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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恋人?陌生人?

与初恋不期而遇,

却发现他已是朋友的男友。

曾经深爱过的两个人,

扮演着恋人还是陌生人?

我身边的高瘦男人是相亲认识的。

他告诉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相亲第一次恋爱就遇到了我。他心中有一个中学时代暗恋的女孩,耗费了他近十年的等待,现在,女孩婚期已近,他想踏踏实实地经营一段感情。我暗暗观察着身边的人,试图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造孽!”我苦闷地想,“我并不想认真投入结婚生子,我们都找错了谈情的对象。”

虽然如此,我们仍相约看了一次电影。回家的路上,他讲了一个母狮牺牲自己保护小狮的故事打发时间。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抬头看天上稀朗的星星,发现他此刻讲话的语气竟跟我心中的某个人相似。

于是有了第二次电影,第三次电影……

这期间,我换了一份工作。他忙于艰深的司法考试,各自碌碌,不常见面。我以为这样最好,毕竟是没有结果的相交。

至于新工作,虽不是万分满意,但薪水能够勉强养活自己,这已经谢天谢地了。几易职位以后,我明白要找一份可靠而长久的工作果然不是易事,如同感情没有天长地久一样。但我很喜欢临桌同事每天满面阳光的笑脸,看了让人心如花开,愉悦非常,所以决定留在这间小公司,直到厌倦为止。

有一次,在洗手间跟一个叫谭盈的女生撞了个满怀。她大笑,说怎么这么巧。我说:“洗手间这样小的地方,很容易撞车。”

谭盈立刻有异议,说:“不对,这是缘分,躲也躲不掉的缘分。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咱们有故事,可惜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只能当姐妹了。”

一席话说得我也好笑:“怎么不认为咱们是情敌?”

她从镜子里打量我,一派纯真:“不可能,哪有这么聊得来的情敌。再说我男朋友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可知道,我是爱帅哥的?”

“帅哥也有千万种,昨晚我在路上看到你跟你男朋友,与我那位完全两型。”她冲我眨眨眼,一对长睫毛像黑蝴蝶忽闪着轻盈的翅膀。

昨晚我确实与萧朋相约看电影,可惜她只说对一半。

“你又怎知那是我男友?”

她古灵精怪地笑:“我当然知道。”

“我以后改叫你谭仙,你可愿意?”我关了水龙头。

她摇头晃脑道:“唉,可惜了。小沉你怎么投个女胎,咱们这么投缘。”

我羡慕谭盈身上这份发自内心的孩子气。曾几何时,我也是个可爱又单纯的小女人,身边有心爱的男友问寒问暖,像被呵护的洋娃娃一般不染尘埃。

大学毕业那年,我选择去异地继续求学,心爱的男友投入工作。我们曾经发誓永不相忘,但久居两地,依恋被时间冲淡了,彼此默默分手,留下心中抹不去的名字却失去联系。后来我也被各色男人追求过,谈了几次失败的恋爱,骗过别人的感情也被别人欺骗过,渐渐对爱失去信心,加之工作换了又换,与安定无缘。

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初没离开他,或许现在的我依然是纯真的洋娃娃,每天过着公主般的生活。

鬼使神差,离开四年后我又因工作回到这个被我抛弃过的城市。身边事物一切如昨,只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这份沧桑感像揉皱了的旧衬衫,铺在心底,怎么也熨不平整,洗不干净。

我也幻想过,如果某天我与某人在街头不期而遇会是什么情节,我们会说些什么?

各种剧情在我脑海上演无数遍,可人生毕竟不像电影一样充满美丽的偶然。我必须收拾回忆,继续工作,继续恋爱,继续过生活。

然后我遇到萧朋,遇到谭盈,猜测着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陌生人。

谭盈总在公司对我讲述她的神秘男友。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个小细节在她口中都甜美浪漫。偶尔会苦着脸哀怨道:“今天他又没空陪我,好无聊的一天啊!”

我笑:“谭仙靠约会度日,没他不行?”

她张大眼睛瞧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女人不能为了爱情而活。”

谭盈只小我一年,但我在她面前却像长她几岁,我显老,她显年轻。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也对。”

随即又说:“小沉你今天有约吗?”

我耸耸肩,表示时间充裕。

她大喜:“那今晚一起去逛街怎么样?上次看到两件衣服拿不定主意,你帮我选吧。”

我不是需要别人选衣服的女人,自中学开始我的大小事宜都自主决定,但是这不妨碍我更加喜欢谭盈的可人气质。

认识谭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对我的依赖与日俱增,程度堪比走红的股票,攀升曲线清晰可见。她拉我聊天,吃饭,逛街,选衣服,感情事除了没提过男友姓名和相貌无所不谈,俨然已把我看做密友。有时我觉得世界真是奇妙,女人与女人做朋友是简单的事,只要稍具好感、品味无差,便可做伴。而男女却不同。

这天临近下班时,萧朋来电话说要庆祝我们相识一百天,邀我共进晚餐。

我听了好笑:“共进晚餐?这么雅的词大概是订了哪家高级餐厅吧?”

电话那边他窘迫地接不出话来。

我明白以他现在的收入是订不起高级餐厅的。这并不令我失望,让人失望的是他向来无半点幽默感。若是我心中的某人接到这个问题,他会说:只要你坐在里面,再破的小饭馆都蓬荜生辉,如同五星级。

我叹口气:“别在意,我跟你开玩笑的。”

萧朋干笑了两声说:“等会我过去接你吧?”

“骑自行车?还不如搭公车,等会儿见吧。”说完我挂断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旁边的谭盈直盯着我。

“怎么了小沉?我上次说男友骑单车载我逛公园你还羡慕呢。”

我也睁大眼睛看她。这样明显的逢迎她居然信以为真,还惦念至今,可见不懂察言观色至极。只好解释:“我喜欢的不是单车后座,是某种气氛。”

她一脸疑惑,我已收拾好东西,不等她再发问便道了再见,整点下班。谭盈则像往常一样留在办公室等待他的白马王子。

走到公交站牌前我才记起没有问餐馆地址,一翻包又发现手机被丢在办公桌上,只好返回去取。心想或许能一睹谭盈神秘男友的庐山真面,居然稍稍紧张起来。

电梯送我到二十一楼,叮的一声向更高层去了。不远处谭盈正背对我锁门,我要开口叫她时,她身旁一个高大背影蓦地闯进我视线。我怀疑自己是否眼花,身体似被闪电击中,所有往事一齐涌了上来。

那个背影虽然已经着了正装改了发型却仍是熟悉,熟悉到即便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我心跳加速,感觉脑袋被大锤重重击了一下,不知所措。慌忙转身,背后谭盈轻快甜美的声音说:“许剑,我们今天吃什么好吃的去?”

从没料到会在如此情形下听见这个在我心中盘旋多年的名字。

脑袋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要立刻离开是非之地。我拼命按着按钮,但电梯慢得简直令人窒息。

谭盈在我身后拍了下我肩膀,我转过身,只一瞥便捕捉到许剑久违的脸上掠过不可置信的复杂神情。我尽量避开视线,冷汗几乎从手心溢出来。

“这是我朋友蓝沉,我喜欢喊她小沉。”我听到谭盈愉快的声音。

“小沉,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男朋友,叫许剑。”

我尽全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始终不敢把视线偏向许剑的脸,我害怕与他目光接触的刹那我的表情会出卖我的心。我不希望谭盈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剑,小沉说她也喜欢百合花和《乱世佳人》,有机会咱们一起出去坐坐好了。”

许剑不动声色。我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只感觉身体忽冷忽热,几欲晕倒。

谭盈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关切地握住我的手问:“小沉,你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差?”

我摇摇头,强撑着精神苍白地笑。这时迟来的电梯终于叮的一声打开。我一头冲进去,关了门,瘫倒在地。

狼狈地逃离了这场无声无硝烟的战役。走出大楼,傍晚的凉风吹在身上,我才发现脊背已经被汗浸透。

重新回到公交站牌下的时候,抬头望对面楼上的大钟,分针只挪动了几个小格子,但我的心似乎又老了几个世纪。

手机仍然没来得及取,我眼前一幕幕全是刚才的一瞥,他立在谭盈旁边,眼神里夹杂着心惊、心虚、悲凉或许还有一丝依恋,复杂难言。一辆辆公车停了又走,身边的行人匆忙拥动。我茫然站着,不知道何去何从。

此时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沉沉,你还好吗?”

