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梦,梦里像起了雾,什么都看不清。
就连声音,都是缥缈得不真实。
“师父,两千年已到,徒儿是来道别的……”
“主人说过不再见您,您还是请回吧,不要让我们为难。”
为什么会被拒之门外呢?顾安弥心想。
梦毕竟虚无缥缈,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人影,但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些听不太清楚的对话。
其实顾安弥不喜欢做梦,每次梦醒后都很悲伤,很悲伤。
就像沉入深海里,被漫无边际的绝望淹没。
可是她又喜欢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听到别人对话,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看见色彩。
空洞的梦里,慢慢地出现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再过了一会,安弥看出那是个跪着的女子。
她的衣服,真好看啊,白色裙摆上铺开的金色花纹仿佛闪着光,是顾安弥从来没用眼睛感受过的美丽。
那女子忽然开口,低声说道:“徒儿幼时,愚笨懒惰,学艺不精,论法术造诣在门中从来排不上名次,却又极为争强好胜,每年门内比试,输的次数多了便要回来大哭一场。师父心疼徒儿,赠予徒儿一个宝物,名为飞星镯,此物能聚星辰之力为人所用,星辰不落,此物力量源源不绝……徒儿……一直到……才明白,此物对于师父来说极为珍贵,今日……”
模糊了起来。
好像是被水沁湿的纸墨画,光影杂糅一团。
声音仿佛也被塞入虚空里,无力挣扎。
“小妹。”
哥哥喊她。
脑海里的声音,是哥哥在传音。
“醒了吗?小妹。”
“嗯。”顾安弥也用意念传音过去。
她自小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只能用修道之法与他人交流。
顾安弥睁开眼,瞳孔没有聚焦,眼中一片空洞。
她也……不太看得见东西。
不过昼夜还是分得清,人影也能注意少许。
她光着脚起床,摸索到床头边小桌子,上头放着昨日哥哥早已帮她放好的换洗衣物。
她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开心的踩着地板的纹路转圈。
石板并不冰凉,也不潮湿,反而温暖干燥,让人想舒舒服服的躺下去休息会。
当然是因为顾安彦在这里设了特殊的法阵,使得此卧室内冬暖夏凉,连空气都温和舒适。
虽然说她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之久,即使无法视物也早已不会撞到桌椅板凳,但是顾安彦坚持把一切家具的棱角磨圆,能放上软垫毛毯的地方都放上了,并在地上刻了记号,石板上的纹路会指引着她如何分辨房间里家具物件的具体位置。
顾安弥循着纹路,找地毯的位置坐下来穿鞋子。
“今日师父有事找我们,不能睡懒觉。”脑海里响起顾安彦温柔的声音。
“嗯,我收拾好了,哥哥可以进门来了。”
“好。”
顾安弥听不见开门的声音,但是她感觉得到。
很轻很轻的风,从门口的位置飘过来,携来一丝甘松香味,冰冰凉凉的。
顾安弥站起身来,伸出手。
哥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梳妆台前坐下。
他的手像暖玉,微凉却不冰冷,温暖却不湿热,手心里有练剑起的薄薄一层茧。
“师父有什么事找我们?”趁着顾安彦给她梳头发的时候,顾安弥传音问。
“我们得去一趟咸阳。”
“真的吗?”
先是惊讶,然后顾安弥没出息的笑弯了眼睛。
那可是咸阳啊,王都,她从未去过。
“不是去玩的,有正事。”
“什么正事?”
“应邀去赴一场会。”
顾安弥替她梳了垂桂发式,俯身想在梳妆台的首饰盒里找对合适的珠花,十多年来,顾安彦几乎天天给自家小妹梳头,早已如吃饭穿衣般自然熟练。
“朝廷召开的大会,应该是要商量除妖的事情,各大门派都会有一位长老带着门内出色的弟子去,近几年来妖界愈发躁动不安,所以朝廷才想要联合修道门派的力量。”
“我一直以为朝廷的力量足以抵抗妖界来犯。”顾安弥惊讶。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不知为何,妖界力量越来越强大了。就连咸阳城内,天子脚下,都有妖魔作祟。”
“咸阳里面不是应该有很多高手吗?妖魔怎敢进入?”
