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鏖战月余的守城士兵,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尽管疲惫,仍旧有条不紊地整理器械,救治伤员,然后秩序井然地退往后山溶洞,陆鹰鹤略略宽心,提着亢龙刀,立刻带着赵铁河登上城楼。
这位铜甲校尉的性子比较木讷,自从移防紫螺城以来就没说过几句话,陆鹰鹤没指望他会主动问些什么,只是两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顶风冒雪站在漆黑的冬夜里,总要聊些什么吧,于是自顾自地说道:“这场宗门战争打到现在整整三十五年了,一些门派被打没了,一些门派崛起了,打来打去,最苦的就是老百姓了,我今年刚满二十,生在乱世,长在乱世,没见过太平盛世,书里写的那些我也没有亲身体会过,赵校尉,你能跟我说说太平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今年已经四十有八的赵铁河,面部肌肉突然一阵抽动,沉默寡言的他平时都是一副千年不变的木然表情,谁也没见过这位统领元帅亲军的校尉有过什么情绪波动,或许是陆鹰鹤的问题对他有所触动吧。
一瞬沉默过后,赵铁河伸手指向黑暗深处的远方,平缓的语调中透着深深地眷恋与怀念,“陆尉有没有见过万家灯火,有没有听过村落人家的鸡鸣犬吠?”
“自然见过,也听过,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过。”陆鹰鹤不自觉地想起了幼年时在帝都象京,与宝婷姐弟三人朝夕相处的温馨时光,那时他最宝贵的童年回忆。跟随林景玄初来东陲时,山君背左近村社错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当战火蔓延到那之后就没什么人家了,每天一到黄昏,残存的居民要么躲进隐密的山洞里,要么藏在深挖的地窖中,以至于朦胧祥和的万家灯火、鸡犬相闻的村落人家具体是何等模样,陆鹰鹤竟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等到黑暗散尽、等到烽烟熄灭,等到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村落人家的灯火炊烟,满耳尽是鸡鸣犬吠,天真无邪的孩童追逐嬉戏,开心的笑声能传出好远好远,那时候就是太平盛世啦!”赵铁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双眸却灿若星辰。
陆鹰鹤诧异地看着他,他从林元帅那里得知,这位老实巴交的中年军官是没读过私塾的,勉强认识几个字而已,没料到能说出这样一番发人深省的话来,是因为有过深切地感触吗?
赵铁河的憨厚一笑,算是回应了陆鹰鹤疑惑目光的。“我人笨,说不出这样文气好听的话来,是我闺女说的!十五年前她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我回答不了……”
“你……闺女?”陆鹰鹤很好奇,因为林元帅没有说过。
赵铁河低头沉默,没有回答,原本灿若星辰的双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刚刚及冠的骠骑校尉,是个很知进退的年轻人,他猜这里面肯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便不再追问了。
赵铁河冷不丁地问道:“陆尉,您也是为了太平盛世才参军打仗的吗?”
陆鹰鹤一愣,下意识地望向风雪交加的黑夜,蓦然良久,随即正色道:“刚刚孤先生问我,一旦黑鹰军战败,我该何去何从?我没想过这些,当时我回答不出来,经你一问,我想通了,我生在乱世、长在乱世,从没见过太平盛世是何等光景,从此以后,我要为太平盛世而战,为我自己,也为天下苍生百姓!”
紫袍炼符师的话依稀还回荡在耳边。
孤先生说他是一头当世猛虎,官僚做派的武略城,和垂垂老朽的天象王朝确实不值得猛虎效忠,太平盛世或许便是他为之赴汤蹈火的梦!
“陆尉,末将没读过书,秉性迟钝,注定成不了称霸一方的枭雄诸侯,可末将这身射艺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熬出来的,实打实的没有一点虚假,若是陆尉看得起,末将愿意追随左右,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赵铁河暗淡的双眸再一次灿若星辰,像是被年轻校尉的话点亮了。
陆鹰鹤笑道:“你是林帅的亲卫,怎能跟着我呢?”
