!他经常跟我提要改善员工福利,而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福利水平就差到哪去。况且,光提高福利就能提高生产率了吗?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美国底特律的三大汽车厂,福利难道差啦?现在还不是亏得一塌糊涂。”

“我同意对企业来说,利润、生产率是管理层最需要关心的事情。否则,生存和发展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其他的。不过,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员工的满意度与生产率之间也是相关的,福利方面做得好的企业,员工的士气也要高些,生产率也会上去,这方面有很多的数字可以证明。”罗伯特觉得拉辛有些夸大其词了。

“员工永远都不会满意!当他们挣两千元的时候,他们会想能挣到五千就很满意了,而当他们挣到五千的时候,或许能高兴那么一阵,然后又开始梦想能挣到一万就满意了,到了一万,他们又想一万五了。”拉辛不以为然。

“我可能有些理论化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在员工不满意和员工满意之间还存在一个中间地带,那就是没有不满意。我们改善工资、福利等待遇,可以让员工从不满意到没有不满意。要真正让他们满意,并迸发出工作的热情,我们还需要在一些激励方面下工夫,比如,怎样才能让员工从他们自己的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他们有成长的机会吗?如果这些方面做好了,我相信员工的敬业度和生产率一定会提高的。这不是我的观点,是一个叫赫兹伯格的人说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在我的经验中,这个理论是得到证实的。”罗伯特觉得拉辛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并不认为拉辛在员工福利上面做了什么,更不消说在员工激励方面又做了什么。

“我也有我的理论,而且我这些年的经验也证明这很有效,那就是胡萝卜加大棒。”拉辛做了个挥舞大棒的动作。

“你说得不错,很多人也认为这有效。不过,我的问题是,你给的胡萝卜够吗?”罗伯特直盯着拉辛。

拉辛摊了摊手,嘴张了张,没吱声。

“这样吧,我回头跟庞斌沟通一下,对工厂现有的福利政策做个评估,如果可能的话,你是否同意做一次员工满意度调查?另外,成立工会的事情,需要董事会来决定。我和庞斌也做个评估,然后给你写个报告,你看怎么样?”庞斌向拉辛直线汇报,而虚线向罗伯特汇报。

“这我不反对。”拉辛使劲地眨了眨眼,一时也想不出反对的意见,“有时间到无锡来看看吧,你去过吗?”拉辛站了起来。

“开业的时候我来过一回,上任总经理在的时候我去过两次,说真的,也是该去一趟了。”罗伯特也站了起来。他知道拉辛到一次总部,还有许多的人要见。

“那就这么说好了。”拉辛又把手伸了过来,罗伯特才注意到,他的手心和手背的肤色完全两样。

“安,girl next door(邻家女孩儿),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拉辛走过安的旁边的时候,非常夸张地对安说。

“谢谢。”邻家女孩儿安的脸有些红,“你要来点咖啡吗,拉辛?”

“不了,刚刚在罗伯特那里喝了一肚子。”拉辛说着,鼓了鼓腮帮子。

走进袁克敏的办公室,两人热情地招呼。

“还适应无锡的口味吧?”袁克敏问道。

“对饮食我不怎么挑剔。没发现我最近瘦啦?”拉辛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噢?有什么诀窍?”

“我基本就不吃高卡路里的东西,糖也很少沾。”拉辛很自豪地说。

“我就没法做到,吃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基本主题,如果在饮食方面太过节制的话,不如杀了我。孩子们还好吧?”袁克敏关心地问。

“不错,他们上的那个国际学校水平很高。就是我太太感觉生活比较乏味一点。”

“当然,要从国际化的程度讲,还是上海比较好。不过,无锡靠着太湖,风景非常好的。那里还有个锡惠公园也不错的。中国有首传统的乐曲叫《二泉映月》,那个二泉就在锡惠公园里面,你们休息的时候都可以去看看。”

“你这里也有这张照片?”拉辛手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问。

“是的,那是无锡合资厂成立的时候,所有董事会成员和主要管理人员的合影。”袁克敏顺着拉辛所指看了过去。

“这是第一任厂长,当时,他快退休了,中方有意安排他出任第一任厂长,算是给他的一种待遇。他在的时候,我们合作得不错。老头子很少过问管理方面的事情,基本上的日常管理都交给斯蒂文。”

听到斯蒂文的名字,拉辛撇了撇嘴,袁克敏注意到了。

“斯蒂文不高兴我的到来。”拉辛耸了耸肩。

中方厂长退休后,原本担任副厂长的斯蒂文认为,自己接任厂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料到当时斯泰尔斯全球分管生产的副总裁向大中华区推荐了拉辛,袁克敏做了个顺水人情,就把拉辛接了过来。

当时,大中华区刚刚成立,特伦斯一来就没少在拉辛身上下工夫,试图也把他配置成袁克敏的芒刺。而拉辛倒是看得很明白,自己做几年就走,犯不着蹚大中华区和中国区的浑水。既然向袁克敏直接汇报,那么在重大问题上,他始终听从袁克敏,并不太多跟大中华区发生关系。袁克敏长于销售而短于生产管理,拉辛正好为他补了这个缺,两人的合作反而异常顺利。

特伦斯也曾绕开袁克敏向拉辛要这要那,无奈他本人对生产管理也不精通,而拉辛提交给特伦斯的任何信息都会抄送袁克敏,决不单独走特伦斯的路线。

其实,这中间还有更深的背景。在堪萨斯总部,特伦斯有首席营运官在支持他,而分管生产的副总裁跟这位首席营运官的关系却有些微妙,反倒跟白乐年关系不错。拉辛来之前,一定有人给他透过底。所以,他来了个谁也不得罪,况且他在无锡,不论是大中华区还是中国区,山高皇帝远,轻易也不大找他麻烦,也不大容易找麻烦。

拉辛从小受西方教育,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需要向老板汇报,也知道什么事情自己独立做主,因此,他绝不随口就请示汇报,对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有极高的能动性。

相比起大中华区和中国区的争斗,拉辛更关心的是如果搞定中方的副厂长以及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斯蒂文。

对他来说,中方委派副厂长这是公司章程的规定,没有办法不设。而自己本就是外方委派,再设个外方委派的副厂长就显得多余。当初中方坐庄的时候,斯蒂文的存在还有合理性,现在,他的存在就是威胁了。

在拉辛的眼里,斯蒂文是多余的;而在斯蒂文的眼里,拉辛倒成了多余。原因很简单,中方首任厂长当的是甩手掌柜,结果,斯蒂文乘机把采购、仓储、运输、生产计划等大权全部一手独揽,以至于拉辛过来半年了,几乎像在挤牙膏一样在跟斯蒂文明争暗斗。

“凯文,我希望中国区对无锡工厂进行一次严格的内部审计。”跟袁克敏寒暄之后,拉辛提出了这个要求。通常,主动让人家来查自己的工作不多见,更不用说严格审查,袁克敏有些不解。

“中国区不是每年都做内审吗?我记得才做过不久啊?”

“那是例行公事。我需要的是切实而从严的审计,包括每一个流程、每一份合同的签署。这半年多,我感觉我们从采购到运输的每一个环节都不透明,没有SOP,潜在的风险非常大!我不敢说斯蒂文在里头一定有问题,但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对维持现状比一切都透明更感兴趣。”拉辛稍稍歇了口气,接着说,“我不担心有问题暴露出来,我担心潜伏着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是不透明,这不是管理,管理就是要流程化,依赖的是系统而不是个人,你同意吗?”

“我支持你!”袁克敏听出了拉辛背后的潜台词,“不过,你一定要取得中方管理者的支持和配合,你一定不希望自己承受来自两方面的压力吧?”袁克敏用两个指头比画了一下。

“当然,我一次只做一件事情。”拉辛咧开嘴笑了笑。

“中午我请你去一家印度餐厅,在上海我吃过的最好的印度餐厅。”袁克敏也笑了。

每周往返上海和无锡成了斯蒂文的家常便饭。一些时候,他乘火车,一些时候,自己开车。一周五天,他也并不都在无锡,而在上海自己的公司里面。公司的员工不常见到自己的老板,每回斯蒂文来,都是匆匆地召集销售经理——他自己的小舅子和财务经理——他老婆开会。

斯蒂文的公司位于上海市区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这天,他带着个朋友到公司谈事情,刚一下车,他就顺手拿出一张单子压在雨刮器下。朋友凑过去看,发现是张罚单。

“斯蒂文,你把罚单压在上面干什么?”朋友觉得好奇。

“你就不知道了,这张罚单用处大着呢!”斯蒂文狡黠地笑着说。

见朋友还是不解,他接着说:“我这张罚单都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了,至今还没去缴。你也知道上海现在停车老贵老贵的,我要是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几个小时下来,还不收我几十块啊。停在这路边,那些警察交通秩序不去维护,专门到处瞅乱停乱放的车开罚单,如果他看到我的车上已经贴了张罚单的话,以为已经有人过来贴过了,就不会再贴了。我这张单子等于就是免罚令,哈哈。”

“靠,你小子倒是真会想办法。”朋友摇了摇头。

“没办法呀,现在谁不是红着眼睛找钱啊。我这点小生意,要是不省着,还怎么维持得下去,七八号人要养呢!”斯蒂文开始叫穷了。

“得,给你根竿子就顺着爬啊!谁不知道你斯蒂文日进斗金啊,跟我装穷!”

就在斯蒂文跟朋友逗趣儿的时候,无锡工厂的会议室里,拉辛正在主持着一周的例会,这个规矩刚刚实施两周,拉辛特地放在周一上午,而通常这个时候,斯蒂文正在上海自己的公司里面交代着生意,或者也在开着某个管理会议。

拉辛黑着脸,看着墙上的时钟走向十点整。

“时间到了,我们开会,不等斯蒂文了。凯西,你打过他的电话了吗?”被称作凯西的女孩子是拉辛的秘书。

“打了,没人接。短信我也发了,也不见回。”凯西小声地回答。

“记录下来。我记得上个月我们提议每周开例会的时候,大家都在,斯蒂文也在,我们是一致同意的。周例会是加强沟通和协调的会议,每个经理都必须提交上周工作小结和本周计划,没有人能够例外。如果有人临时有急事要请假,必须经过我同意,并且指派部门其他人列席,以便回去传达。邢,我说得没错吧?”

从年龄上来说,邢海波跟拉辛相仿,不过毕竟是中国人,肤色浅,相比之下,还是肤色深的拉辛显老。私下里,邢海波跟中国同事说:“跟阿三比,我都算是小白脸了。”大家狂笑不止。

此时,听到正襟危坐的“小白脸”的话,他微微点了点头。老厂长做事潇洒,等于成全了斯蒂文的放纵,而拉辛上任,虽然中外双方有些小小的龃龉,但看得出来,拉辛是剑指斯蒂文的。

想到这里,邢海波坚定地说:“我完全同意拉辛的建议,任何一个公司,不能没有了规矩,否则一切都会乱套的。我们高级管理人员更应该以身作则。”邢海波知道,拉辛现在需要他的支持。

但支持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的。

2

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威廉了,其间电话问候过,因此接到威廉的电话约吃饭,倒让罗伯特觉得有些意外。

“你小子是掉进米缸了吧?滋润得很吧?”罗伯特一见到威廉就调侃他。

“有见过这么瘦的耗子吗?”威廉还真瘦了。体形宽阔的人,一旦有丁点的瘦,就立刻显示了出来。

“见过瘦的耗子,没见过在米缸里还这么瘦的耗子,或许耗子现在也兴减肥?”

“要真想瘦身的话,泛亚倒是个好地方。”威廉感慨万分。

“怎么说?”

“比方说,我这手机就得二十四小时开着。以前在斯泰尔斯的时候,袁总是让我下班后也开着,但睡觉我可以关机。这边不一样啦,王涛要我二十四小时待命。”

“干吗啊?他半夜让开会?搞地下工作是吧?”罗伯特有些不解。

“现在他经常不在国内,一会儿‘风投’了,一会儿‘投行’了,一会儿又是跟哪家公司谈收购了,反正满天飞。然后一想起什么事情就开全球电话会议,我经常睡到半夜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背数字。”威廉一脸苦相。

“那要正跟老婆嘿啾的时候岂不把武功废了?”罗伯特继续调侃。

“武功?只要现在老板出差到国外,我晚上就得留神。搞不好成了巴普洛夫的那条试验狗,晚上听到电话响,就条件反射就地立正。”

“水深火热!水深火热!贺老总您受苦了,小弟我敬你一杯。”

“不过,我好像看到泛亚最近很火嘛,到处都是广告。”两人碰了下杯,罗伯特把刚才的酒喝光。

“这还不是做给风投他们看的,上市辅导期了。”威廉也喝光了,放下酒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罗伯特。

“除了比以前忙以外,上作还顺手吧?”罗伯特问。

威廉没说话,深深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

“打法不同。以前在斯泰尔斯,只要有预算,钱随便你花。除非你是白痴,事情基本上还是能办成的。而在这边,王涛要的是少花钱、多办事,难呐!”

“具体点讲呢,怎么个难法?”罗伯特早听说在民企做事不容易,能亲耳听听威廉的现身说法就来了兴致。

“给跨国公司打工,背后有很强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在支持,但不是每个当局者都认识到,其实在外企所取得的成就是跟这些资源分不开的。反而倒是很多人认为,个人的因素占了很大。不瞒你说,我以前没比较,也认识不到这点,只觉得天下的企业,即使性质不同,打法也不会有天壤之别。一旦离开了外企的那些资源,换个环境操刀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以前顺风顺水的局,自己现在却玩不动了。”威廉自顾自地又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

罗伯特没吱声。他的一个朋友,以前也在外企工作,后来觉得自己羽翼丰满,决定自己创业,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以前称兄道弟的客户都不再跟自己混了,这才醒悟:其实以前人家跟你熟,是因为你背后的公司以及公司提供的资源,而不一定是你本人。当然不排除有人混出来了,但毕竟是少数。

“所以啊,我现在算是悟出来了,自己成绩的取得,有多少是环境使然?有多少是个人努力?这才是关键。算不好这个账,要想换地方混的话,还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那边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呢?”罗伯特又问。

“人际关系在哪儿都复杂。我去了后,也带了几个兄弟过去,自己不承认是空降兵都不行。其实,每个人到了一家新公司都是空降兵,这本不奇怪。关键是你这个空降兵准备降落在哪个山头,降到错误的山头的话,你就完了。江青不说过吗,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哪儿都有派有别。我去之后,泛亚原来的营销副总马明也经营多年了,有一帮人帮衬着,这些人表面上对我还是毕恭毕敬的,做起事来,那就别开生面了,有些地方的人我根本指挥不动,生杀大权也不都在我这儿。王涛也希望我们俩互相牵制,他倒是新人新待遇,老人老待遇,泾渭分明。”

“这个待遇是指什么?钱吗?”