顾安彦挑了对鹅黄的珠花给顾安弥戴上,似乎极为满意,当然这满满一首饰盒的小玩意都是他平时外出给小妹捎回来的:“王都里的确有杰出之辈,比如护国使,传闻他们个个都是绝顶高手,神秘莫测,秦朝安定繁荣近两千年有他们很大功劳;又比如王室,嬴氏一族天赋异禀,不论嫡庶,生来便可习灵,从不乏强者,听说现任太子就是王城骊阳里的第一人。”
“骊阳?那是什么?”
“骊阳书院,四大书院之一。以前是王室的老书院,现在成了习灵之所,不论出身,有习灵之资者皆可入。”
“原来如此。”
顾安彦继续说道:“纵然咸阳固若金汤,它也是一座百万人居住的王城,平日里往来的人千千万万,难免会有一些妖偷偷摸摸混进去。”
“百万人都能居住……咸阳城好大呀……”顾安弥着实震惊,她一直以为泽灵门已经够大了,平时御剑飞行穿越泽灵门都得要半盏茶功夫,这里也只不过住了千人而已。百万人居住的地方呐,御剑飞行穿越咸阳城恐怕得要半个时辰?
顾安彦帮她稍稍整理了衣领,笑道:“对,咸阳城很大,适时小妹可得跟紧我,莫要走丢了。”
“走吧,我们去见师父。”顾安弥往门外走去。
若是旁人第一次见,绝对不会相信顾安弥看不见东西,因为她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不需要拐杖,也无需摸索,步子迈的落落大方。
其实顾安弥算幸运,幸运的是她有资质习灵,她可以通过门内修道之法提高感官的敏锐程度,判断细微的风向,通过风中灵力感知周遭一切事物;亦可以通过内力传音与他人交流。
几乎可以这么说,她一出生的残缺对她的生活没有造成太多影响。
除了看不见风景,除了朋友少。
前者是最好解决的,因为师父说她的眼睛可以被治好,时间问题而已,现在她已经可以模糊看得见光影,至多十年,眼睛必然会痊愈,若是找到合适的草药,可能几年内就能恢复。
后者很难。
因为她太特殊了吧。
因为太特殊了,所以无法融入。
朋友少并不是因为她被排挤,或者被孤立,相反,师兄弟师姐师妹们都待她极好,只是她自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是因为少了一些大家都有的东西,所以感觉无法融入……生活上她虽然不受残缺感官的影响,心里却深深介意这样的残缺。
说到同门师兄弟们,顾安弥为自己身属泽灵门而极为自豪。
泽灵门选弟子很严格,要有资质,要有天赋,最重要的却是品性。
门内从不外招,说来有些辛酸又有些好笑,大多弟子都是各大长老去历练时一个个寻来的,她和哥哥就是如此。
这些弟子一般都是平民出身,勤勤恳恳一心修道,或为天下之大义,或为自身之追求。当然也有很多名门望族特意送来他们的后辈,希望那些孩子能在泽灵门镀一层金。
但是师父说过,静不下心来的人,不适合泽灵门。
泽灵门六大长老都是不拘小节豁达之人,规矩不多,和蔼可亲。门内有天才之辈,也有平庸之人,有出身高贵之人,也有出身卑微之人,泽灵门对其一视同仁。
“小师姐!”顾安弥听到有人喊她,果然,朦胧中一个小巧的人影从石桥那边跑了过来,正是今年初春新来的弟子陆芝芝,与她兄妹二人是同一师父门下。
“几天不见,小师妹的传音颇有进步。”顾安弥朝着陆芝芝的方向微笑了一下。
“嘻嘻,多谢小师姐夸奖,为了和小师姐多说说话,我最近都有好好练传音呢!”
顾安弥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言语里的友善。
“大师兄好……”陆芝芝的语气忽然就慌张起来。
身后浅浅的脚步声,是哥哥。
顾安弥隐约感觉他跟小师妹说了些什么,然后小师妹回答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芝芝?怎么了?”顾安弥只好趁她还没走远传音问她。
“没什么没什么,小师姐,是我紧张我心虚……昨天我大师兄罚我抄咒文百遍我还没动笔呢……我怕他检查……我溜了小师姐,改日再见!”
顾安弥忍俊不禁,这孩子。
陆芝芝学艺不精,不能完全凝气传音,内力外露,自然被顾安彦也听到了,但是他似乎不太在意,拉起了顾安弥的手:“走吧,去师父那里。”
顾安弥感觉脚下一空,风鼓起了衣袖,从领子里溜进来,果然哥哥嫌走路慢,要直接带她飞到师父的居所。
“哥哥,小师妹很怕你哦。”顾安弥传音给他。
“我知道,很多人都怕我。”
“为什么?哥哥明明那么好。”
“因为只对你好,我对其他同门都很凶的。”顾安彦笑。
“哇,你为什么要那么凶。”
“一个人再好,也不可能对所有人都好,那样多累。”
顾安弥若有所思。
“哥哥现在不御剑可以飞行多久呀?”
