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你,别演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郁轻舟凑近郝老头儿低声说道。
“昨夜在你家,你演了为国剃须那一出,我情急之下几乎被你骗过去。
现在才反应过来,你费尽心计,无非是想去寻你那没了音信的儿子。
你大可直说,不必非得搬出救国救民这一套当幌子,显得你这把老骨头多么忧国忧民,我们谁都没你觉悟高似的。”郁轻舟凑近他说道。
郝老头儿眨了眨眼,并未否认,他的一双老牛一样的圆眼中缓缓升起水雾,更显憨厚可怜,“我家俊熙已经一年多没有消息了,小老儿我日日瞧着这些伤兵,心中也急啊。怕俊熙缺衣短食、怕俊熙也和他们一样受了那样的重伤......
你还年轻没生育过儿女,自然不知道父母的一颗心是时刻牵挂在儿女身上的啊。他只要伤了一根头发丝,小老儿我也是心疼的啊。
我就在想,若是我能上战场,我能亲手除掉一个西凉人,俊熙就少了一点危险。小老儿心里也安稳些。”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亮光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家俊熙最崇拜林家军,若是得知我入了林家军,不知多开心、多骄傲。
小老儿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既没有出人头地、受人仰慕,更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我能进林家军,俊熙不知多么骄傲。
轻舟,你不知道。父亲二字,多么难写。”
郁轻舟沉默在原地,不知为什么想起藏在郝老头儿家的百封家书,那些都是那些飘散的亡魂临终前写下的遗言,那是他们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书信当中都是他们放不下的人、舍不掉的爱。
自己也有一封。却不是自己提前写下的遗言,而是在烽火之中从长安辗转来到自己手上的。
书信中父亲询问,可有为国尽心尽力?何时才得家国平安?
彼时长安军节节败退,面对父亲的询问,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于是他再没给家里写过信。
很快也就没有机会写信,直领长安军的校尉命令他们向前冲锋,自己却早已偷偷跑回长安。
他察觉到危机之后,利落地选择了逃跑,他不知道自己逃跑是对还是错。
他的父亲,自他入了军中便一直教导要不畏生死、不能软弱,要为尽心尽力救国救民。
不知道他知晓自己临阵逃脱、当了逃兵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只知道当他转身背对自己的同伴逃跑时,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活下去。”
如今长安军悉数覆灭,他身体虽然活着,但心和魂却好像留在了战场上。
长安军倾巢覆灭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周,不知父亲是否也以为自己成了那三千亡魂中的一个。
可曾有像郝老头儿这般寻过自己?
不知他是盼着自己保住了一条小命还是盼着自己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勇士,哪怕是以身殉国。
郁轻舟出神很久,直到听见造册官高喊”下一个!“
这才回过神来,换上标志性的嬉笑,掩饰住自己所有情绪,嬉皮笑脸地朝郝老头儿说道,“哼,老头儿。你先能瞒过造册官再说。林家军可不收五十七岁以上的老弱病残。”
未等郝老头儿接话,郁轻舟瞟见郝老头儿有些凌乱的灰白头发,忙找了块脏兮兮的破布裹在他头上当头巾,“诺,先把你这头暴露年龄的头发盖起来。”
裹好之后瞧着郝老头儿脑门上的皱纹太显眼,又把头巾往下扯了扯,把整个额头盖住,这才满意地说道,“嗯,这才差不多嘛。”
这破院里的散兵不过也就三十余人,队伍蠕动得很快,郁轻舟把郝老头儿推到中间试图蒙混过关。
“下一个!”造册官高声大喊。
郝老头儿紧紧揪着衣角站到造册官面前。
“姓名!”
“郝...郝庆生。”
“年龄。”
“六...啊、不。五、五十有三。”郝老头儿伸出三根手指,比手画脚地说道。
“五十三?年纪有些大了啊。”造册官皱眉抬起头来看向郝老头儿。
随即眼神变得锐利,他上下打量着郝老头儿,“你今年五十三?”