“不完全,当然也包括钱,还包括老板对你的要求。比方说,新人的工资高,但要求也高,一旦没有达到要求,几分钟让你下课;而老人的工资相对低,但要求也低,同样完不成任务,却不会怕被干掉。这样,双方就平衡了。他就是这样来驾驭这两个团队的。”

“这倒是有趣,你老兄毕竟亲历过,小弟我听来很受启发啊。那么,你空降对地方了吗?”

“是啊,拿去做商学院的案例倒挺合适的。我现在是没时间,要是以后有时间,写个这样的案例,一定受欢迎的。山头嘛……”

威廉沉吟了一会儿说:“干了,一会儿再说。我带你去‘丽池’泡澡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丽池会所”。

蒸过澡,两人被领进一间幽静的按摩房,趴在床上一边享受按摩,一边继续聊。

“民营企业里面,最大的山头就是老板的山头,除非这个公司是几个老板共同创业的,否则你没什么山头好挑的,直接往老板那个山头降就可以了。好在这边王涛一个人说了算,企业里面也没他什么舅子老表,博弈的难度还不算大。”

“那不是挺好?”趴在按摩床上说话,脸被自己的头压住,罗伯特说话没那么利索了。

“但是,你要知道,老板的大山头下面,难道就不允许有小山头存在?当年毛主席不也一个人说了算,下面不也有各种各样的山头?对老板来说,有山头好控制啊!一股独大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好事儿。说穿了,他要用我在外企的经验来打压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马明,并且帮企业建立体系;但又反过来用马明来制约我的势力,借马明的嘴传递他不方便直接跟我说的话,借马明的力量过滤掉我的想法中不符合泛亚文化的东西,保持内部竞争对他不是坏事儿。哎哟!小姐,你能不能轻一点,我这细皮嫩肉的,经不起你摧残啊!”正说得热闹,按摩小姐把威廉给摁疼了。

“老板,看你这么高大,这点力都受不住啊!”小姐嗔怪着说。

“痛则通,不通则不痛。小姐,别听他的,使劲给他通。”罗伯特在一旁怂恿。

“那他这么大的块头,还不把我杀啦。”黑洞洞的,小姐的手在人皮上拍出清脆的声音。

搁以前,两人这么捧哏逗哏的,还不把小姐笑得前仰后合,而今天,威廉的情绪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回,逗乐子的热情已不比以前。

“不过王涛这人倒是很有抱负,泛亚这个企业也是真做事的。”威廉看来想把一肚子的感慨都倒出来。

“那怎么看一个民企是否值得去打工呢?”罗伯特问。

“我觉得有三点很重要。第一,看这个企业的家族成分重还是不重。如果除了老板以外,他的亲戚朋友、三姑六婆的都在里面把持重要位置,这摊水最好别蹚。第二,如果老板只靠个人的命令管理企业,对现代企业的基本理念,比如,人力资源管理、财务预算、内部控制、流程管理等没兴趣,或仅仅做摆设的话,也别去凑热闹。一个很简单的标志就是,这个老板没上过商学院的课程或者听过一些管理培训。我倒不是说,去过商学院念什么MBA、EMBA就一定能管好企业,关键是,这个举动让人觉得这个老板有了解企业管理的愿望,除了土法炼钢以外,他有兴趣了解正规的方法。而且,在商学院的环境里面,他会受到同为企业家的其他同学的影响,你可别小看了这些影响,这帮企业家都很自信,甚至自负的,你下面的人再怎么说,都不及外面的人一句话。第三,他是不是愿意使用职业经理人来帮他,而不是事必躬亲,认为下面的人都是傻子,企业离了他就不能转了。”

“非常精辟!非常精辟!你这大半年没白混。”罗伯特赞道。

“还真是这样。要说收获,这是最大的收获。我刚才说了不同企业打法不同,其实是殊途同归。别看我现在内心抓狂,但不会去当逃兵,我学习新打法的热情很高涨的。我们要学习中国乒乓球队啊,你让打小球,我就练小球,你让改大球,我就练大球,你要让用黄色的球,我就打黄色的球,你让打白色的球,我就打白色的球。不管怎么改,最终我都能赢你!”

威廉的内心还能保持冲动和激情,这是职业经理人的命门,无他,万事皆休!

泡完澡,刚走到门外,罗伯特的手机响了,一看,竟是拉辛打过来的。

“嘿!拉辛,有什么好事儿找我?”罗伯特还从没在晚上接到过拉辛的电话。

“我在上海,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一起喝酒去?”拉辛的英文在印度人里面算好的,即使手机信号不好,他的话也能听懂。

“好啊!你在哪里?”接下来两人约好去新天地碰头。

这边厢,罗伯特握着威廉的手:“伞兵你保重啊。说句矫情的话,坚持就是胜利,这话我最近越想越觉得精辟——大白话里面蕴藏着无限的真理。其实很多时候,胜利就在于比对手多坚持一分钟,挺过去就挺过去了。”

“放心!我挺得住的,你也挺住!”威廉一挥手,旁边齐刷刷来了好几辆出租车。

快十一点了,新天地门口还是人潮如织,土洋杂处。基本上,要找个坐下来喝酒的地方都不容易。隆冬之夜风啸啸,但丝毫动摇不了夜生活的乐趣。

“宝莱娜”门口刚好走了一挂人,罗伯特和拉辛赶紧过去填补。暖气灯“呼呼”地冒着暖气,一点没有瑟瑟清寒的感觉。

点好酒,拉辛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一个正傍着老外的中国女人。

“Quite a figure(多曼妙的身材啊)!”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罗伯特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个屁股滚圆的中国女人,修长的小腿完全不顾春寒,直挺挺地就在离拉辛不远的地方挑衅着他的眼睛。

“身材是不错,好眼光!”罗伯特拍了拍拉辛。

“光有好眼光不行啊,得有好运气。”

你的运气不够好吗?能到中国外派简直就是到了天堂。罗伯特暗想。

“你说,怎么才能找到这样的女人呢?”拉辛的脸凑了过来。

“我不知道。经常到酒吧去泡应该可以吧?有中国女人专门找老外的。”

“看看我的肤色,我只是个印度人。她们都喜欢找西方人,美国的、法国的。”拉辛好像有些沮丧。这倒出乎罗伯特的意料。

“你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希望发展什么样的关系?”罗伯特清楚地记得,拉辛是拖家带口来到中国的。

“我不是说那种for money(为了钱)的关系,我不喜欢。我喜欢的是一种长期的关系。你知道我在中国的任期是三年,如果有这样的女人,会让我在这里的时光变得非常有趣。”拉辛咕咕地灌了一口啤酒。

“就不怕被你老婆发现剁了你?我们以前有个美国同事就跟一个中国女人缠上了,后来,消息传到他老婆那里去了,结果他老婆跑去跟他老板讲,死活要让他回去。”罗伯特对拉辛眨了眨眼睛。

“后来呢?”拉辛的眼睛瞪得很大。

“后来?公司提前让他回去了,听说回去后还是跟老婆离了,自己又跑到中国来,结果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外派的老外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不管是单身还是家人一起来的,异国情缘总是一种挥不去的诱惑。

聊了一阵子女人,拉辛一脸神秘地对罗伯特说:“我来上海是调查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情?”

“我听说斯蒂文在上海开了家公司,无锡工厂的好多货都从这家公司进的。”

“有这样的事情?”罗伯特有些吃惊,“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有我的眼线嘛。这些事情,其实瞒不了人,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闲心去调查了。”拉辛打了个响指,得意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会去做个实地调查。然后……”拉辛做了个刀砍的动作,成竹在胸。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这些年应该捞了不少。”平常跟斯蒂文没什么接触,一想到公司居然有这样的人,罗伯特火就上来了,“对这种人,我们一定不能姑息!”

“让我来吧,这是我的事情,我会让你看到满意的结果的。”

3

整个上午,罗伯特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仔细地阅读着丹尼尔一案的仲裁裁决书。培训和发展经理凯莉两次来到门口,都没敢进去。中午时分,眼见要吃饭了,她实在等不及了,敲了敲门。

“请进。”罗伯特伸了个懒腰。

“怎么了?看上去气呼呼的嘛。”罗伯特看到凯莉阴沉着脸。

“老板,我算是服了这个C·Y·梁。”平常嘻嘻哈哈的凯莉还很难得这么沉着脸。

“说来听听,怎么回事?”罗伯特安抚道。

“他来了以后,KA部门员工流失得很厉害,这你知道的。据我的观察和了解,原因大体分两种。一种是C·Y·梁来了以后,带过来一批他以前的下属,这些人,从总体素质来说,是比我们这边强。因为在塞斯,历来就有KA部门,所以培养出一批有竞争力的员工。而我们这边,以前长期走渠道销售,在直销这边就比较弱。这些员工来了以后,跟现有的员工之间出现了沟壑,这本来也正常,哪家公司没有新老员工之争呢?关键是,作为部门的领导,他要公正对待新老员工。而这个C·Y·梁,把许多以前好的客户从原来的sales手中切出来,分给了新来的员工,这在老员工中造成了相当大的情绪反弹。”

territory在英文里是“领土、版图”的意思,用在销售管理上,指销售员所负责的区域,也就是自己的地盘,对销售来说,自己的地盘就是自己的命,轻易被人家割走,就好像一个国家的领土被占领了,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老员工纷纷离职,比例大概占到70%。”凯莉接着说,“第二个原因就更有趣了。新老板来了,要清洗一批人,引入一批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所以,他对上面提到的那些员工的离职根本就不在乎,甚至还暗中推动了这些离职。好笑的是,他来了这么久,要走的已经走了,要留的也留了,按理说,动荡也该平息了。可最近,他带过来的和新招的那些人,也开始离职了。一些人是主动离职的,感觉压力太大,而自己的老板又不能给予足够的支持。另一些人是被要求离职的。”凯莉的语速很快,一看就知道是个急性子。

“那我们给到他们什么建议呢?”罗伯特追问。

“在戴安娜的主持下,我们和C·Y·梁开过几次会,根据我们做的诊断,提出了三个方面的行动计划。”KA本来归属大中华区管,后来因为戴安娜希望她的工作“更集中在人力资源的战略层面”,就把培训和绩效考核这些操作层面的工作还交还给中国区人力资源部,或者说是让KA share(分享)中国区的service(服务)。

“我们提出的方案是,一、修正现有的奖金制度。年初,我们推行了一个渠道销售人员的奖励制度,从后来的反响来看,非常受渠道销售人员的欢迎,这也是威廉走了以后,队伍能很快稳定下来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决定在KA中也推行这套制度;二、制定KA人员的素质模型,确保我们在招聘的时候,就筛选到合适的人员;三、针对现有的销售人员的技能,进行密集的销售培训。”

“C·Y·梁他们buy in(认可)了吗?”罗伯特承认,自从KA归属大中华区管以后,自己的重心其实没有在那个部门上面。不过,都是斯泰尔斯中国的业务,他觉得为KA提供人力资源服务是义不容辞的。

“问题就在这儿。在会上,他们表示认同,并承诺配合。之后,奖金方案没问题了,销售培训基本也没问题。而在素质模型上,我们一致同意请外面咨询公司介入帮我们设计。但必须要C·Y·梁和他下面的经理密切配合,要做访谈,等等。可是,直到现在,虽然我再三催促,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就是不肯跟我把时间敲定,所以一点进展都没有。我今天又去催他,他竟然说,他们现在忙都忙不过来,我们还来给他们添乱,员工流失的问题,他们自己会想法解决。”凯莉的眼睛在冒火。

“部门经理没有按照约定好的时间给予我们反馈,或者以业务忙来搪塞我们,这是常见的事情。毕竟对他们来说,业务是最重要的。”罗伯特开导着凯莉。

“可是这个时间表是我们大家都agree(同意)好的呀,人家咨询公司也还等着的。”凯莉真急了。

“别急,急解决不了问题。”罗伯特做了个手势,“我们要搞清楚他为什么不急。我的看法是,奖金、培训这些事情对销售人员的productivity(生产率)起到的作用要比建立素质模型这种长效缓施的事情快。你同意吗?”

“这我理解。但如果我们不能一开始就把好入口关,确保我们招进来的人符合未来的要求,那我们始终在做被动的事情!”凯莉认准了的事情,一点都不罢休。

“我完全同意,所以你在跟他沟通的时候,要把这件事情让他理解成符合他利益的事情,而不是我们HR的又一个项目。”罗伯特耐心地说。

“那怎么才能和他的利益结合起来呢?”凯莉有些开窍了,一直直瞪瞪的眼睛开始转动了。

“你觉得他不担心离职的问题吗?”罗伯特问。

“开始的时候,应该不太担心,毕竟流失些老人或一些不服他的人,对他来说不是坏事。现在,他肯定要担心,一个人不管他的背后谁在支持,但也必须要靠业绩说话,否则……”

“所以,你应该把员工离职和我们推销素质模型的事情结合起来,让两者之间形成一定的关联。”罗伯特看着凯莉。

“然后我们再把这个关联拔高,你说可以吗?”凯莉在自己思考着。

“怎么拔高呢?”罗伯特反问。

“当然,推销素质模型只能为解决员上流失的问题创造条件,并不是说推行了这个方法,就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是,如果员工再继续流失,我们可以去challenge(挑战,引申为质疑)他说,这是他的拖延造成了事情的恶化。如果没有员工再走的话,我们也没有损失,最多这个项目不做了。而对他来说,只要再出现一例员工流失,他就会冒被我们challenge的风险,而且即使他想推卸责任,也找不到对象。”凯莉的脸色露出了笑容,她觉得自己开始找到方法了。

“我觉得这个方法可以试一试。这样,你先起草一份邮件让我看看,然后你发给他,同时抄送特伦斯、袁总、黛安娜和我。”

午饭后,凯莉发过来一封准备给C·Y·梁的邮件。

推行销售人员素质模型,能为公司招聘、留住合适的员工创造良好的条件,也能有效防止员工流失,这一观点在我们与大中华区管理层的沟通中,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和认同。而我们之间的对话表明,你无意配合此事。我相信你已经充分认识到,由此产生的员工进一步离职,你将负有全责。

罗伯特在回复的时候,稍微修改了一下。将“你无意配合此事”改成“你没有推行此事的紧迫性”,最后一句改为:“在此,我必须再次向你指出,由此项决策导致的你部门员工离职的后果,由你个人完全负责。”

解决完凯莉的问题,罗伯特继续琢磨着仲裁的判词。仲裁委员会没有对公司证据的有效性进行否认,而是以除这些证据外,“没有其他证据印证电子邮件的内容”。潜台词就是说,除了电子邮件这个“孤证”以外,公司未能拿出其他证据或形成证据链,来说明丹尼尔知道此事。

很显然,仲裁庭回避了对邮件真实性的判定,而选择了证据不足来判公司败诉的。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地方。

