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让人摸清摸透。
眼睛是首先说谎的。
天色阴沉晦暗,已近夕阳西下。
当宗顾再去看那璧上时,天然沉积的花纹上镶嵌了些枯草,只是灰白的岩石点缀上几抹槁黄,哪有什么字印在那里。
此处并非是犬默岭,只是经垭口之后的又一处空地,当初会看见上面有字,应该是铃音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
当初所绘的地图是他凭借梦中记忆即兴而画,或许存在观察角度的变化导致这山路与地图所绘有些出入,如今即便拿上那份地图,除了官道,其他小路要想对照出来也需费些精力了。
切榕洞就在深处,无论老三所说是真是假,也总要去看看的。
他不再多想,直直踏入深邃的树林之中。
沿路都是植物的根须与落叶,新老交叠,一切痕迹都能被很好的掩盖,只是这种路望不到头,并无规则,四周还都差不多,真怕走着走着便又回到原处。
贴心的是,在关键的岔路口,总有个布条系在树枝上,十分明显。
他闭目,脑中呈现出大牛跟在云儿身后的景象:云儿指哪棵树,大牛就听从着在哪棵树枝缠上布条。
多亏云儿想得周到全面,他会意一笑,随手折下段树枝,继续向前走去。
榕树是种很奇特的生物,仅有一株的情况下,其垂下来的根须深入泥土,再变成又一棵个体,时间久了便成了林子,独木成林的讲法也是由此而来。
树的根须垂下,像一扇扇金丝制的帘子,不断扰动着夕阳的光线。
不久夕阳落山,天已入夜,密不透风的枝叶将阳光罩住,起到了良好的过渡,天色也渐渐昏暗起来,尽管眼睛逐步适应了这种深黑色,步速却没有那么快了。
忽然,一枝焰火升起,在空中绽放出小小的火花,他心中明了,这是宗家军暗中集结的标志。
按照宗德的一贯作风,今晚可能是要去会会这山匪之主——双方先会面而不直接开打,是这位大哥与一般将领的不同之处。
不战而屈人之兵,向来是宗德引以为傲之事,而且凭借艺高人胆大,自然是不会带多少随从的。
此次暗中集结军队,可能是出了些什么紧急的事情,而会面的地点也许就在附近。
宗顾四下张望,果然见前方不远有个棚子,内有些微弱的火光。
天色已晚,云儿给的提示也已看不太清,倒不如先去看看宗德的情况,想到此,他便奔亮光而去。
宗顾寻找的位置较高,俯身看去,正斜对那棚子虽有些远,但来往人等能窥见个满眼,是个绝佳的观察点。
这棚是供上山人歇脚用的,据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刻门窗紧闭,在外驻守着十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火把。
想都不用想,此处早已防守森严,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里。仅目光一扫,便觉出有多人潜伏在山间各处,敛声屏气,就等着首领一声令下,将入侵者来个一锅端。
在山匪的地盘上,宗德在地势与兵力上都讨不得一点便宜。宗顾看过调令,给的兵并不是什么正规军队,无外乎些临时征集的民兵,或许是圣上根本不在意,断定这只是个山间霸王的小打小闹,给点兵便能平了。
地形占优,山匪只要拖着不打,干耗都能把这不到一百人的队伍耗死,于是速战速决便是他们唯一的解决方法。
宗德是个认死理的人,不管别人如何认为,只要是考虑到对宗家有所不利的,就一定会亲自出马,将危险消灭在萌芽。
想来以宗德的敏感,这一路上发现了这山匪的不寻常,又或许得了自己老爹什么密令,故而暗中抽调宗家军护卫,要探探这帮人的虚实。
宗顾正想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由远而至。
宗德还是那张严肃的脸,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却透着自信的表情。
身后只跟了拿锤的壮汉,一脸凶相,五大三粗,大锤子一摆一摆,看得旁边的人心生畏惧。
棚内出来一个身影相迎,宗顾看的并不清晰,他们互相行礼,似乎是指明需卸除武器,且仅允许宗德一人进去。
壮汉看了宗德一眼,不满地将大锤放下,只听地面一声闷响,身边人都为之一颤,随后眼睛警惕地望向这群黑衣人,搞得这帮人竟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如果这帮人真是山匪,那么宗德他们在气势上就已经赢了。
眼见宗德随着那人进去,宗顾一点都不担心。
手记所载,宗德少时便同老爹上了战场,而说起大哥的成名之战也算得上惊险。
那时叛军四起,当时的老爹是个守城的将领,外面猛攻不下,里面死守不殆,援军久等不到。
城破在即,强弩之末,正在开城投降与死守到底中两难选择,一位年幼的小士兵提议高挂起免战牌,自己则要出去与敌军谈判。
本来一个刚入伍的士兵是没有机会与将领对话的,当时士气低落,小兵的话像一道光射入到军中,给了大家一丝希望。
老爹担心敌方杀红了眼会对小兵不利,却挨不住这位小兵的一再坚持,他断定在这种形势下,攻城方比他们更为难受。
免战牌挂起,攻城方难得停止。城门微开,小兵一人一马从中昂扬走出,小脸是黑中透红的,黑是让战火熏的,红是紧张又害怕导致的,不过他表露出的自信与方才的表情无异。
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憧憬般看着他,就好像为一名即将赴死的英雄唱起无声的挽歌。
小兵到了敌军的营盘,面对将领轻一行礼,沉重地说他同他们一样都是恒国的子民,相互厮杀的都是本国的同胞。
他不卑不亢地说:他了解他们只是为了家人能够有更好的生活,能够免于战乱,所以其实战争都是被逼无奈的。
他最后徐徐道:我们还有十万援军很快便到,请你们退兵吧。
谎话天衣无缝,就这么几句话,对方将领略作思考,竟然戏剧性地退兵了。
“你叫什么名字?”敌方的将领最后问。
小兵双手抱拳报出本名。
一人一马再度归来,老爹喜极,那时膝下无子,又知他是个孤儿,便收作养子,取名“德”,表“得到”之意。
当时这位小兵出现之巧又风光无限,众人皆以为他本就是宗大人的独子,只是弄个噱头邀功请赏,于是传扬开去,双方也懒得解释,久而久之便真的成了无血缘的亲父子。
这件事老爹同宗顾讲过,实际上宗大人只有宗顾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就连秋儿也是大夫人收养的孩子。
门被推开,双方看似态度谦和,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接下来相互道别,也没看出什么事。
壮汉重新拿起大锤,与宗德晃悠悠走了没几步,这门便再度合上。
相碰的一瞬间,周边传来机弩声音,宗顾暗道不好,这是谈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