我一定是在做梦。

车辆、人群,喧哗的、嘈杂的声响。整个世界扭曲旋转着挤进我的眼睛和耳朵。我站在人群里,那个熟悉的声音仿佛隔着千万重山水遥迢地传过来,却又清晰地字字停留在耳畔。

他说:“沉沉,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抬起头,视线有点模糊。但仍然是看到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深深的眼,高傲的鼻梁。一切恍如隔世。

他仍叫我沉沉,但他早已没资格叫这两个字,他是我的谁?

我知道此刻自己若说话,声音一定是沙哑哽咽的,所以只点了点头。

许剑勉强一笑,像明白我的心事,又似有千言万语,终于还是沉默下去,只把我的手机放在面前,尴尬地说:“盈盈让我追过来的,她怕你等会儿找不到手机要着急了。刚才正好有一个电话进来,我不小心按了接听。”

他慌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句话也没说。”

说完,他把手机塞在我手里,道了再见,消失在人群里。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萧朋焦急地喊:“出什么事了吗?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哪?我已经快到你公司……”

我挂断电话,跟随人群走向面前的公车。我现在不能说话,一个字也不能,我怕自己会崩溃,更怕在这么多人面前崩溃。车门缓缓关闭着,一个身影挤上来,用力扯住我手腕。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等我?”萧朋关切中夹着一点生气。

我狠狠盯着他。

“没什么,我不喜欢你来公司。”我不顾颜面地对他大吼,引来周围的目光。

“你是生气了?”他委屈。

“是的!”

我生气了,不是生他的气,是气自己,气自己如此不争气,气自己到如今还惦念着旧人,气自己因为一次偶遇落魄如此。为什么我不能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开?

“蓝沉。对不起,我只想好好庆祝。”萧朋没有再说下去,傻瓜也看得出多说无益。

相识一百天,我们不欢而散。他很识趣地在下一站下了车。走前他一脸认真地说:“下次我来接你的时候一定会开着奥迪。”

我告诉他他误会了,我没有嫌弃的意思。但他脸上的固执在一瞬间像极了那个曾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要给我幸福的男孩。十足认真地、天真地许给我一个没有兑现的美丽诺言。

关于今后怎样面对谭盈,我用了整整一个不眠夜思考。无功,最后决定看她态度。

第二天,谭盈照常大笑着与我讲她跟男友之间的小秘密,可惜一切在我耳中已经变质。我能肯定许剑没有对她摊牌我们以前的关系,甚至连认识我都没有告诉她。既然他不说我也保持缄默,所以我以为只要避免碰面,我大可以像从前一样同谭盈说笑逛街,感情事尽量不提。

这时候谭盈忽闪着长睫毛看我:“你跟你那位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吧?”

“他不是我那位。”我实话实说。至于昨天的事,我不想交代。

“那为什么跟人家频繁往来?”

“我们只不过看了几次电影,吃了几次饭。了解且谈不上,怎么交往?”

“你不喜欢他?”

我摇头。

“千真万确?”

我点头。

“那么你另有意中人了?”

我不置可否。我该怎么回答如此真诚的问题呢?告诉她一直以来让我念念不忘的人是她男友?这个答案恐怕不能令她接受,只好指指墙上挂钟敷衍道:“好了,谭仙,不谈这些,我们工作。”然后埋首看电脑。

谭盈不买账,按着我胳膊,郑重其事道:“小沉,既然你不喜欢他,我介绍许剑一哥们给你认识吧?家里巨有钱,人也挺好。回头我跟许剑说说去。”

她居然要把男友的前女友介绍给男友的朋友,真是讽刺。

我还不习惯“许剑”这两个字不时从谭盈口中冒出来,听得一身冷汗,直想找个地方藏身。而谭盈,无论何时总是笑吟吟乐在其中的样子。

不过几日,她果然又提此事。而且正色道:“小沉,我跟许剑说了把你介绍给他哥们的事,他居然反对,最过分的是连个正当理由都给不出,所以一直没有实施。刚好今晚那人要叫几个朋友K歌去,说是女生资源短缺,干脆我带你去认识他吧,好不好?你权当陪我去充数。”

我当然不能去。许剑的老朋友大都认得我,去了不是自讨没趣嘛。于是推托:“今天怕去不了,工作堆在那里等我挑灯夜战,哪有心情K歌?难道要我苦着脸献上一首《最近比较烦》?”

谭盈铆足力气反驳:“小沉我太了解你,从来不会加一秒钟班。”

我哭笑不得:“你人缘那么好,怎么愁一个充数的朋友。”

“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说罢,她真的苦下脸来,闷头不乐。

一个下午我都如坐针毡,恨不得突发一场怪病被送急诊。熬到快下班,恰巧有朋友来电约我,若在平时我一定尽力推托,但这次连去哪、同行有谁也没问便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向谭盈摇摇手机,讪笑道:“对不起谭仙,我今天有约了。”

按朋友磊子说的地址找了去,一下车便见他在不远处的大厅门口冲我招手,抬头一看招牌,竟然也是K歌。互相寒暄几句,忽然想起磊子曾是我与许剑共同的朋友,心里发毛,连忙问一句:“都是老朋友吗?”

磊子拉着我往里面走:“都是新朋友。别担心,等会儿我帮你介绍。”我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大包厢里已有五六个人,点歌的、点酒的、闲谈的,全部淹没在音乐里。磊子把我引到一个在吧台点酒的人身边道:“岩哥,介绍你一美女,蓝沉。”

这个被称为岩哥的人身材不高,微胖,比称着略瘦小的磊子更显得壮硕。一双浓眉带了三分娇纵,三分傲慢,单眼皮下是锐利的眼神,这样的组合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使他的任何表情都十分刚硬且霸道。

他打量我一秒钟,我也打量无造型可言的自己:素面朝天、衣着随便、头发胡乱绑成马尾。他伸手问候:“果然是美女。我是熊岩,你可以叫我岩哥。”我礼貌地握手问声你好,心中嘀咕,一定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不然怎么说起话来像黑社会老大般毫无礼貌。

这时一只大蛋糕送了进来,熊岩赶忙去招呼来人。磊子示意我他是今天主人,这场K歌算是他生日派对,请的朋友比较多。说到这里他忽然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角落说:“今天许剑也会来,带着他现任女友。”

此话一出,我立刻五雷轰顶,崩溃地瞪着他:“你怎么不早说?!”

“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只不过……”

我把他的话横刀拦住:“你有什么居心?给我难堪还是给他难堪?”

他见我真动气委屈道:“你又没问。”

顾不得争辩了,我抓起包要往外冲,一头撞上走过来的熊岩。他欲拦住我说话,那边谭盈的笑声已经到了门口。我只好转回去狠狠瞪住磊子,借昏暗的灯光掩护。偏偏谭盈一进门就惊叫一声,拉着许剑飞奔过来,一边大嚷:“你还是来了小沉,我们果然有缘。”接着又手舞足蹈地推许剑:“你不记得了?是我多次向你说起的小沉啊,丢手机的那个。”

看样子她一点也没想追究我来到这里的原委,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并趁机向许剑瞟了一眼。他双眉紧锁丢给磊子一个眼色,仿佛在质问:“你怎么能带她来?”

磊子大概也自知心愧,一张苦瓜脸对着我们。虽然关于分手的原因我一直欠他解释,但作为朋友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都不该蹚这趟浑水把我们凑在一起,更何况他明知许剑又有女友,明知道三人相见难免尴尬。简直该拖出去五马分尸!

但谭盈待我态度一定把磊子弄糊涂了,他摸不着头脑,刚欲开口说话,我不管三九二七使劲在他手臂上掐下去,抛一个白眼瞪得他大气不敢喘。谭盈同他招呼问他近来如何,他也不做声。

这一晚整个包厢热闹翻天。谭盈亮开嗓子为大家献唱不得半刻消停,磊子生怕说错一句话闷声喝酒,其他人各得其乐。唯独我与许剑,隔着谭盈的座位,各怀心事。几杯黄汤下肚,一直坐我另一边的磊子沉沉睡过去,我这个最想买醉的人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时刻盼望着俟机溜走。

许剑忽然冷冷地问:“为什么要来?”

我被他吓一跳,继续盯着正唱歌的谭盈出神,并不回话。

他又道:“你不能与熊岩在一起,他不是你的对象。”口吻好似命令。

我好笑,他把自己当成我什么人?