那好,既然木已成舟,横下心提起诉讼吧。他在想,或许丹尼尔原认为公司愿意调解,拿钱消灾。但问题是,到目前为止,公司根本就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要和解。因此,即使是仲裁赢了,对丹尼尔来说,其实并没有达到目的,他能不能回来是一回事,真判他回来,他自己有那个心理承受能力去面对自己同事奇异的眼光吗?但他自己的诉讼请求又只能是恢复劳动关系,以此来要说法,或要经济补偿。

很快,斯泰尔斯中国就提出上诉,这次的角色从被告变成了原告。三个月后,一审开始。

×××区中级人民法院外面,积雪已是厚厚的一层。罗伯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生怕摔跤,今天穿的这双鞋,显然不防滑,每走一步,都让他感觉提心吊胆。

405庭的门口,京旺公司的老总韩伟已经到了,罗伯特以前没见过他,而刘凯却跟他很熟,大家握手寒暄。上周,刘凯被正式任命为斯泰尔斯中国区渠道销售总监,媳妇熬成了婆。当初,罗伯特与刘凯初识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不到三年的时间,一个外来户,居然能当上历来喜欢从内部培养高管的斯泰尔斯中国区的渠道销售总监。

法庭门口,有一个灯,如果是亮着红光,就会显示“开庭中”,如果是亮着绿光,就会显示“休庭”。庭外的椅子上,刘凯、韩伟作为证人,就坐在那里。走廊上,竟然没有中央空调,三人坐了一会儿就都站起来,尤其是韩伟,竟有些哆嗦。

“这感觉就像在手术室门口等结果一样!”韩伟撇着嘴。

“你们北方人还怕冷啊?”罗伯特打趣着说。

“北方冷是冷,但屋里有暖气啊。看来法院还是少来为妙,先让你寒气逼人,看你进去后,招还是不招。”韩伟一边说,一边跺着脚。

“烟也不让抽。”刘凯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有吸烟的地方。

“要不咱们到走廊去,那里或许有抽烟的地方。”罗伯特提议。

三人刚走到走廊,就看到丹尼尔和自己的律师坐在另外一排椅子上,正低头说着什么,听到有声音,他们抬起了头,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他,竟然半天没有说句话。罗伯特望着丹尼尔,或许是冬天穿得多的缘故,他比三个月前显胖,但一望而知不是那种心宽而来的胖,脸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也许是经常思考的原因,丹尼尔的眉头就像央视的白岩松一样,出现了一道小坑。

“抽我的吧。”见罗伯特掏烟,韩伟赶紧拿出了自己的,“打什么官司呢,瞎折腾!”韩伟吐了口烟,一脸不屑地说。

“又不是我们要打,人家要啊。”罗伯特吐了口烟。

“其实,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刘凯也附和着,他刚当上总监,处处还是小心着。

“潘总,我们证人这次出庭,下次还来不?”韩伟一脸的苦相。

“据我的了解,今天是准备庭,双方律师和法官一会儿会对你们提问。你们照我们以前演练的说就可以了。应该说,今天是双方各自阐述立场、证据、相互质证,不进行法庭辩论,因此,你们今天作完证后,就没事了,下次也不会再出庭了。”

“那就好,否则折腾死了。你说这个质证,会不会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律师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证人啊?”韩伟当过政府官员,可还没有上过法庭,有些嘀咕。

“电影和电视里面的法庭,更多的是看律师的表演。其实,原告和被告往往还不是最难熬的,而是证人最难熬。因为,律师的很多话是要给你下套的,所以,你们的回答一定要简洁、坚定,不要扯远了。一旦遇到拿不准的问题,宁可表示不知道,也别乱说。”罗伯特一边说,一边看着表。

“差不多了,我先进去,就有劳你们二位在椅子上坐会儿,轮到你们出庭的时候,我会来叫你们,千万别走远了。对了,把身份证准备好。”罗伯特掐掉了烟。

这一回,公司的证据得到了加强。

韩伟以第三方的角色出庭,证明了曾经向丹尼尔提出特价的申请,而被丹尼尔告知需要得到袁克敏的最终审批。

当听到韩伟的说辞,丹尼尔大声地说:“你胡说!什么时候你向我提出过这样的申请?你拿出证据来!”

而法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丹尼尔的律师也制止了他:向证人提问,只能由律师提出,被告如果有不同意见,可以在辩论的时候提。

受法院的委托,S大学电子信息研究所出具证明,公司所提交的电子邮件“未发现修改痕迹”。事前,斯泰尔斯公司希望该研究所出具邮件没有修改过的结论,被研究所拒绝,按他们的说法,最多只能说没有发现修改的痕迹,这样的措辞,对鉴定机构来说,更稳妥一些。

即使是这样,对丹尼尔的打击也非常大。

再加上从移动通信公司提取的袁克敏的短信表明,丹尼尔确实曾向袁克敏申请过特价。如果光凭公司的电子邮件尚不能证明公司是否修改的话,但短信是通过移动通信公司这个第三方发出的,要再说没有发这个短信或者说这个短信被修改了,就几乎不可能了。

一个月后,再次开庭。

双方律师就现有的证据展开了法庭辩论,很显然,丹尼尔方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在仲裁时,丹尼尔曾慷慨陈词,说自己是公司内部争斗的受害者,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过袁克敏的指令。好几次,他都义愤填膺地说,自己兢兢业业地工作,却遭此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副不得公道誓不罢休的样子。

而此时,他坐在被告席上,时而嘴里嘟囔着,时而用眼睛瞪着罗伯特和江律师。让罗伯特想起上次韩伟和刘凯作证的时候,丹尼尔眼里喷出的火,好像要烧了二人一样。

法庭辩论只持续了四十分钟。事后,法官照例向双方发问是否需要调解,江律师代表公司再次拒绝。

两周后,法庭宣判。

……本庭经过调查,斯泰尔斯中国以严重违纪为由,解除与鞠鹏的劳动合同,事实清楚,程序得当,本庭予以支持……

罗伯特面无表情地听着,虽然他早有预感公司会在一审中扳回来。他悄悄地瞟了一下丹尼尔,去年解除他合同时的那个表情又回来了,他铁青着的脸,一下就红了。法庭并不大,丹尼尔的神情变化像四下散开的涟漪,很快就扩大到罗伯特的旁边。

丹尼尔一贯扬起的下巴,此时也低垂了下来,整个脸庞一下子就松弛了。就在法官刚要宣判的时候,他还紧闭的双唇,这时也微微地张开了,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却没有声息。罗伯特本以为丹尼尔又要像利剑一样射来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却直直地、怔怔地盯着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眨也不眨。一直挺着的肩,突然间不经意就耷拉了下来。

随后,法官问丹尼尔方是否需要上诉。律师扯了扯丹尼尔的衣服,他才从那种混沌中回过神来,律师又对他耳语了几句,然后说:“是否需要上诉,我要跟我的当事人再进一步沟通,庭后答复。”

江律师合上了卷宗,轻松地出了口气,向罗伯特投来祝贺的眼光,而罗伯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他的心上有说不出的沉重和压抑,此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里,他需要空气,新鲜的空气。

公司获胜,自己确保了公司的利益得到了维护,理应高兴;但自己也同时是个跟丹尼尔一样的普通员工,他为丹尼尔惋惜。丹尼尔说得没错,自己是个牺牲品,他卷入了公司内部的斗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会被卷入。置身事外,对低级别的员工来说或许可以避免,毕竟在低层,许多事情只要你循例而为,还是有很多避免的方法。而身在高层,游戏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公司政治就不可避免了,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面对组织,每个人都是个弱者!

罗伯特俯身跟江律师说了两句,就迅速地离开了法庭,他不想再看到丹尼尔的脸,那上面,是恨、是落寞、是无助、是……

他快步走到法院旁边的一块绿地中,使劲地嗅着青草的味道,然后,大口地呼出一口气,嘴边,迅速形成了一团雾气。雪早已不下了,上海的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一些树枝上,已经开始发出嫩芽,点点青绿正悄悄地吐露,几个刚刚放学的小女生,唧唧喳喳地嬉笑着、打闹着。

斯泰尔斯中国的春天是否也要来到了呢?

4

西方人有句话:坐着工作的人比站着工作的人挣得多。不过,坐久了也会坐出问题,所以要出去走走,管理学上于是就有了“走动管理”一说。

坐着上作的特伦斯也准备去走一走了。

几个月前,丹尼尔被袁克敏炒掉让他措手不及,而他又一时半会儿提不出新的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袁克敏让刘凯补了丹尼尔的缺。刘凯上任后,渠道销售中的那些顽疾竟然好了很多,连刘凯自己都觉得意外:其实,这跟丹尼尔在的时候厉行的一些做法是分不开的,只是在他短暂的任职期间,这些效果还没来得及显现。轮到了刘凯,这些成果当仁不让地就归到了他名下。更让他春风得意的是,斯泰尔斯最近推出了一款新产品,由于定位准确,很快就打开了市场,并且连续几个月销量突飞猛进,斯泰尔斯的市场份额在全国几个重点城市大幅飙升。

大公司就是这样,从里面看,或许不堪,但地球人又有几个知道一个公司里面发生的事情?关键是,谁又关心里面发生的事情?我只买你的产品,我只看到你的品牌,至于你公司内部如何,关我屁事?

丹尼尔的出局打乱了特伦斯对中国区的整体布局,但并没有让他对中国区失去控制,最多是袁克敏扳回一局罢了。既然你袁克敏可以韬光养晦,我就不能以退为进吗?他决定四处走走,也是希望掌握更多的情况,伺机再图长远。

这天,特伦斯来到了无锡的工厂,厂里大小领导一字排开,隆重欢迎。

正巧,前一阵袁克敏也来了一次,带来了公司的内部审计人员,之后,这些审计人员在厂里住了半个月进行审计,让副厂长斯蒂文好一阵慌乱,他是左推右挡,疲于应付,即使如此,也有好几个讲不清楚的环节和流程被暴露了出来。

其中,就包括他本人在外头开公司,然后把产品倒给工厂的事情。他和手下几个大将忙前忙后,东墙西墙一阵乱拆。奇怪的是,拉辛并没有开火,也没有收斯蒂文的权。

宁静反而让斯蒂文惶惶不可终日。

人一急,就会乱。斯蒂文现在是有佛脚抱佛脚,有马腿抱马腿。一听说特伦斯要来,他就特别上心,主动向拉辛请缨要亲自安排特伦斯的行程,理由是公司的采购、仓储、运输、生产都由自己负责,一句话,厂里的事,他门儿清。

拉辛只是淡淡地说:“你准备好分管工作的汇报就可以了,日程安排的事情,我和邢海波来定。”按说,作为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大中华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到无锡考察,顺道拜会当地政府也很正常,而这类安排是由公司总部的公关部负责出面安排的,所以,拉辛以此为由把斯蒂文排除在外。

无锡工厂因为要扩大产能,所以在上届董事会上,中外双方同意扩建一个新厂房,特伦斯这次来的一个主要事情就是了解新厂房的进展。

“按照计划,还有四个月新厂房就将竣工,接下去就是机器的安装和调试,顺利的话,十月份工厂就可以投入生产。”拉辛自信满满地说。

“非常好!我想,你们都知道这次扩建的重要性。新厂房建成以后,无锡工厂的capacity要扩大一倍,并且将作为斯泰尔斯在亚太地区的重要生产基地,它cover的范围要包括整个亚太地区,而不仅仅是中国,所以,这里将成为我们亚太地区供应链上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特伦斯环视着与会的管理人员。

“因此,工程的进度一定不能拖后,现在机器采购和安装的前期准备工作进展得如何了?斯蒂文,你来说说。”特伦斯把眼光投向斯蒂文。

特伦斯与斯蒂文早就认识,在中方主政的时候,斯蒂文就跟特伦斯保持着单线的联系。曾经一段时间,特伦斯也想保荐他做无锡工厂的厂长,无奈全球生产总监推荐了拉辛,特伦斯也不好顶着。

对一些管理者来说,只要管好直接下属就可以了,而另一些管理者,他们喜欢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特伦斯就是这样。

斯蒂文正准备开口讲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拉辛,而拉辛没有任何表情。

斯蒂文清了清嗓子说:“为了保证在施工结束后各项设备进场安装,我们从三个月以前就开始挑选机器的供应商了。我们一共选择了五家供应商来竞标,目前有三家入围。我们项目小组从上个月底就开始对这三家企业进行评估,评估报告将于本月底出来,届时,工厂管理委员会将决定谁将成为我们的机器设备供应商。”

“我记得我们斯泰尔斯的设备供应商应该是全球统一的吧?”特伦斯问。

“是的。但并不是这些全球合同供应商在中国的服务都是全球统一的,包括配送能力、售后服务的水平等,其实有很大差异。所以,在符合我们要求的情况下,我们和中国区的技术部门一道,又挑选了一批国内的供应商一同竞标,比如‘广泰’、‘仙维斯’等。”

“你们一定要确保设备的质量和稳定性。”特伦斯技术上是外行,所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留。

斯蒂文埋头做着记录,然后补充了一句:“请你放心,我会随时把挑选供应商的进展告诉你的。接下来,我想汇报一下库存管理遇到的问题,这一块一直与中国区的摩擦不断……”

斯蒂文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议题上来。拉辛的眉毛扬了一扬,而邢海波很明显地皱了皱眉。拉辛最讨厌别人在正式的议题之外藏着另外的议题。

“哦?是怎么回事?”只要什么地方有矛盾,特伦斯就特别感兴趣。

“你知道,我们厂实施的是‘零库存管理’,说是零库存,其实并不是库里面一点存货都没有,而是库存一直维持在一个非常低的水平上。这种管理要求公司的预测水平非常高,否则就会出现断货,造成客户投诉。偏偏公司一大,中间环节一多,预测就经常不准,有时候来了三桌的客人,只有一桌的饭菜;另一些时候,只来了一桌的客人,却备了三桌的饭,结果是总部的销售部门、物流部门和我们工厂这边经常打来打去,各有各的理,谁也压服不了谁。”

“Son of a bitch(狗娘养的)!”拉辛听到这里,肚子里骂了一句。他一贯认为,矛盾哪里都有,只要能控制和平衡住,就没什么问题。但把这些矛盾暴露出来,会给人感觉作为领导,你没有控制好局面,让上司质疑你的管理能力。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们已经跟销售和物流部门开了协调会,约定好每个月审核两次预测和库存,从最近来看,库存偏差的问题已经得到了控制。”拉辛立马就把斯蒂文的观点给拍了回去。

而斯蒂文好像故意找碴似的,接下去又捡了几个在拉辛看来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向特伦斯汇报,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大有这个厂离了他就不能转动的样子。

本来两个小时的汇报时间,斯蒂文的独角戏就唱了一个半钟头,他的策略不外乎就是:自己分管的领域,都是好的;即使有问题,也是受其他领域的牵连。拉辛和邢海波都窝了一肚子火,拉辛还会时不时插话、打断,而邢海波几乎是铁青个脸一句话也不说。

好容易挨完了,特伦斯又在拉辛、斯蒂文等人的陪同下,到各车间走了走。

走到包装车间的时候,正赶上这班工人工间休息。目前是旺季,工厂两班倒。上午七点到晚上七点一个班,晚上七点到次日清晨一个班,每两周轮换一次。这一班的工人是从上午七点到晚上七点的,中途休息两次,每次十五分钟,中午半个小时吃饭,所以时间非常紧。由于是流水线作业,中途要去上个厕所都要跑着去。

一路上,斯蒂文跟特伦斯指指点点,特伦斯也时不时停下来,这里摸摸,那里问问。

倒是拉辛和邢海波成了帮衬,插不进什么话。

午饭的时间到了,特伦斯特地要到工厂食堂跟工人们一起吃,还专门和几个工人坐一桌,几个打工妹腼腆地回答着特伦斯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问出的问题,然后大家爆发出一些笑声,远处看去,其乐融融的样子。

而就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也坐了一大堆工人,很明显,这桌的人比其他桌的人都多。几个工人不时朝特伦斯这桌张望着。

“刚哥,听说今天来了个大的?”那个被叫着“刚哥”的人叫陈刚,其实年龄也就在二十出头,健硕的骨架即使在工装的遮盖下,也凸现了出来。此人棱角分明,双眉浓密而杂乱,都快连在一起了。他的鼻孔扁平且朝上,冲天的头发一簇一簇的,由于被染过,看上去枯黄一堆。

“大的又怎么?上个月不也来了一个吗?”陈刚把手中的饭盒往桌上一扔,“妈的,天天吃这些鸟东西,老子都吃腻了!”饭盒里的剩余物质被震得一桌都是。

“你们有没有听说,人事部要搞三班倒了。”一个工人小声地说。

“三班倒?为什么?”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鬼才知道,换着法子降我们的工资嘛。你们想啊,工作十二小时和工作八小时,谁挣得多啊?”