郝老头儿鸡啄米似的狂点头,“是,小老儿今年五十有三。”
造册官眯起眼睛抱着双臂拉长声音说道,“老人家,你可看着不像五十三岁啊。”
郝老头儿紧张得连手带脚一块儿比划,挤出一个皱巴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大人,小老儿确实是五十有一。”
郁轻舟在后头见郝老头儿如此局促不安,伸长脖子嬉皮笑脸地朝造册官高声喊道,“大人,这老家伙确实是五十一。农户出身,操劳惯了,嫌老,比不得大户人家细皮嫩肉的小子们。”
“闭嘴!谁要你多嘴了?懂不懂军中规矩?”造册官高声呵斥道。
“是!大人,我这就闭嘴。”郁轻舟嬉笑着高声答应道。
造册官抬起眼皮打量了郝老头儿许久,最终轻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从前在哪个军中?”
“小、小老儿是在家乡募兵时从的军,那时候正逢当地县官......”
“这老头儿真是能瞎掰啊.....”看着一本正经胡编乱造的郝老头儿,郁轻舟心中暗自感叹道。
造册官打量了郝老头儿良久,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抬抬手示意郝老头儿去量体。
郝老头儿松了一口气,挺直腰背溜进量体的队列之中。
“下一个!”
郁轻舟举步走到近前。
造册官眼神在他胸口停留片刻,有些迟疑地试探道,“长安军?”
郁轻舟没有否认,认真点点头。
造册官神情有些波动,“听说三千长安军尽墨,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再见。”
郁轻舟微微一笑不做回答。
造册官有些激动地起来,眼神闪烁微光,颤抖着嘴唇问道,“我有位故友,就在长安军中,不知是否.......”
“大人,”郁轻舟打断他,“据小人所知,长安军只剩下我一人了,其余三千军魂早已飘散。”
“噢。”造册官讪讪地坐下,两眼空洞,口中喃喃,“我还以为,或许他也有幸,能够活下来......”
郁轻舟低下头,“大人节哀。”
造册官仰面挤出一丝苦笑,摆摆手无力地喊道,“下一个。”
郁轻舟拦住他,“大人,您还未登记我的姓名呢。”
“噢,是吗?”造册官眼眶微红,神情恍惚。
“小的名叫郁轻舟,二十三岁。从军五年,军从......”
“我知道了,不必再讲。”造册官手腕飞快晃动着,颤抖地写下“长安军”三个字,顿时像是被人抽去了周身力气,双手无力垂下。
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朝身边的小兵吩咐道,“去叫李大人和顾大人来登记,我旧疾突然发作,身体有些不舒服。”
小兵应了一声,飞快地朝顾宗怀方向跑去。
郁轻舟走到量体队伍的末尾静静站着等待,走到门口的造册官突然停住脚步,又缓步折返回来。
他拍拍郁轻舟的肩头迟疑地问道,“小兄弟,听闻那一场恶战实在凶险,你受伤了没有?
若是身上有伤不妨多养几日,待伤势完全康复再入军也不迟。
我认识一位大夫,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必急着从军入营,等一切都好起来再进入军中也不迟。”
造册官突如其来的询问让郁轻舟吃了一惊。
造册官见他如此表情连忙解释道,“我那位故交先前与我通信时提及战况惨烈,大半将士都负了伤。故而才想起问问小兄弟你有没有受伤,离了军营你流落至此,想来也吃了不少苦,若是受伤必定也没好好医治。
我心中是很钦佩长安军的,若是有什么能帮忙的,还请不要与我客气。”
郁轻舟身上的确有伤,胸前那道长疤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但与那三千军魂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他本就是一个逃兵,本应该与他们一起死在西京,如今哪里还敢对偷来的这条残命有什么奢望,不过是活着罢了。
他笑笑摇摇头。
造册官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画着繁复图案青色玉令递过来,“这玉令我与故友一人一块,如今他不在了,我将我这玉令赠予你,这玉令回到长安军手上,也算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了。”
郁轻舟接过青石玉令,竟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