说曹操曹操到,此时熊岩摇摇晃晃端着酒杯走过来,已现醉态,眼神迷离地敬我一杯。我脑袋里仍回放着许剑刚才说的话,一扬头赌气把杯里的酒喝个底朝天,差点呛住。熊岩拍手叫好,直夸我是女中豪杰,他坐在我与许剑中间的沙发上,一手搭在许剑肩膀,看着我说:“你们在聊什么秘密?”然后又对着许剑,“你小子,认识美女也不舍得给哥们介绍,想脚踏两条船?”

这话一出,我心里咯噔一声,忽觉此人此时其实心中清醒到不能再清醒,醉话怎能说得这样明白且玄外有音?立刻满脸涨红。见许剑一言不发,熊岩又转而对我笑:“美女,今天我是寿星,大家都带礼物来了。”话语里带着不可一世,分明想敲诈。

我只得赔笑:“事出仓促,万分抱歉。”

“不用抱歉,其实你只需留一件东西,我立刻原谅你。”

我仍笑,不接话,不问他想要什么。他的生日本与我无关,何来过错需他原谅?若是有错,只错在今天误打误撞,撞错了地方。

他不死心,凑过来指着自己一边脸颊说:“在这里留一个香吻。”这话带着酒气,但我更确定他是清醒的。

一旁的许剑脸色已大变,硬拖开熊岩:“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拉扯了一会儿熊岩不依,又拱我唱歌。谭盈一曲将毕还搞不清楚状况也跟着起哄,我推托不过,只好随意点了一首简单又稍短的《忽然之间》。音乐一响起,立刻后悔,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曾同听音乐的旧人拉的却是新人之手,伤感无以复加。

熬到唱完,熊岩叫好不断,直说这首无人知晓的平凡曲子被我唱到柔肠寸断,但究竟如何柔肠寸断,缘由只有许剑一人知道。

我余光看到许剑跟谭盈低语了几句,而后拖着睡死的磊子逃离了现场。谭盈走过来悻悻地对我说:“许剑平时也爱听这歌,你们竟有如此多共同点。”

我已经挤不出一点笑容,事到如今,她居然仍没察觉丝毫异样,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的谭盈。再看黑暗中的熊岩,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正虎视眈眈。我打了一个寒战,手心冷汗涔涔。

我借故已近午夜提出离场,熊岩坚持要送我回家,谭盈也黏着我寸步不离,举止十分奇怪。两人直送到我家楼下,谭盈豪迈地拍着熊岩肩膀,半认真半玩笑道:“我家许剑交代的,一定要我保护小沉回家,防止你这色狼有不轨举动,现在任务完成,送我回家吧。”

“他就不怕我对你有不轨?”

“你敢!”谭盈佯装举起拳头打人。

熊岩也不躲,一脸坏笑:“傻丫头,小心你老公跟这位美女跑了。”

我从后视镜看着说话的人,认识他不过一个晚上,但他的每一句都让我胆战心惊,简直是恶魔。“美女”二字在他口中也变得格外不堪入耳,我讨厌这个低劣的称呼。

“不怕,”谭盈大方道,“小沉是我朋友,把许剑送她她也不要,对不对?”

熊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通过后视镜看到他半眯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一道犀利的光仿佛可以穿透我疼得快要裂开的头颅。

我深吸一口气,急忙下车走人。第六感告诉我,我的生活正陷入暴风般的疯狂,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美好平静的安宁。

我很担心磊子。

他是许剑好友,与谭盈碰面实数正常。经过昨晚他一定对整件事好奇,那他会不会因此在不适当的时候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左思右想,决定下午约他在一间茶馆详谈。

待我把与谭盈的关系以及昨天的误会略略说明后,磊子才开口:“蓝沉,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与许剑为何分手?当初朋友们都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语气甚是沉稳,我才发现四年未见,他虽然相貌发型与大学时无异,举止神态中却多了几分成熟,年轻的张狂和不安分藏在内敛后面,光芒自然与以前不同。以前那个心无城府地做着鬼脸的磊子在我眼前一闪,忽然不见了。

“许剑怎么说?”我苦笑。

“你知道他的性格,任何事从不解释,所以我一无所知。”

“那么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确实没有原因,如果有,只能说时间是良师益友,教我们改变和忘记。”

磊子一双眼洞若观火:“蓝沉,你变了太多,不该变的也太多。”

“你也是。”

我们相视而笑。

“今后有何打算?”他呷一口茶再问。

“无非工作、恋爱、过日子。”我淡淡地说着,磊子却面带惊异。我会意,连忙补充道,“不是同许剑,我们早不可能了。”

他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似的,随意道:“谭盈今天可好?”说着又呷一口茶。我心生羡慕,谭盈那么可爱,人人都关心她。

“似乎一上午都精神恍惚,我们各自想心事无暇交谈,”我仔仔细细对着他的瞳孔,郑重道,“她与许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无意干涉他们生活,也不想他们干涉我的生活。对许剑,我若说完全无感情可以骗骗不相干的人,却骗不过你,更骗不过我自己。我也曾以为我们可以相守终老的,即使离开这里去念硕士时也坚定地相信着。只是造化多变,我能奈何?现在他有了新欢,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我们没可能了。况且我真心喜欢谭盈,怎么忍心见她受伤?她单纯,全心全意地信任许剑,也信任我,待我好,这样的女孩太难得。我不知道许剑出于什么心理没有向她坦白我们之前的关系,我只知道如果他不说我也不能说,否则他们感情出问题我就是罪人。我能做的只有尽力避开许剑,尽力保持现在的平静。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们从未相识,也就不必担心她哪天发现我们对她不够诚恳,双方受累。可遗憾的是,我们已经介入彼此生活,我做不出毁灭别人幸福的事,宁可选择欺骗。”

说到这里,我自知已经对不起谭盈,心中酸楚,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磊子不忍,安慰道:“你放心,只要许剑不说,这层关系我不会捅破,但你要想一想,隐瞒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糕。你要有心理准备,纸怎么能包得住火?”

“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步错,步步错。第一小谎言后面必定跟着一个更大的谎言。”我担心。

磊子又道:“你可知熊岩要追求你?今天已经问我拿了你电话。”

“什么?”我不置信地看着他,这简直是出卖,“你给他了?”

“我不给他他也会有办法。”

“你知道,他是许剑朋友。除非他们绝交,否则我到死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我无心地说。

磊子嘴角挂着事已至此无法逆转的怪笑,说道:“许剑已经同他绝交。昨天熊岩送谭盈回家后两人闹翻,可你知道原因吗?蓝沉,许剑亲口告诉我他生气是因为熊岩轻薄于你,我猜这也许是他没有对谭盈坦白的原因之一,许剑他还喜欢着你。可怜谭盈夹在中间,幸在她仍是你们三人中知道最少,痛苦最少的一个。”

磊子欷欷感慨。

我震撼,原来磊子已理清楚其中的纠缠,并且以旁观人的身份看明白每一个角色。他来赴约大概只为探我态度,但他这一席话是要告诉我什么?谭盈无精打采的原因?许剑不似我想象中的薄情寡义?他告诉我许剑并没有对我忘情,但他话语之间分明全是对谭盈和许剑的维护,听到我无意闯入他们生活时如释重负的表情,轻易把我出卖给熊岩,他的来意再明白不过。可是我的感受呢?我的感受要被放在哪里?

我不敢再想下去。望着玻璃窗外被风吹落的树叶,任它沉在我心底,渐渐凉透。

沉默间,电话响起来。陌生号码,我接起问好,那边是霸气十足的声音:“我是熊岩,今天请你吃晚饭。”

我瞪一眼对面的磊子,他识相地双手作揖做道歉状。

我尽量保持礼貌:“对不起,我今天公事繁忙。”

“不可能,磊子说你没有加班习惯。我们简单吃点东西,下班后我接你。”

说完直接断了线,完全不给我推托机会。

我气结,闷闷看着磊子:“你究竟把我卖了多少钱?”

磊子委屈:“实在对不起,是我的错。但也不要说得这样难听。”

“怎么办?”

他苦笑:“熊岩看上的东西一定会拿到手,看上的人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他的生命里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他不感兴趣的东西。”

这次换我苦笑:“请你帮我。”

“我无能为力,只能等他失去兴趣。”他话外有话。

“怎样使他失去兴趣?”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怕要你自己去想了。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上班,今天谢谢你。”

最后这句谢谢他说得语重心长,似别有用意。看来他的问题已解决,而我的问题仍前赴后继地压过来,有待革命。

回到公司与磊子的谈话仍在我脑子里打转,谭盈也垂头丧气毫无精神,一直到下班大家相安无事。

我正要离开时,谭盈忽然拉住我,一脸无辜地开口:“小沉,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

我忐忑:“你指什么?”