“那我他妈的不做了!靠,这年头找个打工的还不容易啊!听说对面那家药厂要招人了,同样一个操作工比这边工资高三四百呢,我一个老乡已经过去了,是他告诉我的。”

“但人家是生产药的,跟我们不一样啊,我担心我学不会啊。”

“你脑壳是糨糊?天底下的生产线都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固定的工序,你娃坐起就屙不出屎嗦!”一个四川人教训着刚才那位。

“真的?那帮我们也联系一下吧。”

“凭什么人家要降我们的工资我们就走啊?把我们看成什么了?喊你来你就来,让你走你就走?你们这帮傻×,跟他们闹啊!”陈刚冲着正在憧憬美好明天的几个工人吼了起来。

“刚哥,怎么闹法啊?”

“先不急,等等看。要是哪个狗日的敢降老子的工资,老子有他好看!”

那边,几个工厂领导吃完饭后,一起到工厂的草坪处走走,特伦斯问邢海波:“邢厂长,我有一个感觉,似乎工人当中,女孩子居多嘛。”

“是的,你的观察没错。说是工人,其实我们的工作对体力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搬运很多很重的东西,反而更加需要细致和耐心的人,男孩子做这些事情,耐心往往不够,很多人做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女孩子安心一点。”

“那么,他们的待遇在当地居于什么水平?”

“我们厂在整个工业园区来说,工资是中等偏下。其他附近几个厂,有时我们的工人也会跳到那边去,听说加也没加多少钱,一百两百的,他们就跳了。”邢海波的表情有些无奈。

“这个容易理解,低收入者对一百两百的变动还是很在乎的。听说现在招工比较难,是吗?”

“物价上涨得太快,而工资的增长落后了,有些民工就不大愿意出来了,今年春节后就有一批工人没有再回来。不光我们这边有这个现象,其他工厂也都遇到。”邢海波看到地上有块纸屑,就顺手捡了起来。

“公司的成本压力也很大啊。原材料、运输等,也都涨,所以,工资的问题你们再好好研究一下,看怎么能更加合理。另外,可以在corporate culture(企业文化)上多做些文章,搞一些活动什么的,增加员工的归属感。我看你们这个足球场啊,草都长这么高了,好久没用过了吧?”特伦斯指着偌大一片操场对大家说。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最近也正在研究。好多员工反映,希望组建工会。据我所知,园区内不少企业都组建了,上级工会也来督促我们几次了,希望我们尽快建立。”邢海波抓住这个时机,把他长期以来的想法说了出来,并有意识地看了看拉辛,“我跟拉辛也讨论过,不过,还没有具体的成果出来。”

“哦?拉辛你说说看,有什么样的担心?”

“我担心成立工会以后,来自政府的干预会增加。并且,在处理一些低绩效的员工时,工会的存在会降低公司的自主性和权威性。”拉辛直截了当地说。

特伦斯沉吟了半晌,说:“如果成立工会能增加公司的凝聚力,提高生产效率,我个人不反对。至于政府那边,我想只要我们守法经营,能为地方创造税收,政府是不会过多干预的。”

“那你看我们是否可以先提交一个方案交董事会讨论呢?”邢海波满心鼓舞。

“为什么不呢?”特伦斯笑了笑。

拉辛有些不悦,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这样的事情,对他现在来说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当务之急是对付斯蒂文。这个人的存在如果仅仅是谋点私利也就罢了,但从今天他跳上跳下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此人图的可不是点蝇头小利。

拉辛等待的是一招制敌的良机。

5

“在市中区有这么间公寓倒也不错,什么时候我也能搞一套就好了。”罗伯特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谢佳在卫生间大声说。

“我说如果我也有这么一套小公寓就不错了。”罗伯特走了过去。

“你?拿来做什么?养小蜜吗?”谢佳正在洗手,顺手把手上的水向罗伯特弹去。

“你这家伙,想找抽是不是?”说罢罗伯特将谢佳一把抱住,朝她耳朵吹气。

“痒,快放开我!”谢佳躲避着罗伯特的嘴。

偏偏罗伯特抱得更紧了。

“怎么这么贪婪?”谢佳反而不动了,喃喃地问。

“呃,丘丘呢?”丘丘是谢佳养的小狗。

“你不是不喜欢狗嘛,我送人了。小东西好可怜啊,眼巴巴地看着我,那天我都要哭了。”谢佳难过地说。

好一阵子,两人才松开。罗伯特点燃了根烟。

“给我也来支。”谢佳的声音带着鼻音,罗伯特一直都说她的声音很性感。

罗伯特把自己点燃的那根递给了谢佳。

“我们到下面去走走吧?”罗伯特提议。

“好啊。刚才看你狼吞虎咽的。”谢佳笑着看着罗伯特。

“有人不是说了嘛,征服男人靠征服他的胃。”罗伯特一边穿着鞋,一边说。

“哼!征服?谁征服谁啊!把你吃成一头猪你都不是我的。”谢佳瞪了他一眼,“来,把我的烟拿着,我穿鞋。”

两人刚走出小区,路边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就靠了过来。

“叔叔,给这位漂亮的阿姨买束花吧,阿姨好漂亮啊!”然后就往罗伯特的身上靠。

“走开,一边去。”罗伯特用肘推搡着小孩。

“买一束吧,买一束吧!”小孩根本就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黏得更紧。左边的谢佳把罗伯特拽住就往前小跑。

小孩也跑了起来,刚才还靠着罗伯特的身子,现在干脆用手拉了。

“买什么花!都老夫老妻了,你找其他人买去,看,对面那对叔叔阿姨才需要买呢!”

衣服角被小孩拉住,罗伯特也不忍心使劲地推,看着小孩挂着鼻涕的脸,罗伯特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多少钱?”

“十块钱一束。”小孩嘤嘤嗡嗡地说。

“那么贵,我只有五块,要就拿去。”罗伯特刚好兜里有些零碎钱。

好容易小孩走一边去了,两人才得以脱身,没走两步,又来了一个小孩,天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面窜出来的。

“你们有完没完啊。”罗伯特有些恼了,小孩还没近身,罗伯特就呵斥起来了。兴许小孩也看到了罗伯特手中的花,就知趣地闪到一边了。

“你刚才说什么老夫老妻了?”谢佳揽着罗伯特的手,轻轻地在他胳膊里面掐了一下。

“我们不是吗?”罗伯特侧过头对谢佳说。

“去你个老夫老妻,回去找你的老妻去。”然后就要松手。

罗伯特赶紧把她的肩头一搂,往自己怀里一带,谢佳就和他贴得更紧了。

走了两三步,迎着路边行人的眼光,罗伯特下意识把手松了,谢佳自然地又挽住了他。

“我想到美国去念MBA。”谢佳说。

“哦?怎么想起要读书啦?”罗伯特有些吃惊。

“我都工作好几年了,也想充实充实。再说,人一辈子能有在美国留学的经历也是件幸事。”谢佳说话的时候,眨着眼睛,看着前方。

罗伯特放慢了脚步,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谢佳知道罗伯特在看她,但并没有去收回她的眼光。

“美国名校很难考的,而且MBA又很难申请到奖学金。”罗伯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中国人考GMAT高分的多了,我准备到新东方去上个班。再说了,我缺那点钱吗?”谢佳不屑地看着罗伯特。

“真去啊?也好啊,说不定钓个金龟、银龟的也不错啊。”罗伯特揶揄着她。

“你担心什么啊?你不就想我留在你身边,随叫随到吗?”慢慢地,谢佳的手又从罗伯特的手上放下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你把过程当结果,所以我们两人是cross-purpose(目的相反)的,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能给的,不是我要的全部!”

沉默。罗伯特接不上谢佳的话,他非常清楚,要重启炉灶不是不可以,但谁都说不清楚新的就一定比老的好。这个赌注,他轻易下不了,虽然他已经提前预支了部分收益,但风险没有全部暴露出来,无法判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面又在挖路了,一块地表又被开膛破肚。堆起的土形成了一个小坡,可能时间比较长了,都长出了草。也许是怕石块和泥土到处散落,这些小土坡被一张大网给罩着,而且,网很细密。

走近了才发现,这些草是从网里面冲出来的。

这个发现让罗伯特很惊讶:显然,这么大一簇草不可能是长茂密了才从网里面钻出来的,肯定是在很小的时候,慢慢从网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长大后,反而把网撑开了。

罗伯特把自己的发现立刻告诉了谢佳。

“这说明,第一,草的生命力太强,越贱的东西,生命力越强。第二,要想突破束缚,必须从小的时候开始,长大了,反而突破不了了。”

“你倒是很善于总结嘛。”谢佳从心里佩服罗伯特这种见微知著的观察力和概括力。

“我是不是也很贱?”谢佳又把话转到自己身上了。

“你倒是很善于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扯。”罗伯特没好气地说。

“到那边的酒吧坐坐吧。”不远处,有间小酒吧,夏夜消暑佳处。

两人各点了一杯啤酒,慢慢地啜饮着。

“念完了书你又打算如何呢?”罗伯特没有看谢佳,好像对着空气在说。

“我想不了那么远,到时候再说吧。你不是说,好多事情都是船到桥头再想法吗?”谢佳幽幽地看着他。

“但我总觉得你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你对现在的生活就这么厌倦?其实换一种方式未见得就有多好。”似乎有蚊子在罗伯特身上叮了一口,他捎了捎胳臂。

“那你以前为什么老说生活的乐趣在于有无限的可能性?”谢佳抿着嘴说。

“生活是有不同的可能性,但是再多的可能性都必须要做一个选择,所以现在我想,还不如不要那么多可能性,选择项太多,反而不知如何取舍了。人就是这样,没有选择或选择太少的时候很悲哀,但选择太多的时候,也悲哀。”说罢狠狠地吸了口烟。

“比如我的选择就太少,你的选择就太多。”谢佳自己忍不住笑了。

罗伯特伸手在谢佳脸上捏了捏:“你又来了你!最近好像瘦了。”他怜惜地说。

“为了生活呗,不然谁给我买房啊!上周我一个礼拜跑了三次宁波,每次都自己开车回来,有天还是凌晨赶回家的,路上我必须把音响开得很大才行,否则都要睡着了。你看我眼圈是不是有点黑?”

比起身体的好坏,女人似乎更注意自己的脸。罗伯特想。

“是有些发黑,跑客户的事情让手下人做呀,别什么事情都自己扛。”

“但这是个关键客户,一年下来二十多万的业务呢,我不盯着怎么行。”谢佳又点燃一根烟。

“唉……”

“叹气干吗?”谢佳朝罗伯特吐了口烟,轻轻佻佻的。

“我服了你了。在我看来,人一辈子就两条路,一种是跟随性的路,比如打工,就像我这样,自己交出时间和精力,作为报酬,人家付钱给你。另一种是创造性的路,比如你自己开公司,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吃得饱吃不饱完全靠自己。我走的路就注定不可能发大财,但相对安稳;你走的路,没准儿哪天就发达了,但风险相对也大。为什么我说相对呢?因为我看似安稳的路上,照样有丢掉饭碗的可能;你看似风险的路上,其实反而有可能很顺。”

“你这话也不全对,我以前不也打工啊?”谢佳纠正道。

“所以我服你呢,我就没这个胆量像你这样子。这两种路其实也有交叉,不是说谁就是天生要走某种路的。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自己太胆小了?要不就是我太安于现状?我感觉自己被生活所驱使,比如房子、车子、不断升级的消费欲望,这些力量推着我往前走,我甚至听得到周围有声音在说,你需要这个,你需要那个,搞得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于是就这么走,就这么走,这么被推着走……”

“等等,等等,我觉得你的逻辑有些混乱。”谢佳叫停。

“怎么混乱了?”罗伯特睁大了眼睛问。

“你说自己被物质生活推着在走,那说明你有物欲啊,既然有物欲,又怎么会安于现状?你应该是不安于现状,你是觉得物质生活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所以,你很不爽。要解决你的不爽,你需要寻找更有创造力的生活方式,但你又担心自己过不了那种方式,所以,我还是认为你胆子小,而不是安于现状。”

“你说得有道理。”罗伯特一直欣赏谢佳的一点是,她有女人感性的一面,也常常突然就来了情绪,但总的来说,她是个理性思维的人,做事情想问题有逻辑性,她好强起来谁也不怕,但娇柔起来,跟一般的小女人毫无二致,这与罗伯特之前接触到的女人有很大不同。

“其实,物质生活也好,精神生活也好,关键是你现在过的是你要的生活吗?”谢佳继续问。

“我现在过的生活,可以说是我要的,也可以说不是。说是,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工给我带来金钱的收益,说不是,是因为我内心有时候其实很抗拒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不喜欢自己说的一些话,但我不得不说、不得不做。这样说吧,我现在过的是一种有先例的生活,因为这样才具有社会的合法性。有时候我也很羡慕那些过着没有先例,或者是先例不多的生活的人。我有个朋友,辞了高薪到四川灾区做义工大半年了,而且越干越起劲。我真羡慕他能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

“那我不也一样经常言不由衷,身不由己,更何况我还是个女人!”夜色下的谢佳有种颠覆的力量,她本来就瘦削的下巴在晕黄的灯光下更加妩媚,修长纤细的手指,在烟雾的衬托下,让罗伯特直想抓过来。

“说穿了,你这个人就是个物质主义者。”谢佳指着罗伯特说,烟朝上,手指朝他,“你虽然有精神层面的指向,但你更喜欢物质富足带给你的满足,或者说,你的精神层面必须要靠物质层面的支撑,这样你才更安全,对吧?我始终觉得你有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一旦你有了安全感,你现在的烦恼就会减少很多。”谢佳淘气地看着罗伯特。

“还就你能看懂我。生活总是要有经济基础,才有上层建筑嘛。我缺乏安全感,一会儿觉得生活正在如我所愿地展开,一会儿又觉得内心无力。我一直在找寻一个精神层面的支撑点,希望自己能被撑起来,从而产生足够强大的、自发式的力量!”罗伯特咬着嘴唇,挠着头皮。

“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也有不安全感。”谢佳叹了口气说,把脸靠了过来,很近地看着罗伯特,柔情似水。

罗伯特也靠了过去,在谢佳的唇上轻轻地点着。

6

“凯西,能不能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一点?”拉辛在办公室里对他的秘书喊道。

进入盛夏以来,无锡持续高温,而政府倡导节能,要求空调设定在二十六度。拉辛觉得酷热难耐,尤其是当他从袁克敏那里知道,斯蒂文竟然给特伦斯写邮件,说担心新厂房不能按照预定计划投产,含沙射影地暗示拉辛在特伦斯来视察的时候,有意谎报军情。

拉辛怒不可遏。确实,新厂房可能会有些延误,但拉辛从来就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决不轻易让上头对自己的计划、进度指手画脚。他经常给手下人打招呼:“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把我们的进度细节都告诉上面的话,那帮整天闲着没事儿的人就会来找事儿了,让他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来指指点点的话,那我们就他妈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整天就去应付这些人好了。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别让他人来安排我们的日程,这是我们的事情,上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对你们下命令,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你们只接受我的命令!”