“最多半日,然后就会开始力竭。”
“那带着我呢?”
“哈哈……”
“你说嘛?”
顾安彦没了下文,然后他们便到了地面。
“这里是师父的院子吗?”耳边有涓涓流水声,空气比较潮湿,顾安弥还闻到了些许果香味。
“嗯。”
“来了?”浑厚低沉的声音同时传入兄妹两人脑海里。
师父嫌麻烦,这两人在场时索性都传音交流。
若是旁人在此,看到的则是三人无声沉默着干瞪眼,倒是奇怪的很。
“安弥,你觉得你幻术造诣如何?”师父问。
顾安弥实诚地摇头:“很一般。”
毕竟大家都在学习法术的时候,她还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学习如何传音,如何辨位,如何通过灵力感知环境。
学习幻术更是最近几年才步入正轨。
空气中香甜的味道忽然浓郁了不少,顾安弥细细闻了闻,忽然就生气起来:“师父!那是我的樱桃!”
她直接开了灵力,眼神里不再是空洞,她的视野被彩色的光斑点亮,一切都清晰起来,虽然她看到的场景五彩斑斓,和正常人眼里大相径庭,但是好歹能看的见……看见师父歪着身子坐在矮桌边,桌上还放着一小筐樱桃,以及……不少樱桃核。
顾安弥急的跺脚,眼中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愠怒情绪:“这株樱桃和药圃里的樱桃不一样!好不容易才结的!早知道不种在师父院子里了!”
短胡子的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刚刚吃剩的樱桃核放下:“大惊小怪什么,我就尝了几个……叫你们兄妹来不就是分享樱桃嘛,师父怎么可能独吞……”
“师父!”顾安彦轻咳两声:“正事。”
师父摸了摸胡子,正色道:“安弥,其实今天叫你来,是要叮嘱一下,你和安彦去咸阳的事情。”
“这次咸阳城的大会,不是师父带着哥哥这个首席大弟子去吗?我只是哥哥的小跟班,师父叮嘱我什么?”顾安弥很是不解。
“不,安弥,这次安彦上作为名义上的副掌门去,你则作为掌门一代亲传弟子去。”师父忽然严肃起来:“师父和长老们不是推辞不去,只是最近南边结界很不稳定,保险起见,师父必须和几个长老留下来保护泽灵门。”
顾安弥还是很疑惑:“我实力不强,而且……我感官不好,作为一代弟子去,跟其他门派的弟子相比很丢脸的,师父可以另外找一位和哥哥一样实力强大的师兄师姐来……”
师父吹胡子瞪眼假装生气,只可惜顾安弥也看不见:“感官不好怎么了?有什么丢脸?谁人不知我泽灵门是天下第一习灵门派!我泽灵门内的年轻一辈随便挑一个出去都是天之骄子!你纵然感官不好也比大多数人强!用得着跟那些不入流的门派比较?”
“师父,不入流的门派这种话……在外面可不能这么说。”顾安彦轻声提醒。
中年人闻言瞟了顾安彦一眼,拿手帕擦了擦手上吃樱桃残余的果汁,没说话,也许是听进去了吧。
顾安彦给自家小妹传音:“小妹,你是泽灵门中唯一修行幻术的,王室中有利用幻术修炼特殊秘法,师父跟他们商量好了,所以让你去的,这次去对你来说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师父,既然是王室的秘法,他们真的愿意让我们泽灵门弟子学吗?”顾安弥有点犹豫,传音问师父:“如果师父是与其交易,安弥宁可不去学。”
“美名其曰秘法,现在能精通幻术之人越来越少,其实也算不上很珍贵的法术了。”趁顾安弥没注意,中年男人偷抓了一把樱桃放到桌底:“你身去学习的这几个法术,对于王室来说不值一提,何须我去交易什么?朝廷除了需要泽灵门除妖也不需要什么了,而我泽灵门本就是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此事都是互惠互利,安弥你不用太过介怀。”
“谢谢师父,樱桃会多送你一点的,但是不要再偷偷藏樱桃了……”
“这怎么能叫偷呢,这是品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