“我是说熊岩。昨晚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现在终于明白许剑为什么不同意介绍你们认识。可是现在,都被我搞砸了……”她懊恼。

我当然不怪她,相反,我对熊岩有些好奇。这个谭盈口中的坏人,磊子口中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究竟具有怎样的人格?

于是平静问:“他是怎样的人?”

“许剑说,他交过十几个女朋友,是大大的花花公子。”她眼里已经含泪。

十几个?数目可观,但至少不是天文数字,充其量只算多情加滥情。

看着谭盈担忧的样子,我心里一暖,笑道:“你不会为这事闷了一天吧?”

她气鼓鼓地:“你怎么笑得出来!”转而又伤心道:“也不单为这事,昨天许剑和熊岩醉酒,闹得不可收拾。”

既然许剑把这事推为酒精之过,我顺水推舟安慰道:“朋友之间闹点小意见没什么大不了。”

她连连叹气:“我一直以为熊岩是讲义气又正派的人。”

我真心劝她:“古人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你怎么能轻信别人?你可知人的言语、表情,甚至笑容,都可以是骗术。”

这话是劝慰也是警告,从我口中说出又添了几分酸涩和自嘲。

我怕再谈下去要遇到许剑,简单道:“在感情上我也是身经数战,早已练就不坏之身,你不必替我担心,更无须自责,该来的挡不住。”

说毕道了再见我匆忙下楼去。躲一个人要到如此地步,活着真累。

终于没遇到不该遇到的人,但迎上来的却是不想见的人。我几乎忘记熊岩约我吃晚饭,他一出现我呆在原地。

他直入主题:“我想你做我女朋友,你愿意?”

我回过神冷笑:“当然不。”

“没关系,我可以等。总有一天你会甘愿到我身边。”

“以前几十个女友也是这样等到的?”我揶揄。

“她们都是过客,不能算数。”他倒是坦白的人,如果许剑跟他一样,也许事情会简单些。

我讥笑:“那么不久之后我也不算数?”

他盯住我不答,眼里的光半阴半明,极像黑暗中的豹子,仿佛可以穿透衣服、皮肤,直抵心脏。

“我讨厌你这眼神。我们不可能,你大可死心。”我打一个寒战,急于脱身试图绕路而行,被拦住去路。

“我们赌一次机会,你敢不敢?”

他不依不饶,我想起磊子对他的评价,若不答应恐怕要僵持到许剑出现。何况我也不是逢赌必输,于是爽快道:“怎么赌?”

“赌你一个月之后会爱上我。”

我冷笑:“这个笑话很幽默。既然如此我也要约法三章,若一个月后我对你仍无感觉,你要无条件随我去留,不来纠缠。你可同意?”

“一言为定。”他也是爽快人,言语里有那种从小被捧在天上,未遇过挫折不知失败为何物的自信。与自信掺杂的是傲慢和让人汗毛直竖的邪恶。

我背后一凉,暗暗告诫自己,与这人相处必须时时警惕为好。

那晚一同吃过晚饭后,因无话可说,便早早回家。我发现即使再讨厌的人相处起来仍可以发现出一些绅士般的举止。比如替女士开车门,为女士拉好餐桌前的椅子,诸如此类的细节。我惦记着磊子和谭盈的话睡去,闯进我梦里的却是许剑。

我们逛超市,搬了一大袋一大袋的蔬菜水果回家。他摸一摸我的头,无限温柔地看着我:“沉沉,我要做很多你爱吃的菜,还有你爱喝的皮蛋粥。我们把这五年错过的时光全部补回来好不好?”

可他的话还未完,谭盈却神兵天降般挡在我们中间,许剑忽然离我很远很远。我想伸出手抓住他,怎么也抓不到。而他凝望着我,什么也没说,渐渐消失在人群里。留下我和一大堆蔬菜水果,无声哭泣。

哭着哭着,我睁开眼睛,梦醒了。原来这场伤心是幻影,但眼泪却是真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慨。幸好,这一天是大周末,不然眼睛红肿加之心情郁闷如何再面对谭盈的长吁短叹?

整整一个上午,我贴着退肿的冰茶包仔细审视镜中的每一寸皮肤。久未整理的眉毛,似有若无的细纹,右眼下的黑痣,我对自己微微一笑,这张面庞虽然失去了十九岁的光彩照人,却并不算老。老的,是眼神中掩饰不去的疲倦和憔悴无力。也许最让女人恐惧的不是紫外线,不是松弛的皮肤,也不是斑点皱纹,而是岁月留在我们心里的沧桑和世故。

当一个女人不再纯真,她的青春也就随之凋谢、垂败、枯萎。这一种老是最可怕的,即使没有镜子我们也能感受到自己苍老的整个过程。因为它就在我们心里。

可除了任由自己一天天老去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虽然曾经年轻无敌,但我要生活,要在俗世中活下去,所以不得不历经人情世故和或多或少的磨砺,等到被磨得圆滑,活得如鱼得水,也就不知不觉老去。

多么可悲。再多面膜和化妆品也救不了女人老态的眼神。

我扔掉茶包,一头扎进床上,沉沉陷进梦里去。

直到一个电话把我从半睡半醒中拉出来,一看钟表,已经是晚餐时间。

打电话的人是大学时代的闺密李娴。

我们约在一家韩国餐馆,我匆匆赶到之时伊正端着菜单指指画画。多时未见,她更加妩媚,一席紫裙从容优雅,妆容精致时髦,加之此大小姐向来出手阔绰,大把银子砸在脸上保养得水灵白皙,整个人散发着娇艳的光彩。相较起来我的T恤、牛仔、素面朝天,简直是邋遢的不成体统。

一见我,她抬头笑道:“哟,怎么多了一对熊猫眼?”

似乎身边事一律逃不过她法眼,我只好老实承认昨天哭过。

李娴怨念地瞪着我:“又是为哪个男人?现今社会,太容易受伤害,你不看开些怎么活得下去?动辄掉眼泪是千年前的把戏,你预备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玩到二十二世纪?”

我赔笑:“我既没有你潇洒又没有你运气,总遇不到好人。歹命,只得躲起来哭去。”

“呸呸!”她不认同,“我才遇人不淑,可我不抱怨。”

“谁敢负你?光芒万丈的大小姐。”

“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

“为什么?”

“上个月我与米扬已分手。从今以后无人陪我吃饭,只好请你。”

我错愕。这理由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她与米扬是高中同窗,相识十几年相恋也已有五六年,感情一直稳定,双方见过家长,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怎能说分就分?我呆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叹该慰还是该劝。对面的李娴却一脸坦然,端起大麦茶幽幽地说:“你记得我多次向你提起的高中好友吗?”

我点头。

“其实她与米扬暧昧多时,如今两人弃我不顾,长相厮守去了。”她说着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握紧茶杯,“我恨,我不甘心,我为米扬付出感情、付出时间、付出钱财,到头来米扬居然选择她?而她是我的好朋友,竟与我的男朋友一起背叛我,简直可笑。在他们眼中我算什么?这么多年的付出算什么?我的青春、我的花样年华在他身上耗尽,可到头来我换得的是什么?是赤裸裸的背叛和几句毫无诚意的抱歉。于我何用?不值一钱!”

她越发激动,我劝道:“不要这样说。你们在一起的岁月之珍贵怎是区区金钱衡量得了的?如若有人拿钱来换你们相爱的时光,你又怎会交换?你可舍得过去的种种快乐?即使他人离开了,有美好回忆留下来,也不失为一份财富。至少经历过不是?”

李娴一直摇头:“我倒宁愿剩下的是一大堆人民币,可用来吃喝玩乐。钱总好过伤心。”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已经词穷。她说得不错,钱总好过伤心,人各有活法,活的实际一点并不是坏事,况且我无力帮她挽回变质的感情,多说只是废话、空话、大话。

李娴看出我心思,转而叹气道:“算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两手空空,只当损失了一大笔人民币,今后加倍努力挣回来就好。”

不得不佩服她的潇洒。我若能这般抚慰自己我的所有问题也就可一笑而过。

又喝了一会茶,她邀我饭后一起逛商场,说有一瓶眼霜可以祛除我的黑眼圈和浮肿,她曾试过,效果显著。见她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我更加佩服,这样的女人或许可以年轻到四十岁。我问:“如果能得到一种不老的方法你是否愿意用一切交换?”

她用毋庸置疑的眼光看我:“当然,古往今来多少伟人追求不老,何况我一凡人乎?用命换也愿意。”

我哑然:“命都没了还要不老?”