赵铁河沉默片刻,叹道:“末将能有今日的身份地位,全是林帅提拔出来的,就算为林帅挡刀子,末将也不会眨一眨眼睛,可是……可是他老人家在为天象朝打仗,不是为了太平盛世……”
这位已到知天命年纪的汉子,似乎对太平盛世的渴望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藐视凡俗如陆鹰鹤,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寒风呼啸,刮得雪粒子四散飞舞,打在脸上火辣辣得痛,战场上星星点点的焰火全被大雪掩埋了,一同被埋葬的,还有那些战死沙场来不及收殓的袍泽弟兄。
两人站立之处,宛如浩渺怒海中的一座孤岛,浓重的黑暗犹如潮水般涌来,城楼上的火炬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空空落落的无力感零零落落地袭来,搅的心里发慌,陆鹰鹤急忙提运玄功,努力驱散这种违和的感觉,忽然气息一滞,敏锐地捕捉到风雪中有异样。
把雷霆怒神通运转至巅峰,真元灌注于双目,随手扔下一支火把,这些火把都是用特殊方法制作的,落地不熄,他与赵铁河都看清楚了,不知何时,城下黑压压的聚集着百多条野狼,这些残忍邪性的畜生阵垒分明地分作四队,彼此各不相扰。
寒风渐紧,猛烈凄冷的风中只有群狼声势浩大的嗥声,听不见一点别的声息。
头顶上空一阵罡风呼啸。
陆鹰鹤与赵铁河昂头望去,只见黝黑的天穹上忽然现出一片黑点,倏忽放大。
赵铁河自幼练习射箭,目力强过洗炼品武夫境界的陆鹰鹤,惊道:“是金雕!”
待这群扁毛畜生飞近了,陆鹰鹤才看清这群东西双翅宽大,羽发金光,果然全是体形威猛的凶悍金雕,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铜甲校尉赵铁河忍不住道:“狼群和雕群全都秩序井然,跟受过训练的士兵一样,如果两军对阵时,用这些畜生来冲击对方的军阵,后果不堪设想。”
陆鹰鹤深以为然:“何止冲击军阵,还能帮着打探消息呢,这一个月来,雷石开暗中派出过好几拨飞禽斥候,意图飞到城郭上空刺探我方军情,结果全被孤先生打落了。”不由得长叹一声:“咱们黑鹰军困守东陲半岛多年,不仅研制武器比人家落后,还缺少奇人异士,毕竟时代变了,现在是江湖掌控天下,行军打仗自然要用上江湖手段,以往的战争方式都将被改写,甚至淘汰。”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赵校尉你听着,待会儿,敌营中的役兽之人一定会用哨音传递密令,组织狼群和雕群攻击,届时你用甲字箭射他。”
“是!”赵铁河躬身应诺。
一头健壮的灰狼挺身而起,昂首一声长嚎,悠长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威严。这一声叫罢,身后群狼全都安静下来。其余三处阵列中的狼王也有样学样,扬起灰白相间的脖子长长地嘶嚎一声,霎时间狼群悄然无声。
冷风呼啸、大雪飘飞之中,一声短促刺耳的哨音划过夜空。
赵铁河听声辨位,平日里木讷得近乎窝囊的铜甲校尉立马变得豪勇起来,取箭、扣弦、满弓、撒放、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反弹回来的弓弦推着狼牙箭,嗖的一声飚射而出,撕开雪幕、融进黑暗。
一阵不可思议的空间波动过后,一切归于沉寂,陆鹰鹤略感失望,因为他没听到濒死前的惨叫,这一箭显然落空了,看来对方修为不弱。
那声短促的哨音是传达命令的,四头狼王先后厉嗥几声,声音或长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将。群狼听到号令,开始冲锋。
陆鹰鹤立即吩咐:“快杀死狼王,用乙字箭,这些畜生是被邪道秘法驯出来的,只有孤先生的符箭能杀它们。”
赵铁河反应极快、四箭连珠而发,冲进城前两百步的四头狼王纷纷倒地。可它们都被邪法训练过,根本不知道痛为何物,一倒下便翻身而起,无知无觉,继续前冲。而射中它们的箭却非凡品,四声轰响过后,被炸得四分五裂。
狼群失去首领,一时陷入茫然。
瞅准机会,陆鹰鹤抢在役兽之人的哨音响起之前,命令赵铁河射出四支威力最强的甲字箭,分别打入四股狼群中,伴随着一阵阵焦糊的味道,一百多条恶狼被消灭殆尽。
陆鹰鹤暗自感激孤先生,这位性格乖张的老前辈所炼制出来的箭矢,带有一丝炼符师本命符神的强悍力量,虽然微乎其微,却也非同小可。
赵铁河不等吩咐,又捏出一支甲字箭准备射向雕群,哨音却抢先一步响起,雕群接到指令,顷刻间振翅飞远了。
陆鹰鹤不由得蹙眉沉思,这黑咕隆咚的雪夜里,对方是如何看到我们准备射杀雕群的?难道全凭猜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