而斯蒂文竟然犯了这个大忌,这让拉辛的牙和手都痒起来了。

一段时间以来,拉辛一直在私下里放斯蒂文的话,结果满城风雨都是关于斯蒂文吃里爬外的故事。敏感的人开始躲瘟神一样地避着斯蒂文,连他的核心跟班都动摇起来;中方的管理者,如邢海波等,更是有意无意添点油、加点醋、扔几块砖头。

其实,让斯蒂文自乱阵脚正合拉辛的意:你想要打野鸭的时候,有必要使劲搅动芦苇丛,好让这些鸭子飞起来,然后你的枪候个正着。而老鼠却比野鸭聪明,无论你怎么摇,不到最后关头,它一定不会轻易跳出来给你当靶子打的。

但到目前为止,拉辛还没想开枪,他在等待斯蒂文的反应:你为什么不过来摇尾乞怜呢?或许我还可以放你一马。

偏偏急病乱投医的斯蒂文选择了做野鸭,而不是沉得住气的老鼠。

于是,拉辛慢慢悠悠地端起了“枪”。

在又一个周一例会散会后,拉辛对正欲离席的斯蒂文说:“斯蒂文,你留一下,我和你谈谈。”

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人回头看了看拉辛,然后把门拉上。

“斯蒂文,”拉辛开门见山,“接下来的谈话对你对我都将很艰难。”

好像是有预感一样,斯蒂文凝固起来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拉辛,过去的几个月,这个预感一直跟随着他,他始终觉得有一天,一切会“轰”的一声崩裂在他的面前。现在,这一刻正在到来。

“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显然,公司无法给你你要的工作,对现在的工作,你不喜欢,不想做,也做不好。你总是缺席重要的管理会议,无法与其他管理人员步调一致,使我们看不到你身上的团队精神。而且,你不喜欢做副手,不喜欢我的领导,所以你宁愿选择向我的老板汇报工作而不是我。”看到斯蒂文的嘴在动,似乎想申辩的样子,拉辛厉色地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对工厂的管理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我讲,我有剥夺你的言论自由吗?”拉辛根本没有给斯蒂文申辩的机会。

“没,没,没有。”斯蒂文突然结巴起来。

“那为什么你不选择跟我讲而跟我的上司讲呢?”拉辛的眼神十分凌厉,“你完全不懂得尊重我和我上司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实在不想走到这一步,是你逼迫我作出这样的决定。非常抱歉,我们工厂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拉辛摊开了手,然后又迅速合拢,交叉在胸前,眼睛鼓鼓地瞪着斯蒂文。

“拉辛,你听我解释。我实在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是我想要跟特伦斯汇报工作,而是他要求……”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你在跟我上司沟通之前不先跟我沟通?即使你被要求向上面汇报工作,那为什么你不同时告知我?抄送我?”拉辛立刻就打断了斯蒂文的话。

“呃……因为时间很紧迫,我也是出于关心新厂房的进展。”斯蒂文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那你是想说我们都不关心新厂房的进展咯?太谢谢你了!但是你采取了非常错误的做法!”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沟通不够,这只是个误会,请给我一个机会,我相信我们能够很愉快地合作的。”斯蒂文神色戚然,近乎崩溃,眼巴巴地看着拉辛。

而此刻的拉辛,正在享受着手刃猎物前的快感。

“我一直在等待你来给我作出解释,但你没有,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不需要这些机会。我希望你能选择体面的辞职,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是,拉辛,如果说我没有和你充分沟通,从而导致了对你的冒犯,我表示沉痛的道歉。但我真的没有故意这么做,过去这么多年,我对工厂作出过很大的贡献,你让我辞职,我真的难以接受!”斯蒂文决心最后一搏,毕竟,越级汇报是有错,但罪不当诛。

“斯蒂文,我拉辛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我当傻子看!”拉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其实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这是你这些年在外头开公司,然后把产品卖给公司,从中牟取暴利的证据!你慢慢看看吧,我相信看了以后,你会更加清楚你现在面临的选择!”

说罢,拉辛拿出一叠材料,使劲往斯蒂文面前一扔。

“非常精彩!如果让公司的高层看了,我相信他们给你的选择可能会更少!”

斯蒂文已经变白的脸,更加的白了,他泌出的汗,大颗大颗地布满了整个额头,本来他的前额就很开阔,也很高隆,现在星罗棋布地全是汗水!

他拉了拉自己的领带,似乎有些喘息困难,喉结上下不停地鼓动着。

他完全不用细看,初始的两三页的内容就足以让他腿软。

“拉辛,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抱歉,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对于工厂来说,我的技能还是有很大用处的。”斯蒂文苦苦地哀求。

“我也很遗憾,我们也只能尽量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勉为其难吧。记住你的选择,要么体面的离开,要么我把这些资料转给中国区和大中华区。我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你随时可以过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拉辛朝门口走去。

斯蒂文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撑住桌子。蓦地,头上的一颗汗珠,滴到了他的那份死亡判决书上。

此间已无斯蒂文。

斯蒂文的办公室就在拉辛的对面,拉辛却很少进去,有事情都是通知斯蒂文过来,人事经理庞斌的办公室倒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此时,拉辛满意地看了看他对面那间人去屋空的办公室,然后往庞斌的办公室走去。

“斌,找人把斯蒂文原来的办公室拆了。”拉辛一屁股坐在庞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脸的轻松写意。

“你是说这间办公室以后不坐人啦?”庞斌圆圆的脸,一头板寸贴着头皮,等于是在圆脸上加了个外圈,于是乎脸更加圆了。

“我不再需要一个副厂长了。我们,本来规模就不大,为什么要设立两个副厂长呢?我喜欢扁平化。”

“你是说把整个屋子都拆了?还是用做别的用途?”庞斌还是没明白。

拉辛偏着头看着庞斌,眼睛一动不动,显然他也没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只想让一切跟斯蒂文有关的器物都不复存在。

“干脆搞成KTV吧?”庞斌朝拉辛挤了挤眼睛。

“那你得负责让里面的娱乐设施达到‘飘’的标准。”两人都笑了起来。“飘”是间夜总会,两人常去,有一些仅限两人之间的故事。

笑过一阵,拉辛像是下了决心:“搞成咖啡吧、小酒吧什么的都可以。告诉邢海波他们,周五下班前,大家都可以来这里一起喝喝咖啡或酒什么的,放松一下。”拉辛从来就没有把办公室当成某种禁地,反而喜欢一个有张有弛的环境。

“好主意,我回头就去处理。”庞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拉辛,“我正要过来跟你讲,邢厂长希望我们尽快筹备工会,并且推荐办公室主任钟瑞明担任未来的工会主席。”

“工会!工会!又是工会!他干吗一天到晚有时间就想着工会?”拉辛刚才还堆着笑的脸一下就阴沉起来。

“他告诉我,说成立工会的报告已经提交董事会了,在批准下来之前,可以先筹备着,这也是区工会的要求。”

拉辛一直就担心这个工会成立以后会对他的权力构成限制,所以一直不热心。上次趁特伦斯来的时候,邢海波又提了这个话题,而特伦斯没有反对,因此,邢海波顺势就提交了报告上去。

沉默半晌,拉辛说:“筹备可以,让钟瑞明和你一起负责。但员工代表怎么产生,你一定要把好关,别把那些捣蛋鬼弄进来!”

显然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向庞斌做了个手势让他凑近一点。

“斌,我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给我。”说罢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很鬼魅地笑了笑。

“庞经理,有份文件邢厂长让我交给你。”两人正聊着,门突然开了隙,探出一个头来,庞斌一看,是邢海波的秘书辛迪。

“拉辛厂长也在啊,嘿,你好!”门又拉开了一点,辛迪才发现拉辛也在里头,于是赶忙打招呼,还伸了伸舌头。

“辛迪宝贝,有什么好消息。”拉辛经常跟这些女同事开玩笑,几乎每个他认识的女同事,他都给起了个绰号。

“辛迪在,每天都有好消息,嘿嘿。”辛迪摇了摇她的小辫子,“不影响你们说话了,我先过去了。拜拜。”

庞斌翻着文件,脸色阴沉起来。

“什么文件?”拉辛呷了口咖啡,漫不经心地问庞斌。

“我提交的一份报告,就是请培训公司给公司中层经理做领导力培训的那份报告,你已经批过了,邢厂长又给驳回了,要让我再多挑选几家,说价格太贵。”庞斌一脸的不快。

“拿给我看看。”刚刚还背靠着椅子的拉辛把身子坐直了,庞斌连忙把报告递了过去。

“他以为他是谁啊。”印度人的脸本来就有些发黑,拉辛快速地翻阅了报告后,似乎脸色更黑,“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拉辛站了起来,抄起那份报告,准备往外走。

“拉辛……”庞斌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吗?”刚才两人还高兴的劲头,让这份被驳回的文件给破坏了。

“我是担心……”庞斌用嘴努了努拉辛手上的文件。

“你担心他说是你到我这里告状,然后我再去找他的,是吧?”拉辛一旦严肃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告诉你,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驳回我已经审批过的文件了。不只是你,生产部、采购部的报告都有被驳回过。我想问他,这里到底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如果我的签字都没有效力的话,那谁的签字会有效力?”

斯蒂文被炒鱿鱼以后,拉辛坚决不再设立两个副厂长,而只设一个,让所有的部门都向他直接汇报,连以前邢海波分管的人事、行政等后勤部门的权,都给拉辛一起收走了。作为对邢海波的补偿,拉辛答应超过一定限额的财务支出,在他审核同意后,让邢海波联署。

在拉辛看来,这个联署的意思是尊重了你作为中方派过来的副厂长的权威,让你知晓有这么些事情发生,其实也就是给你个知情权;而在邢海波看来,既然是联署,我就有权驳回我认为有疑义的报告,否则我就是橡皮图章,这个联署权还有个屁用。

于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权威,也趁此机会介入到以前没有分管的业务部门,邢海波就煞有介事地“行权”了。

拉辛根本就没有让邢海波来填补斯蒂文离职后的权力真空。他的逻辑是:你向我要,我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但你一定不可以自己沐猴而冠。

走出庞斌的办公室,拉辛三步两步就到了邢海波的办公室。

邢海波正在打电话,身子侧对着门,没有看到拉辛。于是,拉辛先在门上敲了两下,邢海波听到声音朝门口望去,发现是拉辛,于是对着听筒说了句:“我这边还有事,回头我再打给你。”

就在这时,拉辛已经走到跟前了。

“有事吗?”通常,如果拉辛是过来聊天的话,他会慢慢悠悠地踱过来,然后先自己坐下;如果他有正事找你,则是快速地走到你面前。

邢海波打量着拉辛,他很明显地感到拉辛不是过来闲扯的。

“要喝点什么吗?”

拉辛没有吭声,只是摇头。

见拉辛没有落座的意思,邢海波也站了起来。

“邢,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最近有几份我批准了的报告,你都给驳回来了?你这样做,让下面的经理很难做!”拉辛的语气很硬。

“上次工厂管理委员会开会的时候不是确定了,超过了一定限额的报告需要我一起审批的吗?”邢海波不甘示弱。

“那你是不信任我的审批吗?”拉辛针锋相对。

“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需要尽到我的责任,既然让我签字,我就必须对我认为……”

“那不是重点。”拉辛不客气地打断了邢海波的话,“重点是,”拉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我对这些报告最后负责。”

“那你还让我签字有什么用呢?”邢海波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你可以表达你的不同意见,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谈,而不是否决我已经作出的决定!”拉辛的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原则问题上,我是从来不让步的。毛泽东曾经这么说过。这句话好像突然从空中灌到了邢海波的耳朵里面。他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

“拉辛,在会上我们确定这个原则的时候,我的理解是,我需要对这些报告行使审核的权力,而不是做一支没有思考的笔。”好半天,邢海波才说出这么一句。

“很抱歉给了你这样的一个印象。如果当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的话,现在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在管理委员会上提出你的不同意见,也可以直接跟我谈你的不同意见,但不是否决我的最后决定。”拉辛的话,句句铿锵有力。

“那我就糊涂了,我这个副厂长到底有什么责任和权力?工厂的章程里面明确规定了,副厂长作为工厂的高级管理者,有权参与工厂重大事项的决策。我想知道,‘参与决策’这一点是如何体现的。”邢海波知道,如果现在不顶住,自己还是,终将是个摆设。

“这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参与决策,而不是最终决策。我想问你,工厂的哪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让你参与?新厂房的实施进度你没有参与决策吗?工厂购买机器设备你没有参与决策吗?”拉辛耸了耸肩,一副惊讶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要的权力是什么?每个公司都只有一个最后的决策者,否则一切都会乱套!”