她恶搞地笑:“留着下辈子用呗。”

我又问:“若不用生命换,但需一样你最珍贵的东西,你肯不肯?你会用什么换?”

李娴知道我要把这个问题探讨到底,稍稍思考,一本正经道:“只要不损害家人朋友,一切都可以拿去。我想要永远年轻,我想每个女人都想要永远活在十九岁。若不然,为何化妆品产业富得流油?为何专柜的明星产品一经推出便卖到脱销?为何无数女人追捧其中的抗老成分一掷千金?为何有人忍痛打肉毒杆菌去皱,做各种令皮肤光鲜亮丽的手术?因为女人对美对年轻有与生俱来的执著,这一种执著经久不败。可惜的是,人并不能永远年轻,而我们年轻时并不懂,不知道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机会。如果年轻有第二次,我一定活得更加精彩。”

说着她停下来喝一口麦茶,带着淡淡无奈,转头看向窗外。少顷又说:“可是有位诗人说得好:青春的美丽与珍贵,就在于它的短暂且永不重回。”

我品味手中的茶也细细品味她的话,心里轻声问自己:若是我呢?是否愿意用最珍贵的东西换取第二次青春?

这时李娴一个人咯咯笑起来:“这话太不像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蓝沉,难为你听我发了大半天牢骚。”

我也笑:“下次我宁愿听你问我借钱。”

她又咯咯笑了一阵,完全没有失恋的影子。拿得起放得下是难得的幸福。

我告诉她最近又遇到了许剑,而他也已是别人的男友。这世上有太多巧合,我们同病相怜。

她大叫一声:“真是造孽!你准备怎么办?”

我勉强一笑:“能怎么办?祝福他们吧。”说得冠冕堂皇。

“你放得下?”

李娴对我的了解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

“放不放得下由不得我。还有更造孽的,最近我遇到一个没谈过恋爱的稀有动物。我只想要恋爱,他要得却是婚姻。”

“你又准备怎么办?”她一双猫眼饶有兴味地看我。

“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娴摇头叹气,嘴里念叨着:“可怜人,可怜人。”

我笑:“莫非你有兴趣?是否介绍与你认识?”

“我只是同情他,同情。”

话到这里她被一个电话叫走。分手之前我们相约改天一同逛街。

与熊岩之间的赌注我没告诉任何人,一来认定这是必胜之赌,二来故事略显荒唐我实在懒得去解释。

每天刚到下班时间熊岩已经等在楼下。有时两人吃饭,有时同他几个朋友,有时饭后还有节目,听他们谈谈笑笑时间很快消磨掉。我坚持十点钟之前回家睡觉,他也保持着某种风度,仿佛要谈一场柏拉图式恋爱。

上班的时候他会传来笑话和诸如“想你”“在做什么?”“心情好不好?”类似的短信息给我。

几天之后,谭盈又有说有笑,已经忘记之前的不快。听到我短信响个不停,伸过脑袋来好奇地问:“小沉,最近业务很繁忙呀。”

有天上午,熊岩叫我下楼去。我心中抱怨他不该在上班时间来扰,却见他手提一大束白玫瑰迎上来单膝跪在我面前,忽然被他的浪漫感染怒气全消。我抱着花走进办公室,引得同事们来围观。

谭盈嘴嘟老高:“单身就是好,总有爱慕者追求。”

旁边同事开她玩笑:“怎么?有个模范男友还不满足?想当年大家都目睹他一天一朵鲜花追求你,送足了满满三百六十五天。”

谭盈立刻幸福地翻一个白眼:“他可没送过我这么一大束好看的花。”

许剑喜欢白色百合,且只送一朵,他说一朵百合才清雅脱俗。现在,我宁愿收到的是一朵白色百合。

看热闹的男同事又道:“女人就是见不得花,男同胞们送花准没错。我得把这招记在爱情三十六计第一策。”

说完大家哄笑着继续工作去了,我也对着怀中的玫瑰微笑。花是天物,水嫩明媚的样子当然招人喜欢,而收到花的女人首先收到的暗喻就是:你的容颜如花明媚。这样的讨好逢迎,谁不心动?熊岩更是个中高手,懂得选花。

谭盈在一旁瞅着我问:“哪家公子送的?”

我笑而不答,心中一半欢喜一半忧虑。

一次早上错过公车,几乎迟到。我站在路边着急,熊岩忽然在路对面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我挥手,我松一口气赶忙跑过去。

“这个时间你怎么来这里?”

“去见客户恰巧经过。”

“哇,感谢你的客户,雪中送炭。”

“你每天这个时间在这里等车?”

“是,不比你任何时间都有车开。”

“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司机。”他冲我挤着小眼睛,爽朗地笑起来。

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在这个时间把车停在我身边。

这个司机很称职。

再见李娴,我们约在商场专柜。此大小姐有一好习惯就是从不会让人等,我赶到时她手里已经提了双新款凉鞋。柜台小姐正试图向她推销今年的新款彩妆。一盒眼影被捧得似有死灰复燃的神效。一看价钱,二百多,这不是抢劫是什么?柜台小姐都是抢钱高手,越说越离奇,只差一句:此款颜色正是为你而生。

我实在听不下去,揶揄道:“这紫金色确实适合三十岁的脸,这样大的一盒你可一直用到三十,再适合不过。”

李娴正对着镜子沉醉在赞美之中无法自拔,听我一言,立刻扔下眼影拉着我奔下一家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说:“蓝沉,你丫头连个整妆都化不出来,还有脸乱下评论。”

“真有她说的那么好你为何不买?”

李娴嘴硬:“本小姐怕化得太漂亮,一出门被乱箭射死。”

“哦?”

“别误会,是丘比特的爱情之箭。”

我喷笑:“你就不怕被白眼瞪死?”

“谁敢?!”

“妒火中烧的超级怨妇们。”

李娴拿起一条细细长长的眼霜在我面前晃了几下,回敬我地揶揄:“擦了这条,你就熊猫变美女,倾倒众生了。”

我把她手中的东西放回原处:“早在几年前我已拔干净草,不相信这些瓶瓶罐罐。还是早起早睡多多喝水来得实在,倾倒众生不是我追求。”

“我知道,你的追求是倾倒许剑。”她快言快语,话一出口立刻面带悔意。我心狠狠跳了两下,然后镇定地挽起她离开。她当然是顺口说一句玩笑话,且这话是多年前由我口中说出。

彼时许剑与我仍是璧人一对。我站在镜子前面试着一套又一套裙子,不能决定今天要穿哪一件,一旁等我上课的李娴已不耐烦,挖苦道:“你准备倾倒众生去?”我扬起脸:“我的追求是倾倒许剑。”从此她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取笑我们。

而现今物逝人非,才发现平凡如我并不能倾倒任何人。人都是独立的、自由的,有权选择,有权变心。人也是善变的,今朝与明朝的太阳也许没有任何不同,但今昔的人绝不会同昨夕时一样思想。何况我与许剑分开太远太久。

李娴见我不语,尴尬万分,补救说:“我说错话,自罚请客。”

我已平静,微笑道:“你没错,只不过你说的那一个是以前的我。”

她冲我呵呵一笑,我也看她,金紫色的眼影在光线下流转着一抹淡金,几分妖娆,几分媚惑。在她脸上早已不见以前那个初学化妆的小姑娘的踪影,眼前的完完全全是一个精于装扮的都市丽人,对高级化妆品的坚持对衣物的考究都是多年修炼的成果。

两人坐在咖啡屋闲聊几句家常之时,熊岩来电问我行踪。

我最不喜欢受审,脱口道:“无可奉告。我没调查你前科,你为何反而查起我来了?”

他大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哦?”

“你正跟朋友喝咖啡。”

我下意识环视其他客人,全是生面孔。

“那你知是男是女?”

他笑得更大声:“我能把你这话当作试探吗?可惜是女。”

我一笑:“算你运气,你能猜我在哪家?”

“商场拐角一家装修别致的无名小店。”

我大惊:“你跟踪我?”

熊岩放声笑了好一会已然默认:“你转头九十度。”

我向窗外眺望,正午空落的街道上只有风摇树影,并未发现任何人影鬼影。

“你在哪?我看不到。”

“当然看不到,因为那是十秒钟前的方位。”

我警觉地蓦然回头,熊岩已经推开咖啡屋的木门向我走来,嘴角上挂着诡计得逞的痞笑。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没等我发表意见,两个纸袋已经落在桌上。

“这是刚才你们在商场看过的东西,我已替你买下。”他神情非常之得意,仿佛是成功做了一回零零七,立下什么丰功伟绩。

我看一眼印在袋子上的双C和玫瑰,是李娴试的眼影和她拿给我的眼霜,好气又好笑道:“谢谢你出资赞助又辛苦提了来,两件都是我朋友中意的。”

熊岩大大跌破眼镜,看看浓妆的李娴又看看素颜的我:“我觉得你更需要这些东西吧?”