“拉辛,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权威,也没有挑战你的决定权。我只是想尽到我的责任。”邢海波的口气有些缓和。

“那你已经尽到你的责任了,我很感谢。但你尽到自己的责任不是通过否决我的决定来实现的,我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拉辛也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但仍然是毫不含糊。

“那你看这样好不好。在这些报告送交你最后审批前,我先给出我的意见,最终还是由你审批?”邢海波突然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他知道硬跟拉辛较劲,自己无论从组织原则还是个人强势方面,都无法与拉辛抗衡。

“OK。”拉辛眼珠转了转,点了点头,旋即又像不太放心一样补充了一句,“但你不能驳回他们的报告,要驳回都必须由我来驳回,我必须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邢海波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辛迪出现在门口,急迫地对他们说:“拉辛,邢厂长,出事了,有一些工人在食堂里面闹起来了,他们敲打着饭盒,其他一些人也跟着起哄,庞经理已经先过去了,你们去看看吧!”

拉辛和邢海波面面相觑,然后两人快步地朝门口走去。

拥有四百多人的斯泰尔斯无锡工厂有个很大的食堂,由于需要倒班,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饭的人并没有四百多人,即使这样,人也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条。

拉辛非常推崇日本式的工厂管理,他来到无锡工厂之后,尤其注意全面质量管理、环保和安全卫生。比如,在白天的时候,除非是阴云密布,否则办公室一律不许开灯,即使一定要开灯,也是用拉线,而不用开关。拉辛的理由很清楚:如果用开关,则一开就是一排灯,如果用拉线,就只开自己头上的那盏,这样就真正做到了节能。

食堂也有讲究。就拿垃圾分类来说,以前这里也搞,摆几个垃圾桶,上面写着:不可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但效果一直不好,道理很简单,就是科班出身的人,也未见得分得清什么是可回收垃圾、什么是不可回收垃圾,更不消说那些农民工了。拉辛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在不同的垃圾箱上贴实物图,大家一看就知道哪些垃圾该往哪个桶里面扔了。

由于中午吃饭只有半个小时,为了确保工人在这半个小时里面能吃到饭,并多少有些时间小憩一下,食堂废除了以前排队打饭的做法,而是把午饭配成套餐,并开架取拿,你想吃什么,就直接拿走,这样就大大节省了时间。

这天中午,理应吃了饭就离开餐厅的几十名工人,突然敲起了餐盒,周围的同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人边吃边看,一些人则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听说人事部已经决定了,要把目前的两班改成三班,这下我们的工资要降了。”

“要降工资?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老子不干了!”

……

在人聚集得最多的那张桌子旁,一堆人正围着庞斌说着什么。

“各位同事,关于两班改三班的做法,工厂确实在考虑,但现在并没有最后决定,有任何进展,我们都会随时通告大家的,请大家先回去上班吧。”庞斌被围在一群人当中,由于公司为了节能而把空调设定在二十六度,室内的温度并不低,庞斌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你们通告我们最新进展有个屁用,决都决定了再告诉我们,等于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有人并不买账。

“同事们,你们也要理解厂里的难处。现行的上下班制度发展到今天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一点,工龄比较长的老员工可能都清楚。我们的产品有淡季旺季之分,所以每年一到淡季就要停工,或者只维持几条生产线运转。一停工,大家就只得遣散回家,等到旺季来的时候,公司又开始招工。这样反反复复,无论对公司还是对员工都很麻烦。后来,公司又改成淡季的时候大家只领基本生活费,然后回家休长假,但是,有些同事回去以后,又另外找了工作,真正需要人的时候,人手又不够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实施了旺季时开两班的现行制度,同时也在考虑淡季的时候实行三班。这样,一来可以让大家在旺季的时候多挣点钱,二来在淡季的时候多休息,既让大家得到了实惠,也为公司解决了实际问题,是公司和员工的双赢,我们觉得是合理的。”

“即使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现在工资本身就不高,工作八小时就挣得更少了。你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不减少工资呢?这不公平嘛!”

“那是因为确定我们的工资的原则不一样。再说,调整成三班固然工资会少一些,但大家也增加了休息时间嘛。”庞斌试图用最简单的道理来回答。

“那当然咯,你们的工资是按制定了多少规定来算的嘛!”人群中有人甩了一句,接下去就是一阵哄笑。

“照你那样说,产品有淡季、旺季,那为什么公司现在又在盖新厂房呢?”

“你说得很对,工厂盖新厂房是要扩大产能,我也很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无锡工厂今后所供应的范围要扩大到整个亚太地区,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会再受淡季和旺季的困扰了。总之,工厂的前景非常好,会越来越好的。但新厂房建好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即使工厂推行三班的制度,也只是暂时的。”

正在此时,拉辛和邢海波赶到了。邢海波拉了拉拉辛的衣角,说:“这里人多嘴杂,还是我去处理吧,你先去吃饭,回头我再向你汇报,你看行吗?”

拉辛看了看人群,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他也感到,在目前情况下,还不如叫邢海波和庞斌他们先顶一下,实在不得已了,自己再出面,这样或许比较好。于是,他点了点头,折了回去。

有人看到了邢海波:“邢厂长来了!”邢海波悄悄地对辛迪说:“去叫保安队,让杨队长带人过来,要快!”辛迪一阵小跑,朝保安队跑去。

“等等。”邢海波又觉得有些不妥,叫住了辛迪,“你让他们等在食堂外面,先别冲进来。”

“各位同事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慢慢商量吧,你们这样把庞经理围在里面,等于是帮他减肥嘛。”邢海波控制住情绪,先拿庞斌打打趣,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下。

大家笑了起来,不自觉地闪开了一个通道。

见邢海波来了,庞斌不禁松了口气,顺着邢海波的话自嘲:“就是嘛,大热天的,我这个胖子本身汗就多,给大伙儿一围,就等于减肥了。”

见两位工厂领导没有下重话,工人们也不像刚才那么急了。

“同事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大家先回去上班,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派代表到人事部我们一起座谈,座谈的时间不扣工资。另外,工厂正在筹建工会,大家也可以选代表向公司反映意见。像现在这样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很难把意见集中起来吧,而且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说呢?”邢海波笑着跟工人说。

一时间工人们竟然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染成了黄色的工人站了起来,庞斌一看,原来是陈刚。刚才在大家围着庞斌的时候,陈刚一直坐着,没吭声,他在静观着事态。

“我同意邢厂长的意见,大家有什么要反映的,集中起来,一起说嘛,都围着庞经理干吗?你们是想打架咋的?还有没有点世界五百强企业员工的素质?”陈刚黝黑凌乱的眉毛下面,眯缝着一对三角眼,往周围工人身上一扫,刚才闹得最凶的几个工人赶紧把头低下,或是侧到一边去。

邢海波并不认识陈刚,他也顺着声音朝陈刚望去,两人的眼睛一对上,邢海波多年的工厂经验就告诉他:起头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

陈刚的眼睛却并没有避开邢海波的,显得从容、冷静、无所畏惧、寒气逼人。未几,陈刚再度“扫射”着工人:“你们倒是说话呀?谁认为自己有资格当代表的,站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甚至在外围的人还悄悄地散开了,本来严严实实的圈,一下子变得蓬松了起来。

刚才还哐啷哐啷的响声一下子就没了,倒是有几桌快吃完的人勺子刮在餐盒上的声音此时特别刺耳。

“你,”陈刚指着其中一个工人,然后又指向另一个,“你,还有你,你们去。”三个人张着嘴,错愕地看着陈刚,想说什么,又不敢。

“邢厂长,庞经理,他们三个文化水平都比我们高,多读过几年书,当我们工人代表最合适了,你们看是不是让他们跟公司座谈啊?”然后他回过头对其他工人说,“大家说,是不是啊?”

“对,他们三个最合适了,我们没意见。”工人们看着陈刚,附和着说。

邢海波跟庞斌对了下眼神,点了点头,说:“好啊,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他们三个吧,下午三点,在人事部办公室。这位小伙子,我看你也挺能说的嘛,大家也都很听你的,要不你也加入吧?”邢海波走近陈刚,向他发出了邀请。

“我哪成,字都写不出几个,还当什么代表,哈哈哈!上班时间快到了,上班咯!”陈刚看都不看邢海波一眼,回过头,径直就朝食堂门口走去。他的步幅很大,两条腿朝外面跨着,他的步子,与其说是迈出去的,不如说是甩出去的,夸张,又有些霸道。几个工人跟在他后面,剩下的人,四下散去。

邢海波目送着陈刚越走越远,眉头紧锁;此刻的庞斌,掏出了纸巾,擦着头上的汗水。

7

罗伯特一天的工作中,至少有50%的时间在跟人打电话,无论是打出去还是接进来,每隔不到十分钟,他的电话就要响一次。

通过这种密切地与公司内部、外部的联系,让他对各地的情况有了非常及时的了解,并在此基础上作出自己的判断。对斯泰尔斯中国这样一个上千人的公司来说,要做到对每一个节点都有清楚的了解是不可能的。所以,罗伯特经常对自己的手下说:“经验和判断力,对我们做HR的人来说都很重要。但是,毕竟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经历过一次,所以在我看来,判断力更重要一点。虽然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办公室里,但可以通过各种沟通方式了解下面的情况,这样我们就能及时地掌握情况,作出判断,所谓足不出户,天下事尽在掌握。”

最近往来无锡的电话就特别频繁。

斯蒂文的出局早在罗伯特的预料之中,拉辛已经向他透了底。斯蒂文的离职手续办理得异常快捷,许多在无锡工厂和上海总部的人甚至都还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他就消失在斯泰尔斯人的视线中了。

倒是最近工厂的异动让他有些不安,听完庞斌的叙述,罗伯特担心地说:“通常,没有组织的活动,只是情绪的宣泄,不管来势再猛,去得都快。以前无锡工厂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所以,我担心这次的事件只是个前奏。”

“你是觉得后面有人指使?”庞斌问。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叫陈刚的,很明显就是个组织者,他让其他三个人去,自己不出面,狡猾着呢。我们要特别注意一些有号召力的员工,这些人,如果正确引导,可以培养成某一级的管理者,如果没有用好,就要小心他们成为trouble maker(捣蛋鬼)。”

“他现在是包装车间的一个小班长,我做过一些了解,有人说他在里面充老大,打饭要其他人帮他打,有些活也让其他人做。他们一帮人下班后,也经常凑在一起赌博。”

“他下班后干什么我们管不着,但是从一个人下班后所作所为,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从而更好地了解一个人。至于他在班组里搞小团体,排斥、欺压其他同事的话,我们就要伺机介入了。你再多做一些了解,如果事实确凿,我们也要采取相应的行动。”罗伯特吩咐道。

“好的。另外还有件事,邢厂长说服了拉辛同意,开始筹备工会,如果最终工会成立了,我们HR该怎么发挥作用呢?”

“我的观点还是这样,有一个反映员工声音的组织对公司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支持。至于它以工会、职代会还是员工代表大会的形式出现,这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个组织能起到管理层和员工之间的桥梁的作用,既向管理层反映员工的呼声,也向员工传递、解释管理层的决定,同时,双方也可以就涉及到员工管理的重大事项事先通气,这样也会减少实施时候的阻力。不过,你也要注意,不要因此而放弃或削弱公司的自主决定权。我们做HR的,面对公司时,要代表员工;面对员工时,要代表公司,在任何时候都要记住,公司利益永远放第一位。”

“嗯。但有一点我始终很含糊,就是有时候员工的一些要求我们认为合理的,但管理层却不采纳,我们就很难做啊。”庞斌的声音有些游移。

“你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吗?”罗伯特觉得其中有隐情。

“比如我们现在酝酿在淡季的时候,由两班改三班,这是符合公司利益的事情,管理层也支持。但现在员工对此有情绪,他们提的建议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们算了一下,如果改成三班,他们的平均收入一个月会减少近七百块左右,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我个人觉得是可以答应他们的部分要求,也就是在改成三班后,每小时工资增加两元,这样对员工来说,可以减少损失,也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对公司来说,也增加不了太多的成本,你觉得呢?”

“我理解你的point。但管理层可能考虑的因素更多,成本只是其中一个。打个比方说,今年赚钱,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分配利润,因为有可能我们以前几年是亏损的,要先补亏,对吧;又或者,我明年要上一个新项目,亟须资金,我也可能不分配利润。所以,在我们看上去是一笔小钱,但或许对公司来说,就是一大笔支出。由于我不大清楚这些背景,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我的建议是,你再跟拉辛和邢厂长沟通一次,搞清楚管理层的真实想法,这样我们判断起来就要更客观一些。”

“但要是管理层还是不同意,而工人又不依不饶的话,我怕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啊!”庞斌的语速加快了。

“你可以把最坏的可能性都摊开给拉辛讲,我们只要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把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管理层如果还是维持原有的决定,我们也只有执行。”

“老板,你可能不知道,拉辛这个人非常倔,我平常跟他的私交也不错。但工作上,他认定了的事情,你根本无法说服他!”庞斌在电话那头连连叹气。

“庞斌,我给你讲个故事。在前苏联,60年代赫鲁晓夫上台后,开始清算以前斯大林时代的错误。在一个集会上,正当赫鲁晓夫滔滔不绝的时候,下面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说:‘既然斯大林有那么多的错误,你们这些当年在他身边的人,为什么就不出来制止呢?你们又做了什么呢?’顿时,全场一片寂静,赫鲁晓夫也很尴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声色俱厉地说:‘这话是谁说的?你哪个单位的?你给我站出来!’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也没人敢站出来,一时间,又仿佛回到了斯大林时代。又过了一会儿,赫鲁晓夫放缓了语气,轻声地说:‘同志们,你们现在知道了吧,当年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你们说说看,我们敢吭声吗?’庞斌,我个人的经验是,面对一个非常强势的领导,我说的强势,你可以把他想象成河马、牛、大象,甚至野猪都可以。你能做的就是,尽责,然后服从。当然,你也可以有另外的选择,那就是跟他吵,跟他对着干,跟他翻脸。但做这个选择的时候,你一定要确保你已经找到了新的去处。”

电话那头,庞斌沉默不语。

罗伯特也不说话,让沉默继续沉下去,沉在对话者的心中。

“那我再去给他做做工作。你能不能也……”

罗伯特明白庞斌的意思:“这个没问题,我也会跟他沟通的,至少可以搞清楚他的真实想法和他的担心在哪里,再来看我们有什么选择给他。做说服工作是我们HR的天然职责,你也别期望一次就能把对方说服,有时候需要多次的沟通,变着花样的沟通才行。”

“我内心有时候也很struggle(冲突)的,就我自己的价值观来说,我现在做的一些事情就跟我的价值观冲突得厉害。我自己就是从农村里面出来的,非常清楚这些农民工的处境,所以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带上个人的情绪,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

“庞斌,我们一方面是管理者,另一方面也是个普通的员工,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罗伯特从刚才的对话中感觉出了庞斌的疑虑,他必须再给庞斌打打预防针。就他对庞斌的了解,庞斌是个性情中人,做事情有些理想主义的色彩在其中,这对以什么身份去处理员工关系有很大的影响。

“还记得有部电影吗?讲的是一个烟草公司的员工向公众公布公司隐藏烟草有害的事实,最后与公司打官司的故事。在我看来,这部片子对我们处理公司利益和公众利益发生冲突时该怎么办很有启发。人都有两重性,一是作为社会人,一是作为组织人。我们在公司里面做事情,就是作为一个组织人的职业行为,你必须把组织利益放在首位,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组织利益和社会利益相冲突,就像那个影片讲的一样,从组织来看,它要赚钱,而它的产品会在给人飘飘欲仙的同时对身体造成伤害,这个组织甚至找医学专家来证明吸烟是没害的,从而误导公众,这些都违背了公众的利益。那作为一个管理者,你该怎么办?你会去举报你的公司吗?”