我奚落他:“看见美女立刻阿谀奉承之,还拿我当垫背。看来我可以提前解放了,值得庆祝。”说着对李娴扬扬眉毛,“你说是不是?”

李娴连连摆手:“别把我扯进去。”

熊岩油滑:“我不是那意思。她不能再化了,再化就成唱戏的了。”

这次又换李娴不乐意:“我这才听明白,原来是踩着我恭维蓝沉啊。”

熊岩忙装孙子求饶:“两位,两位美女高抬贵手,饶命。我干脆自罚请客吧。”

李娴哈哈大笑,我也前仰后合。可见于熊岩自有他的吸引力,有房,有车,有钱,有事业,会讨人欢心。女人一辈子到底求什么?人活着不可要求太高,所谓知足常乐。

笑够了,我正式向熊岩介绍李娴。熊岩也很识趣地自我介绍说:“我是蓝沉现任追求者,未来男朋友。”

李娴对我挤眉弄眼:“追求者不少嘛,何时拨我一两个?”

“那还等什么?人都在这了,现在就拨。”

“你倒大方,怕人家不乐意。”

“你别小看人家,可是有十几段故事的人物。”

“哟,真是人不可貌相。又是情场高手又是青涩懵懂,我身边可一个也没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带劲。熊岩不插嘴也不生气,忙着点蛋糕点饮料,殷勤周到。做到这样程度,李娴一定也认同他能追得十几个女友不奇怪。

不过李娴这一句话让我想起另一个很久没音信的人。她说的青涩懵懂,指的是萧朋,若他看见我与熊岩出入不知会作何反应?大概会像中学生一般急急忙忙来质问我到底有几个男朋友,他太缺少熊岩的恋爱技巧。但是他受了上次打击应该正努力拼搏事业,哪有空暇理会我与谁约会。

不想等到晚上我的想法马上应验。萧朋来电支支吾吾问我是否有其他男友。

“其他?什么其他?”我笑,我现在单身,无一男友。

他小心翼翼问:“我今天看见男士送你回家。”

“你跟踪我?”我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似乎大家都无所事事?

他沉默了一刻:“很久没见,所以到你家楼下等,看到他送你回来……”

“你可看见什么亲密动作?”

“没有。”

“所以他不是你意义上的男友。”我实话实说。虽无意隐瞒与熊岩的赌注,但也无义务向萧朋解释。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责问的意思。我真心喜欢你,只是……只是没信心。蓝沉,你会等我吧?”

我重重叹息,这个表白实在平淡无味。他这么问无非是想要肯定的答案,想要一颗定心丸,可惜我没有这种神药,于是坦言道:“我没有这项责任与义务,你也不必为我做什么。”

他没得到想要的安慰更加静默。

我快言:“萧朋,你问问你的心。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喜欢我什么?你对我尚谈不上了解,何来喜欢?”

他仍不说话,或许正在扪心自问。我继续道:“你只是习惯于执著地对待感情。你让自己相信你喜欢我,但你喜欢的其实是那个执著的痴情的自己。你为了钟情而钟情,你为自己编造一个琼瑶式的故事,然后跳进去,陶醉其中。你以为你爱着别人,其实你爱的是你的故事,是故事中的自己。”

电话里沉默仍然恒久漫长。我想他大概一时不能消化我的论调。

良久,他柔声说:“蓝沉,你看今夜的星星很亮,很美。你累了吧?晚安。”

呼,他居然有心情与我谈星星。

我挂线,端一杯水走到阳台望着夜空。满天星辰如黑礼服上的颗颗钻石闪亮迷人。“星星是穷人的钻石”,许剑曾这样说过。这么远远望着它们,感觉我的心像一块漂浮在温水中的冰,被一丝暖意包裹着,渐渐融化。我想,一个同别人分享星空的人,内心一定住着一个孩子。萧朋的内心,仍是初恋般的孩子,是为暗恋的女孩苦等十年的孩子。他跳不出自己为自己设的圈套,但他那份童真难能可贵。

刚才我对他的态度是否太刻薄太残忍太过分?他问我是否愿意等他,我完全可以善意敷衍几句,我做错了吗?我的选择错了吗?如他纯真的男孩我能遇到几次?这般年纪,还有机会吗?

又或者,我并不需要作无聊的选择,我无法选择生活,一直以来是生活在选择我。

带着困惑,我昏昏沉沉度过新的一天。

谭盈很久没提许剑,今日话匣大开,对我聊起他的成长故事。

他在幼儿园骑马打仗把小朋友摔得门牙落地;带着一群小朋友玩失踪惹哭了幼儿园阿姨;念小学的时候他骗同学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能看见别人想什么,害大家不敢说假话;他写了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说长大要做太阳;初中他是老实孩子,每年的“三好”非他莫数;后来他爱上足球,整个高中挥汗在体育场。

从幼儿园到高中,谭盈说的每一件事我都熟悉得像昨天刚刚听过。

夏虫声声的月夜,我与许剑并肩坐在学校的大草坪上有滋有味地听他讲述童年和他的足球。我忽然嫉妒,他怎么可以这样狂热地爱着除了我之外的东西?于是我斜斜靠在他肩上问:“那大学呢?”

他那么了解我想什么,知道我要什么,拍拍我的头,眼睛笑成天上一弯新月:“大学我遇到了你。那一天开始我有了第二次生命。”他的话永远像微风抚过我的心房一角,无尽受用。

“有这么宝贝?”

“比你想像中还要宝贝。”

“比起足球呢?”

他呵呵笑,笑声传到月亮上面:“傻丫头。”

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刁蛮地任性地以各种理由霸占他与足球相处的时间。

现在去想,同足球抢男朋友的我可笑透顶。抢赢了足球却抢不赢时间。

而谭盈幸福的表情仿佛分享了许剑的往事便是拥有全世界。

我暗淡地自言自语:“大学呢?”话一出口恨不得立刻倒带收回。

幸在她毫无芥蒂,反而一脸骄傲:“大学他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足球赛呢,球技一流。”

确实一流,那时他的激情飞扬我有幸得见,而谭盈只是想像却也说得神采奕奕:“他说过足球是他一生挚爱。”

我恍然,原来我并未赢过。

“男友这样爱足球你不生气?”

“生气?”她笑,“当然不,我喜欢看他在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潇洒无比。他看球时认真得神情更加迷人。”

我承认,谭盈说的我都承认。我也欣赏但更嫉妒,谭盈的大方非我能比。我与她同样有爱,只是爱的不同,她的爱是包容,我的是占有,她对许剑的感情也非我能比。不希望被对方束缚却要完全占有对方,这样的爱是不是很自私?我对许剑的爱之于谭盈对他的爱是不是很浅薄?

晚饭时,我打断熊岩的滔滔不绝发问:“男人对足球的钟爱总是超过爱女朋友吗?”

熊岩颇有兴致地看我:“你想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看样子我问错人,对面的完全是自大鬼。我泼一盆冷水过去:“与你无关,你可当作爱情哲学讨论。”

他似乎玩味着我的话,半挑逗地说:“要看女人与足球哪个能带给我们更多刺激。”

我泄气,连同他争辩的力气也不想浪费。谈话与谈爱都要找对对象,否则自讨没趣。

我干笑两声结束话题,却看到熊岩的眼神渐渐燃烧起来。

“有什么不对?”他不打算结束。

我摊开双手:“没什么,我已吃饱,该回家了。”

可这个人完全不受我控制,眼中又出现豹子般的锐利,变本加厉盯住我,仿佛盯住的是一餐美味:“去我家过夜怎样?”