“……”

“我的观点是,如果你确信公司行为违背了公众利益,你可以举报你的公司,但前提是,你得先辞职,这样,你的组织身份没有了,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不再是你的职业行为而是个人行为了。话说白了,只要你在公司一天,你的职业行为就要求你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我想现在你该清楚自己如何去做了吧。”

“你刚才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

“那好,我们最近的联系要更多一些,尤其是员工中的动向,你们的新政策出台前,要多跟员工沟通几次,其中一些有号召力的员工的工作尤其重要。”罗伯特再三地叮嘱。

放下庞斌的电话,罗伯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习惯性地朝窗户外面望了望,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大街上这么多人?他上初中的时候,马路上根本没这么多人和车。记得有一次,他生病了,去医院打针,然后回学校,那时候上午十点左右,整个大街上空空荡荡的,罗伯特走在街上感觉很不安,就想赶紧回到学校,否则那个时候在外面闲逛会被当成是坏学生的。

现在不同了,满大街都是人,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罗伯特想,坐办公室的人多,不在办公室的人也多,他们都在干吗?

与罗伯特看到的熙熙攘攘的境况不同,拉辛的窗外是空旷的足球场,刚刚修葺过,放眼望去,整齐划一,偶尔还有三两只鸟飞来飞去,一片静谧。

拉辛也时常在窗户边凝神静气,此间无车马之喧,车间里面的热火朝天在这里是看不到的,他也不需要看到,只要运筹于窗前,一切尽在掌握就可以了。

办公室有看得见风景的窗户在很多人看来是非常重要的,当人们互相打探对方的待遇时,有人会问,你的办公室有窗户吗?而另一些人则会更得意地说,我的办公室两面靠窗。不过,有窗户对日本人来说就未见得是好事,日本企业不大裁人,如果某个高管靠边站了,他的办公室就会被迁到一个看得见窗户的房间,他因此而被称为“窗户族”,言下之意你剩下的日子就看窗外的风景打发吧。

同样正站在窗边看风景的是邢海波,他显然不愿意沦为“看风景,抚今追昔”的“窗户族”。他已经伺候了两任总经理,如果这个厂不搞合资的话,老厂长退休后,自己如今恐怕早就坐在拉辛现在的办公室了。

现在这个位子却被拉辛占着,两年之内看不出挪窝的迹象,即使拉辛走了,总经理还是由外方派,直到这届的任期满。如果真等到拉辛走,自己能否接任,还得看董事会的意思,当然,首先是获得中方的提名。而中方是国有企业,上面有直属机关管着,真到了那个时候,上面另派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哪位即将提拔的领导来挂职、下放、镀金都是有可能的,还可能让某位即将退休的领导过来享受下合资企业的待遇和荣光。如果成为现实,自己就真要成为“窗户族”了。合资厂的前景是非常看好的,待遇也比在国有企业高很多,机关下属的其他企业根本无法相比,到时候如果让自己为他人腾位子,这些年岂不白费了。

想到这里,邢海波狠狠地吸了口烟,似乎想把一切的怨气都吸走,然后一股脑地吐光;不过,烟缸已经堆满了烟头,还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前一阵自己之所以到处插手,并不是想抢拉辛的班、夺拉辛的权,而是想让自己这个“文职官员”混到些“沙场经验”,将来也好顺理成章接班。毕竟,业务不熟,上头一句话就能把自己的梦想剥夺了。

看来策略不对啊!

从拉辛炒掉根深蒂固的斯蒂文,再到毫不含糊收回自己的联署权可以看出,此人绝不允许他人染指自己的地盘,绝不允许他人挑战自己的权力。既然如此,没必要跟拉辛搞对抗,反而如果跟他合作好了,他向董事会举荐自己,分量也是可观的;如果自己再做好局领导的工作,拉辛任期一到,自己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思来想去,邢海波总算理出了个头绪。他使劲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

8

秋意渐浓,正是蟹肥膏黄时候。傍晚时分,在太湖的渔船上,风吹过来,稍稍有些凉意,而晚霞的热度,足以忽略这丝凉意。两三杯黄酒下肚,体内的热气渐渐地传递了出来,如果没有风的话,倒还有些许汗。

当邢海波再次给拉辛加酒的时候,拉辛一手忙着对付一只蟹腿,一手忙着去拿酒杯,两手满是黄灿灿的蟹黄,嘴上、胡须上也胡乱沾满了战利品,他忙得不亦乐乎。

在摆弄第一只蟹的时候,拉辛还不得要领,许多精华被他糟蹋了,而吃第二只的时候,在邢海波的指点下,他渐渐找到了感觉,开始摇头晃脑地欣赏起来,不断地说:“好,太好了,我总算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这东西了。”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邢海波不断地输诚,两人别扭的关系逐步融洽起来——你真要下工夫在一个人身上的话,总能有突破的。邢海波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定位,凡事跟拉辛配合,努力地把自己的角色限定在一个副手应该做的工作上。

拉辛没有理由不满意。斯蒂文被干掉了,不再有人对他构成威胁,邢海波规矩了,不再掣肘他的工作、一切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尽在掌握中。

“邢,你今年多大了?”拉辛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吮了一下。

“我四十六岁了。”邢海波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拉辛突然想起问他年纪?

“那我们一样大。”拉辛把手从嘴里拿出来,邢海波顺手递过去一张纸巾。

“我再过几年就该退休咯。”邢海波掏出烟,递了一支给拉辛,拉辛摆了摆手。

邢海波兀自抽了起来,把烟朝下吐。

“退休?”拉辛睁大了眼睛。

“你可能不知道,我虽然现在是合资企业的雇员,但算是中方派过来的,因此,我的组织关系还在中方企业。”

“组织关系?”拉辛不懂。

“通俗地说,就是我的雇佣关系,也就是说我是中方厂的雇员,被派到合资厂的。”邢海波简单地解释着。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也是斯泰尔斯派过来的吗?”拉辛颇为奇怪地看着他。

“是的,我们其实都不算合资厂的雇员。一旦任期满,我们会回到原来的企业,至于我,还可能会被调回中方企业的上级单位。”

“如果那样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呢?”拉辛继续问。

到底是他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呢?邢海波闷闷地想,又抽了口烟,琢磨着怎么回答。

“如果回到中方企业或上级企业,我在合资厂的待遇就没有了,就得按那边的待遇了。而且,我必须按照国有企业规定的时间退休,如果在合资厂,则不受这个限制。简单讲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所以你希望能留在合资厂。”拉辛总算搞定了两只大闸蟹,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手。

邢海波看着拉辛面前那堆体无完肤的蟹,浅浅地笑着,他知道这时候不说话更好。

“你是一个很好的管理者,我希望在我剩下的任期里面,我们能很好地合作。我无法决定你们中方的人事权,但我可以向董事会建议我的继任者。”拉辛的话已经说得很白了。

“那是肯定的,you have my word on that(我一定做到)!”邢海波举起酒杯,拉辛也举了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同样的夜色下,另外一个人却没有拉辛和邢海波的兴致,他正一个人喝着闷酒,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家的墙脚。

庞斌已经两天晚上没睡好了。他梦到自己被一群工人围着,大家对他指指点点、推推搡搡,包围圈越来越紧,他几乎无法动弹。猛地一下醒来,一看表:凌晨三点。此时,他背上全是汗水,但头脑异常清醒。辗转半天,再也无法入睡,最后他干脆翻身下床,跑到阳台上抽起烟来。

夜色之下,对面单元还有一些房间居然也有亮光,庞斌这才想起是周三的凌晨,一般都有欧洲冠军联赛的直播,或许亮光闪出,这是熬更守夜看球的球迷吧?自己也曾是个铁杆的球迷,不过去年以来,这样的兴趣就消减了;倒不是不再喜欢看球了,而是工作压力一大,晚上老睡不好,如果中途起来看球,再睡就很难睡着。

上周三下午,庞斌和钟瑞明又召集员工代表再次商议实施三班的政策。工人代表再三表明,他们能接受两班改三班的决定,但希望每小时的工资增加两块。从内心来说,庞斌是赞同这个提议的,因为每小时增加两块,工人的损失会只有三百多元,而不是七百元,同时,对公司来说,成本也不会大幅增加。他倾向于答应这个条件。但拉辛坚决不同意,邢海波也附和了拉辛的观点。

“两班改三班后,工厂的用上成本会下降三十多万。但如果同时每小时工资增加两元的话,公司的成本也会比原先下降十五万左右。总的来说,成本还是节省了,而且我们答应工人的要求的话,他们的收入也不会大幅度减少,否则,他们的实际损失将达到30%以上,这对一个月收入只有两千多元的工人来说,是非常大的一个损失。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请你再考虑一下。”庞斌有些急了。

“问题不在这儿!”拉辛断然地说,“我们不能单独看待某一项成本的增加或减少,人工成本只是产品成本中的一块。你们应该清楚,现在,无论是原材料还是资源的成本都在上升,我们一件产品的单位成本已经比过去高出近20%,而总部对我们的考核就是看成本的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再涨工资。”

“但我们也不能只从人工成本上去扣啊!况且,我们的产品不也在提价吗?难道不可以通过提价把成本的压力转嫁出去吗?”庞斌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说。

“提价不是我们这边要管的事,那是总部市场部的事情,能不能提,提了以后对我们的销量有什么影响,都是需要做细致的评估的。我们现在这样做,并没有减工人的工资,每小时的工资还是那么多,在无锡这个地方也不算低,只是我们工作的时间缩短了而已,怎么叫损失呢?况且,员工有了多余的时间,还可以做许多其他的事情,不是很好吗?”拉辛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内急攻心,庞斌的鼻子上长了个疮,又红又大,轻轻碰一下都疼得厉害。这时候,庞斌又满身是汗,鼻子上的疮显得既红且亮。

“我担心工人因此闹事!”庞斌说。

“我不这么认为。你首先不要怕他们闹事,不要一听到风声就想到要妥协,那样的话,今后他们会要得更多。我保证,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闹不起来的。相信我,我遇到的类似情况多了。在马来西亚的时候,有一次当公司出台新政策时,工人不同意,然后派代表跟公司谈判,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公司占了上风。真正要闹起来的是很少的。”拉辛轻描淡写地说。

“你那天已经看到了,他们在食堂又是敲饭盒又是起哄的,看上去是有组织的。”

“Man!我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Don't worry!Come on!(嘿!别急!)”拉辛拍了拍庞斌的背,“如果他们真的闹起来,我们那些保安是做什么的?再说了,我们是无锡的重点企业,当地政府还会不支持我们?”拉辛笑了笑,满不在乎。

庞斌试图去找邢海波的眼神,而邢海波也含笑看着庞斌,似乎在说,我们都不怕,你一个人担心什么呢?

“我……”

他刚一开口,拉辛就制止了他:“好了,你需要做的,是去了解谁可能在工人中组织闹事,然后找机会把他……”拉辛做了个手势。

拉辛随后对邢海波又说:“马上公布三班改两班的决定,不能再拖了。”

新政策公布之后,庞斌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出乎意料的是,工人们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好笑的是一次去食堂吃饭,一个工人不小心把饭盒打翻在地,“咣当”一声,吓了庞斌一跳。自从上次在食堂被工人围攻以后,庞斌每次吃饭都约上几个人一起去,而且,一听到金属敲击声就紧张。

庞斌想,看来真是自己多虑了。

连续两个晚上睡不踏实以后,这天晚上,庞斌终于睡着了。由于担心工厂出事,这一阵子他的手机都没有关。他跟生产经理林强约定好,一旦有异常情况发生,就立刻打他的电话。

睡得正香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老半天庞斌都没醒过来——前一阵子太疲倦了。连响了几声以后,他老婆醒了,推了推庞斌:“醒醒,你电话在响!”

庞斌这才醒来,就在醒来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飞快地开始运转了起来,心怦怦地跳着。他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林强打过来的。

“庞经理,出事了!上夜班的工人全挤在车间门口不进去上班,嚷嚷着要公司领导出面对话!”林强的声音非常急切。

“所有的工人吗?”庞斌示意老婆把衣裤递过来。

“只是晚班的。但他们不上班,开不了工,明天白班的也无法开工。”

“通知保安了吗?”庞斌差点吼起来。

“保安已经全部集合好了。但是,除非工人有破坏行为,否则保安也只能跟我们一道劝说工人上班。你赶紧过来吧!”林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的刺耳,从话筒里都能隐约听到现场的声音。

“我马上来。让保安维持好秩序,如果发现有人搞破坏,就立即制止。”

三下两下庞斌就穿上了衣服,到盥洗间简单地抹了下脸,朝门口冲去。

“路上小心点!情况不对就赶紧打110!”老婆在后面焦急地叮嘱。

这个时候是很难打到车的,好在庞斌家离公司不远,只有一里地,他蹬上自行车就往公司奔去。

还没到工厂门口,老远就听到里面的敲打声。一个保安见到庞斌,赶紧过来说:“庞经理……”

庞斌把自行车交给他,然后掏出手机,拨了邢海波的号码,却传来“用户已关机”的声音。庞斌想了想,然后发了条短信过去“工人深夜闹事,请速来!”然后直奔车间大门而去。

远远的,有人见到庞斌过来:“庞经理来了。”

庞斌深呼吸了一口,走上前去。工厂外面的田地里,还有蛙鸣,但似乎它们也为这时候本不该出现的声音所震慑,叫得没有往常那么响亮了。

“大家让一让,”他强挤出笑脸,“这么晚了,大家不去上班,有什么事吗?”庞斌故作轻松,他的眼睛同时在搜索着员工代表的脸。

“庞经理你这是明知故问嘛!公司什么时候采纳过我们的意见,政策说改就改,我们的损失你们考虑过吗?员工代表,员工代表还不是被你们忽悠!”人群有人气呼呼地说。

庞斌看到了那几个工人代表,眼光跟了过去。

又一个工人说:“你们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根本就没有采纳我们的建议。大家算算看,实施三班倒,我们每个月至少减少七百元的工资,有这样的公司吗?还是什么世界五百强!你们这些人就晓得跟老外一起算计我们!”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即使有意见,也可以坐下来谈嘛,这样吵吵嚷嚷,也解决不了问题嘛。公司其实并没有减少大家的工资,只是缩短了工作时间而已,这个原因我们也跟大家解释过了的呀。我们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嘛。”庞斌尽量大声地辩解,上百号工人在嚷嚷着,他的声音根本压不住。他想,要是有个扩音器该多好。

“庞经理,我们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我们也知道跟你谈不出什么结果,我们要拉辛和邢厂长出来跟我们谈!”这个时候,陈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谈当然可以谈,但这样子怎么谈呀?”庞斌无奈地笑了笑,摊了摊手。

“你们看是否可以这样,”一旁没有吱声的林强说话了,“大家先回车间上班,明天一早,我们向拉辛厂长和邢厂长汇报,安排双方面谈?这么晚了,他们也都睡觉了,联系不方便啊。”

“林经理,你可能还没搞清状况。”陈刚接过话茬,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在没有得到满意答复之前是绝不复工的。”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陈刚这几句话显得异常的清晰。林强呆呆地看着陈刚,不知该说什么。

“大家静一静!”庞斌突然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或许是刚才陈刚那几句呛人的话激起了他的斗志,事已至此,有什么担忧的?