有一秒钟,他的眼神邪恶外溢。我颤抖着得心狠狠沉了下去,砸在胃里,五内翻腾几乎吐出来。我捂住胃:“我要走了,请不要跟着。”

说完飞奔而去。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社会高中生也明目张胆地接吻同居,我当然知道以我们的年纪同居之事并不是禁忌。但为什么他总是话语直接、毫无顾忌?因为他不在乎,他视我为玩物,一时兴起百般追求,无兴趣时便会随手丢弃,对以前的女友们如此,对我也不过如此。我忽然明白了那天磊子一句“要他失去兴趣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的暗示。也明白了为何他有过许多女友却仍然找不到一个长久伴侣。与这样的人打赌,简直是玩火自焚,而我竟然险些被感动!现在已经是退出的时候。

但他也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隔天他仍旧出现在楼下,堵住我去路。

看到他我条件反射的胃疼发作。恨只恨这栋楼只设计一个出口,同时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有十个百个出口他也能找到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一天要面对。

他看我表情已知事态程度,嬉皮笑脸挡在我面前问我是否为昨天的一句话生气。我打定主意与他断绝来往,不作回答,绕路而行。他不放过跟着拦过来,来来回回我厌倦至极,冷眼道:“熊岩,一个月的约期已近,你可以死心了。另外谢谢你昨天一句话,让我看清楚本质,不至受到蒙骗。”

“蒙骗?什么蒙骗?”

“你心知肚明。”

“你凭一句话断定我这个人?”

“是凭一个月。”

“这么说已经结束了?”他没有半点失落。

“结束了。”

“我不会放弃,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磊子是对的,熊岩的生命里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是直觉告诉我,对我他已经没有兴趣,不然他为什么不再殷勤讨好,为何满脸不在乎?

我心情反而安定下来。

再次绕开他冲过去,成功之际,抬头却见许剑站在我面前。

许剑双唇紧绷,面色凝重,眼里熊熊火焰不知是对我还是对熊岩。他手指熊岩厉声喝道:“沉沉,为什么与他在一起?”

看来他误会了我与熊岩的关系,而熊岩似乎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狞笑不语。我深深吸一口气。他们的过节与我无关,我与熊岩的过节与他无关。

“与你无关。”我低下头去,“请你以后不要再唤我沉沉,你无资格。”我听到自己冷漠虚弱的声音像一把冰刀,被丢出去却在半空无力地落下,碎了一地。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青筋不住颤动着,我想此刻的我在他心中必定狠心决绝,必定无情,可他大概不知道,除此之外我无路可选。

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开口:“你也不准备让开?”

许剑用一秒钟的时间缓慢侧过身,我捂着翻疼不止的胃与他擦肩而过,拼了命向前跑出去。一个踉跄,身体似在空中向前仰去正中另一个不速之客怀里。

是匆匆赶来的萧朋架住险些跌倒的我。他脸上挂着几分憔悴几分关怀,他问:“蓝沉,你还好吧?没摔到吧?”似对待学步跌倒的孩子说。

我站定了望着他。他赶来热闹来看我出丑吗?他们如此默契在今日大派对?巧合堪比电影情节。可惜现实中的巧合总不似电影美丽动人,我并不是电影里的女主角,面前的三位男士也并不是折服于我的美丽,争夺我的芳心而来。他们一个视我为玩物,一个为了钟情而钟情,另一个扰乱我心却牵手其他女人。

该死的胃仍然隐隐疼痛,我很累,很想从这个太不完美的人间蒸发。可是这时候偏偏又有人喊我名字。谭盈的声音那么婉转轻盈,像蝴蝶挥动着翅膀飞落在我肩膀。

我转过身,对着齐齐望向我但表情各异的四人。疑惑的、关切的、痛苦的、乐祸的,四个面孔在我脑中旋转。我想我是彻底被打败了,溃不成军,只剩下疲惫的声音低语:“你们不要跟我来,全部不要跟来。”

现在的我只想回家,拖着奄奄一息的精神回家,倒进被窝里,沙发里,倒进任何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就这么睡下去。再也不去理会他们,不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不担心他们怎样对谭盈解释,甚至不管明天会不会来,不管这一觉要到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些事从此与我无干,这是他们的电影,由他们去演。我要做的是关掉手机,填饱肚子,泡个热水澡,昏天黑地地睡死过去,等睡到自然醒,伸伸懒腰又是新的人生。人要学会珍惜,首先应珍惜自己。

回到家,门口放着一大袋苹果似无家可归一般。我弯腰去看,一个个红扑扑新鲜可爱,旁边留有信封,写着蓝沉收,字迹陌生。

会是谁呢?送了苹果又避不见面。不管,一切等喂饱自己再说。我把苹果提进来,挑着最好看的洗干净印下一个大大牙印,仰在沙发里拆开信来。短短一页纸,清晰隽秀的小楷。

我习惯先去看落款,居然是萧朋。我早该想到,这种初中生的做法怕也只有他想得出。他是何时送来苹果?我回来之前?但信并不是匆忙间写的,那么刚才他是去送信给我吧。他的沉默与羞涩使他一定要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才能与我交流,现今有电话、短信、网络,他却独独要写一封信。

他说:“蓝沉,我已仔细想过你的话。你说得不错,爱一个人一定要了解她,但是一段感情的进化应当是先有喜欢才有了解,然后获得爱情,最终爱情在年深月久里逐渐升华,变成更坚固的亲情。或许现在我不够了解你,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因为了解一个人需要相处,需要许多时间,但喜欢上一个人有时只需要短短一面之缘。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都足以产生这种微妙的感情。相识时的浅浅喜欢在经过相处以后经过岁月的积累以后便能成为爱情。

我的确是个习惯执著的人。但任何感情缺少执著与坚持都不能长久,对不对?相恋的两个人必须在执著的推动下才能维持长久到达爱情。对于那个让我等待了近十年的女孩,或许我惦念的不是她,而是年少时的那份痴情。但你不一样,对你执著并不是因为我还怀念着痴情的自己,我在最适当的时候遇到你,希望能够了解你,甚至保护你满足你,与你有一个将来,我相信我的努力与坚持能够使我们有一个幸福的将来。追求幸福需要的除了爱,还有执著。我的执著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有我们和我们的未来。蓝沉,我是否太古板太无趣?可生活本来就是踏实的、琐碎的,对不对?”

我咬一口手中苹果,除了甜还掺杂着酸,但实在可口。内心仿佛被很柔软温暖的东西碰触,是妈妈织的毛手套还是姥姥递过来的厚毯子?我不知道。鼻子一酸,忽然泪流满面。萧朋像个十足的傻瓜,居然像要求婚一般说出要给我一个将来这种话。在俗世的浮躁与喧嚣里,他的安静沉默、他的古板无趣如此可贵,可是自私的我不断伤害他,伤害爱我的人们。我不配,他的执著我不配,他的苹果我不配。

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就像选苹果。我们只能从一堆果子中挑一个享用,它的滋味可能是酸可能是甜,只有吃的人知道。也许有人足够幸运在千千万中得到一枚可爱又香甜多汁的;有人挑中的偏偏是外表光鲜,掰开来,内里苦不堪言;但若去挑那些平凡的不入大众眼的果子呢?或许也可得到人间美味。毕竟不可能万事完美,你的苹果究竟包含着什么滋味?酸的、甜的、苦的,一定要吃到最后一口才会知道。即使你的苹果不似别人的那么好,即使让你微笑着流泪,你也应该把每一口细心品尝,然后永久记忆,这样才不枉来过。

谭盈究竟听到了什么解释?我不得而知。我只能肯定的是许剑不会全部交代。假话不能说,真话却可只说一半。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欢谭盈,但真心喜欢并不代表能够坦诚相待,从隐瞒与我的一段恋情便可见一斑。推此及彼,当初他对我是否完全诚实?想必当时也暗藏着许多善意的谎言。是否情人们相爱时互相许诺坦诚相对大抵是因了不够坦诚?

想到这里我暗自叹息一声。

谭盈听见放下手中工作,伸着脑袋问:“你与熊岩可在交往?出了什么问题?”

看来许剑没能成功打消她对我的好奇,而这一问同时也引起我的好奇。

“许剑怎么同你讲?”我反问。

“他只说你们在交往,似出现小问题,具体情况他并不知道。”

“哦。”他一句不知道把责任尽数推给熊岩,自己撇清干系,而他的话谭盈照单全收,深信不疑。可我也无权责备,我与许剑都善于运用小小谎言。多讽刺,我们的相似已超越电影、书籍、音乐和幽默感,我们的相似抵达了更高境界。

我们臭味相投并保持着同速成长,许剑同我一样退去纯纯的青涩,同我一样懂得世俗,懂得善待自己,懂得自私的必要,不然为何会在同时放弃承诺选择更实际的恋爱?呵,他不配谭盈的天真如同我不配萧朋的执著。但我们是幸运儿,在还未成熟未世俗之时于人海中相遇,创造了繁花样一生难忘的灿美回忆。因为那些回忆,因为太过相像,我们不能对彼此忘怀。然后遇到谭盈、萧朋这般可爱的人,真诚待我们,一再纵容我们。如他们般的人,比大熊猫更需要被一级保护。

当下我作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牺牲小我,解放全人类。

我笑着同谭盈说:“谭仙,我要辞职了。”

这话太突然,使她完全忘了刚才的话题,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只鞋的细跟缠住电线,电脑“啪”地断电黑屏,辛苦做的文件大概报销。可她一点没注意,拼命摇着我嚷:“怎么可以!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不然我首先不同意。”

我随口道:“这里工薪实在不够用,我已是月光一族,总不能一直靠父母补贴,只能另谋生计。”

谭盈无言可驳“嘭”一声摊在椅子上,垂头丧气:“你不在我有多寂寞,多无聊。”

说着眼泪已经在打转。她的眼泪多于常人数倍,动辄梨花带雨。没想到她这么依赖我,心中竟有点不舍了,故意取笑她:“小心这话被许剑听见打翻醋坛。”

她埋怨:“他怎么会吃你醋,你是我朋友,我喜欢你,他也一定要喜欢你。”

如此要求男友让我大受感动:“说得好,我们是朋友。现在是,今后仍然是。我不在这栋楼工作,下班后仍可以相约喝茶逛街。我不在这个城市了,仍可以电话谈心。即使没有我,你也还有许剑,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这一说。”

她稍微安心:“你要去哪里?”果然是小姑娘,随时需要别人哄一哄,许剑一定也为此耗费不少心血。

我笑:“还不知道。而且这边辞职至少留一个月,我们还有许多时间‘私守’。现在紧要的是抢救你电脑中的文件。”

谭盈又大叫一声:“呀,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泡汤了。”吓得所有同事侧目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迅速整理出一份辞呈,下班之前上交老总办公室。

老总是年近五十的中年人,颇有点长辈风范。见到辞呈也不挽留,直夸我过去几个月工作认真,为公司作了不少贡献,他本人也对我十分欣赏,最后送我一句离别赠言:“希望你尽快处理好个人问题,投入下一份工作。公司随时欢迎你回来。”

我也礼貌道谢,心生敬意地替他关了门。他这两句话虽简单却传达出不少信息,他知道我的辞职不为薪水,所以只字不提;他知道我有许多私事亟待解决;他当然更知道我对工作向来不够用心,所以勉励我要努力。而之前的欣赏云云只是礼貌应酬。至于欢迎我回来,哪家公司会少不了一个闲差的小职员?圆滑、有眼光、精于世故的中年人是让人佩服的,不然他凭什么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而后经营起一个公司。试想中年后的我会修炼到何种境界?不用想已经泄气,“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满足的人,不肯加班半分钟的人,大概到中年仍在频繁更换工作吧。

算了,干脆不去计较,且看老天安排。

我向老天祈祷,剩下的一个月不要再生枝节。

果然之后没有再出现任何与许剑碰面的机会,熊岩几次来电被我拒绝后终于不来纠缠,同时我在邻近城市找到一间公司愿意接收我做职员。老天是厚爱我的,很仁慈地把世界粉饰得太平非常。我轻松之余主动致电萧朋对他的苹果表示感谢。

电话里听得出他同样心情愉快。一时兴起,我学着谭盈的语气嗲声说:“加油,好好工作吧。”

收效是满脸笑容和萧朋一句:“我们一起加油。”

暧昧得俨然一对热恋小情侣。原来装可爱一点不难,我也可做得不错。

接下来的并不是好消息。某周末与李娴同玩,她忽然问:“你与那个熊岩怎样?”

我告知她全部过程。

她似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前几天他不知怎么得到我电话。”

“他说什么?”我莫名紧张,有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随便聊了几句。”她低头不正视我。

我认真握起她手:“你可去问磊子他是什么样的人,磊子比我了解他,更有说服力。我只希望你与他保持距离,至少不要招惹。”

李娴不在意地挥一挥手:“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听得我更加心神不宁。熊岩究竟怎么找到李娴?通过磊子?他不可能碰巧知道磊子与她是故交。他莫非真神通广大到无所不能?他接近李娴又有何目的?我心跳停滞。莫非李娴是他下一个目标?是李娴分散了他对我的兴趣使我得以脱身?我不敢乱猜下去。

最坏的消息是谭盈执意要在我离开之前为我送行聚餐,客人包括磊子和许剑。我提议单独与她聚,但终于拗不过。况且这是最后的见面,或许会是这辈子最后的见面,权当与许剑决绝吧。我怀着这样的觉悟为自己的私心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内心其实对他不舍,所以以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找出当时与他同买的情侣衫。一眼望去我仍是八年前的大学生,只是笑起来少了一些年少的稚气多了几分沉重的沧桑。

晚上许剑独自站在约好的餐馆门口。我像多年前一样远远向他招手,奔跑过去。他怔怔看着我,表情有一刻舒展的心无尘埃,暖若春风迎面,似又回到相恋时的样子。我仿佛感觉他的手臂正张开要将我拥入怀。

但是并没有。他伸出的手尴尬停在半空,笨拙地,不知所措地,又缓缓地,重重地回到他的裤袋里,脸上笑容也在空气中僵硬。

我用力笑着,感觉笑得有些傻,脸颊有些麻木,眼睛有些涨,却仍然努力维持这个苦味笑容。同时心中自责,蓝沉,你是在做什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也就算了,还要穿不该穿的衣服,做不该做的动作,有不该有的想法。实在该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许剑也越发不自然,初秋的天气他额角却滴汗,他六神无主地说:“谭盈要我在此等你,跟我来吧。”我以为他会再叫我沉沉,可是也没有。说着他慌张转身亟亟上楼去,不再看我一眼。

我们进门,谭盈同磊子正聊得火热。磊子招呼许剑又向我看,目光如炬,我立刻被看穿一般手心滴汗头脑冒火。许剑也狼狈地直说入秋了天气为何如此热。

我们明明没做贼,却心虚得厉害。为什么?因为我早有预谋?因为刚才那一刻的心动?那许剑呢?他又是为什么?

这一顿饭的结局是不得不提早散场。

磊子主动要求送我回家,我心知肚明他是有话同我说。

路上他很直接地问:“蓝沉,为什么要走?”

我也不绕弯子:“原因你知道的,这里关系过于复杂。”

“何时离开?”

“几天后。”

“什么时候回来?”

“天知道,”我笑,“你希望我回来?”

他不语,连一句离别的寒暄都没有,可见心中答案。

片刻他说:“我认为你的选择是对的。”

哦,我活该倒霉牺牲自己,幸福他们。

“你也说过你喜欢谭盈。”他接着说。

是,我为朋友牺牲,光荣可嘉,并且我因此得以问心无愧的生活,一切值得。何况这是我的选择,无人持刀枪要挟。可我与谭盈同样是他朋友,这话说的未免太过偏心,有失公平。

磊子送我到楼下:“祝你在新城市生活愉快。如需搬东西随时找我。”他又热心起来,在他眼中我是个多余的人。

“只一小箱衣物,不必担心。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也许永不再见。”我微微一笑。

他笑得似有点不舍,没头没脑地说:“蓝沉,今晚的你很像大学时的你。”

我的用心被拆穿了,只好讪讪地笑:“我一直是我。”

不知是因为路灯灰暗还是因为空气严重污染,我笑着的时候竟发现对面磊子眼中有一片朦胧的、温柔的光芒。

细细的风吹着头发,他说:“蓝沉,我能抱你一下吗?离别的拥抱。”

我点头。他张开的双手像一双翅膀轻轻围着我。他的手臂没有许剑的结实,他的胸膛没有许剑的温暖,但他的心跳在安静的空气中异常清晰。今夜我扮成大学时的自己,没有得到许剑的怀抱,却得到了磊子的。世事难料。

几秒钟之后,我又是一个人站在灯下,磊子已经沿着来路跑开几米。

我以为他就这样走了,很想道声再见。他却忽然转过身,向我轻喊:“蓝沉,你一定不知道,大学时我一直暗恋你。可是许剑的光芒包围着你,它太强大,你永远都不去注意其他人,我只能跟在你们身后。那时我比不过他,到如今仍比不过他,这就是宿命。”

他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释怀,转身跑远了。

他的话对我来说是个惊天大秘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身边一直有女友,他的暗恋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我全然不觉。那个调皮的磊子,在我生气的时候做鬼脸的磊子,笑我哭鼻子的磊子……

或许如他所说,这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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