“刚才林经理也说了,我们会安排员工代表跟厂领导直接沟通的,但不是现在。我们希望大家先回车间上班。现在这样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的声音理直气壮。

庞斌用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不少人碰上他的目光,立刻就低下了头或转到一边去。这让庞斌确信,大多数工人是凑热闹的,也未见得都跟陈刚他们走。

要是群龙无首问题就好解决了。怎么能把陈刚等人搞定呢?显然不是眼前,眼前还得忍。庞斌有些后悔自己前几天太大意,没有分头去做工人的工作,如果工作做在前面,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围在这里的。

“要不大家现在先到食堂休息吧,如果你们坚持不进车间,也可以回家休息,明天我们再谈。”林强也招呼着大家。

“对啊,这么晚了,大家去食堂吧,我们让师傅给大家做点吃的。”庞斌一边说,一边拉着旁边的几个工人往食堂走去,那些人怯生生地看了看庞斌,又像在找寻陈刚等人的眼光。

“走吧,小心着凉!”庞斌和林强伸开双手,推着一些工人往前走。

不知是谁,扔了一块柚子皮过来,正好落在庞斌的头上,人群发出一阵笑声,庞斌气得脸都白了,但还是强忍着怒火把柚子皮拿下来。

9

第二天一早,罗伯特就接到了庞斌的电话。与此同时,袁克敏也接到了拉辛的电话。袁克敏立即召集相关部门与无锡方面开电话会议,商讨对策。

庞斌简单汇报了事情发生的缘由,然后请示大家怎么办。

袁克敏没有表态,而是看了看罗伯特。罗伯特清了清嗓子,把听筒往自己这边移过来。

“刚才庞经理说了,工人现在还仅仅是罢工,但没有过激行为,也没有破坏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请求警方援助的话,他们也最多到现场维持秩序,平息罢工是公司内部事情,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己卷进去。但是,我认为,我们首先还是要向警方求助,其目的,一是防止事态失控,二是形成一种震慑力。”在进入会场之前,罗伯特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几个要点。

“庞经理,现场有媒体的人出现吗?”罗伯特双眉紧皱。

“电视台的还没有看到,但有地方报纸的人。”庞斌说。

“无论如何,不能随便接受采访!告诉他们,要采访,必须由我公司公关部门统一安排。”说到这里,罗伯特把头转向公关总监翠西·邱。

来自台湾的翠西有过在媒体工作的经验,她戴着黑框眼镜,玲珑的面孔透露出一股干练和精明。

“翠西,我们在无锡有影响力的媒体上应该有广告投放吧?”

“Sure。”翠西今天一袭白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铂金项链就是在灯光不明亮的时候,也发出慑人的光芒。

“我们可不可以暗示它们或我们的广告代理公司,比方说,我们最近会有一些新的广告要投放呢?”罗伯特说。

“你是说,希望它们看在钱的分上高抬贵手?”翠西用手指轻轻地捋了捋垂下的头发。

“斯泰尔斯是一家大公司,也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在我们公司出现了罢工,那一定会引起媒体的极大兴趣,如果报道出去的话,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揣测,也会对我们的形象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防止坏消息传播出去。大家都知道,bad news goes quicker(坏消息传得很快)!”

“这没问题,我会马上组织危机公关团队,立刻赶往无锡,分头拜会政府和媒体。”翠西坚定地说。

“尤其要先搞定网络!”袁克敏点了点头,“翠西,网络传播的速度最快,杀伤力也最大,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先搞定网络。”

“明白!”

“邢厂长、庞经理,”罗伯特再次靠近听筒,“请你们立即组织人,分头去跟工人做工作,从现在的迹象看,我不认为罢工符合所有工人的利益,一些人是凑热闹的,一些人是被胁迫去的。你们可以联系各车间的小组长一起去做工作。另外,派专人紧跟那几个组织者,尤其是陈刚,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而是对其行为进行监控,你们那里有摄像机吗?”

“有一台,上次公司搞年会的时候买的。”邢海波回答说。

“那好,立刻找出来。一台可能还不够,最好马上再买一台,一部专盯陈刚等人,一部盯其他人,尤其是发现有人破坏公司财产,或出现过激行为,立刻拍下来,然后马上交给警方,这样,我们有证据在手,警方就会介入。我刚才说的都是以防万一的情况,只要事态不扩大,大家能坐下来谈,事情就好解决。反过来,如果他们想把事态搞大,我们也不用太担心,因为警方揪出了搞破坏的人后,我们再跟讲道理的工人们谈,事情就好办了。”

“上面是我能想到的需要马上做的事情,但这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措施仅仅是有助于我们控制局面,我们接下来更艰巨的任务是如何跟工人谈。他们的要求是全部答应?是部分答应?还是我们另外提出条件?这需要管理层来决定。”罗伯特看了看袁克敏,把听筒移了过去。

“拉辛,你的意见呢?”袁克敏反问拉辛。

“我同意刚才罗伯特提出的应对方案。我的原则是,除了每小时工资涨2元以外的条件,我们都可以谈,但工资绝对不能涨。因为一旦涨上去,就不能降下来,我们会面临极大的成本压力。”拉辛划定了底线。

“如果我们无法在工资上面满足员工的要求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在福利方面做一些改善?上次做过员工满意度调查后,我们也提出过一些改善福利的措施,比如提供夜班工人免费晚餐、增加带薪年假、增加工人职业培训、提高膳食标准、增加工间休息时间等?是不是可以考虑实施?”罗伯特提醒说。

他想,我早就跟你拉辛说过,不要只挥舞大棒,你的胡萝卜给够了没有?想到这里,他又补充说:“我们可以告诉工人,工厂的前景非常好,目前的情况只是暂时的。随着新厂房的投入使用,我们的生产规模会很快提高。我们会优先聘用表现良好的工人,并跟他们签订长期的劳动合同,打消他们对工作稳定性的顾虑,也让他们对这份工作的前景有良好的预期。并且,工厂规模扩大了,收益好了,涨工资也是自然的事情。要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的收入是跟工厂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只要工厂发展了,他们的收入提高是管理层一定会考虑的事情。拉辛,你说呢?”

话筒那边,大概有几秒钟的沉默。

这边,罗伯特抬起头,向袁克敏望了望,一直紧绷着脸的袁克敏此时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罗伯特非常熟悉袁克敏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他觉得有戏。

“拉辛你还有什么顾虑吗?”袁克敏开口了,他从来不想用自己的权威去压服拉辛,他要让拉辛自己表态。

“我同意罗伯特的分析和建议,应该是可行的。那,邢厂长和庞斌你们现在就去跟工人们谈吧。”

“等等。”罗伯特叫住了拉辛,“拉辛,我觉得你亲自出面效果会更好。一来表明公司对此事非常重视,二来,这本身也是工人的要求,如果你此时不出面,他们会觉得公司的诚意不够。而且,万一邢厂长和庞经理去跟他们谈,工人不买账,还是非得坚持你出面,到那个时候你再出面,岂不是更被动?”罗伯特知道,此时如果不坚持让拉辛出面,一回头他让邢海波和庞斌去顶,那两人又拗不过他,事情反而不好解决。

凡是罗伯特认定的事情,即使最终无法被接受,他也从不因为顾及对方的面子而不提,在这方面,他对谁都是咄咄逼人的。

“拉辛,需要我过来支持你吗?”趁拉辛还没表态,袁克敏先对着话筒说了一句。

“We can get it done!We can control it!I'll go!(我们应付得来!我们能控制的!我去了!)”拉辛被袁克敏这么一激,爽快地应允了。

“好,那我们的会就开到这里。翠西,你们赶紧先过去。祝大家好运!”袁克敏挂掉了电话。

真正面对公司高管的时候,开始还义愤填膺的工人代表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拉辛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与几个工人勾肩搭背起来,他甚至夸张地对大家说:“在会议开始前——我宁愿叫它一次会议,而不愿说是谈判,我们一起照张相吧。”

几个工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邢海波走上前去,热情地把大家拉到一起,就在斯蒂文以前的办公室、现在的休息室里,一起拍了一张照。

然后双方各坐一边,开始了“会议”。

工厂外面,已经停了五辆警车,全副武装的警察就站在外面。厂保安队杨队长正跟一个警察比画着,那个警察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人越围越多,许多附近的农民也赶过来看热闹,甚至邻近工厂的工人也有跑过来的。上白班的工人也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他们许多人一进工厂,就被人拉到一边,不让他们进车间。

工厂其他的管理人员,包括各车间的班组长在得到拉辛等人的部署后,也各自开始找自己的人做工作。

一时间,厂方和陈刚的人都在拉工人,一边让工人进车间,另一边让工人原地站着,哪儿都别去。

“你小子要当叛徒,看以后怎么收拾你!”有人在威胁那些犹豫不决的工人。

“你们不要煽动大家闹事!工人代表已经在里面跟厂领导谈判了,大家不要围在这里,请各自回车间。”这是厂方的人在做工作。

“你们不要上工厂的当,谁回去上班,谁就没有好下场!”

“克扣工人的工资,天理难容!”

“洋奴!印度人的走狗!”

不远处,两辆公司的车里,摄像机正对准着陈刚等人。

陈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棒球棍拿在手上,不时地敲打着自己的左手心,又不时地对着工人喊话。他兴奋地踩在一张凳子上,不断地跺脚。

厂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警察开始驱赶人群:“你们是哪里的?不是这个厂的人请离开!热闹有什么看头?”

“你是这个厂里的吗?是?是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进去!进去!”

“把工厂的大门关上!”

保安队协助警察把工人向厂里疏散。

陈刚见状,对大家说:“走,我们到操场上去!”

于是,部分工人开始往操场上走去,不过,厂方的说服工作也见了成效,也有许多工人纷纷往车间走。

“你们这帮傻×,软骨头!”一些人冲着正往车间走的工人喊道,还向他们扔石头。不过,厂里确实打扫得很干净,要想捡些石头还真不容易。

“你们要闹,闹你们的,凭什么干涉我们上班呢?”不甘示弱的工人也开始还击。

“你小子他妈的还嘴硬,看老子不扇你两耳光!”

“你来扇,老子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打起来咯!打起来咯!”

一些胆小的女工尖叫着。

刚才两个斗嘴的人扭打了起来,各自都有人过来支援。顿时,场面乱作一团。

保安队立刻赶了过来,警察也闻声往这边跑。

“马上住手!再不住手把你们抓到派出所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里面都在谈了,大家在外面打架成什么话嘛!这样能解决事情吗?”

“就是嘛,你们也太过分了点,厂领导都出面了,工厂平常也没亏待大家,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嘛!”

更多的人站在一旁,无所适从。厂方的人见机,又拉走了一批。

真正跟着陈刚等人到操场集中的,就那么二三十个。

屋里面的气氛却没有外面这么剑拔弩张。

由于工人不懂英文,要由庞斌一字一句地给双方翻译,所以,时间拖得有些长。慢慢地,有员工代表的态度开始软化,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来。见状,邢海波对代表说:“想必大家也都体会到了厂方的诚意和难处。我们大家的立场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希望我们厂好,工厂的效益上去了,大家的工资和福利待遇也才能上去。我们刚才提出的这些方案,只要大家同意,我们立刻就可以实施。你们看,会也开了有两个多小时了,是不是我们休会十分钟,你们也再合计合计?”

休会的时候,几个工人代表聚到楼梯的尽头,不时向操场张望着。

“来,大家抽根烟。”庞斌走了过去,把烟掏出来递给他们。

这时,有一个工人正在打手机,见他过来,赶紧把头偏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

庞斌立刻认识到,他们非常有可能在跟陈刚请示。

“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处境,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公司绝对不会搞什么秋后算账的做法,你们尽管放心好了。过去我们确实对大家的关心不够,作为人事经理,我要向你们道歉。”庞斌的话说得如此诚恳,代表们的敌意降低了很多。

“庞经理,我们是担心回去后,不好向其他工友交代啊!”

“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庞斌觉得有些奇怪,但一转念他意识到,与其说代表们不好向其他工友交代,不如说不好向陈刚交代,他们怕的是陈刚等人。

“你们是担心陈刚吧?你们看,现在操场上只有二三十个人跟着陈刚,说明什么?”庞斌厉声地问。

“这说明,大部分工友都回车间了!我们在这里工作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份稳定而有前途的工作,有必要跟工厂搞对抗吗?你们放心,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胁迫、打击报复其他工友的证据,公司一定会严肃处理的!”庞斌知道,如果不打消他们的担心,事情就没完。

正说着,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喊:“工厂把工人代表当成人质扣押起来了,大家赶紧去救他们啊!”

原来陈刚等人看到谈判半天没有结果,就鼓噪着冲到办公楼来了,想再掀起一波狂潮。

厂领导的办公室在三楼,庞斌已经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了。刚刚缓过一点劲的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一个代表神情慌张地说:“这下咋办?这下咋办?”

庞斌心想,好你个陈刚,你现在冲上来正好。

只听见下面“乒乒乓乓”的玻璃被敲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哎哟!”的一声惨叫。原来,陈刚的棒球棍先敲碎了几扇玻璃,一个保安过去制止,却被他反手就是一棍,打在鼻子上,当场血流如注。

庞斌有些担忧,他最怕没有底线的人。

旋即他又听到一阵对讲机的声音,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命令你,把你手上的棍子放下!”就在庞斌看到陈刚的脸出现在三楼楼梯的时候,尾随着的保安和警察也赶到了,一个警察高声呵斥着陈刚。

“操你妈×,都是他妈的傻×!”陈刚脸上所有的器官都似乎集中到了一点,他冲天的头发活像刺猬的刺,突然,他使劲地把手中的棍子朝庞斌砸去,庞斌见势不妙,赶紧闪躲,而他身旁的一个工人代表没有想到陈刚会把手中的棍子扔过来,来不及躲,就被重重地击中前额,他捂着头,痛苦地倒了下去。

警察一个健步冲到陈刚的面前,奋力一扑,把陈刚压倒在地,然后把他的手扳过来,铐上了手铐。庞斌长吁了一口气。

拉辛和邢海波这时也从办公室冲了出来,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们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眼前的一切。

多少事情的发生是有预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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