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陆鹰鹤率军抵达紫螺城。与此同时,殷景玄与贺宸渊短兵相接,战略诱骗计划正式实施。这一老一少两代军人,彼此很默契地遵循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应变法则,毅然决然地撇开了尚城主死守山君背不得后退的密令,从而选择了一条他们认为可以打赢战争的路。
接防紫螺城后的第一时间,陆鹰鹤在原先城防的基础上重新修楼橹,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备石脂,以作死守城池之用。
紫螺城北面是山,西面靠海,地形极其特殊,有霍雄的武威舰队在,陆鹰鹤不担心贺宸鸣的海军登陆,因此,防守的压力主要来自东面与南面,好在只要全力应付贺宸渊的先头部队就可以了。
陆鹰鹤当机立断,立即捣毁了城外所有据点和营寨,只留下一座完整的港口迷惑贺宸渊,集中兵力守城。
他将一营兵力分成三千步兵,分守城墙与内外瓮城,保护城门;一千六百名弓兵和四百名投石兵负责远攻,剩余的一千名骑兵连同六百名铁鬃鹰全归赵铁河统领,作为应急部队随时等候调令。同时派人在城外堆满松软的腐士,掘开青鳞海的支流堤防,溃堤的海水一路漫过,登时将四野淹成了一片沼泽泻地。
玄犀爵业的攻城梯、冲车、骑兵,全都受泥沼所阻,于是,攻城战退化成最原始的身体与城墙的肉搏战,靠着这道得天独厚的泥沼防线,紫螺城得以支持至今。
紫螺城战略价值极高,是青鳞海补给线距离最短位置最好的中转站,不管陆鹰鹤是不是在作秀,玄犀爵业都势在必得。因为紫螺城就像箭镞一样,死死地插在山君背西南方向的咽喉要地,像猛虎一般蹲踞在贺宸渊的后方,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奇袭,贺宸渊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这座城如此重要,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它能很好地吸引贺宸渊的注意力,逼迫他不断地增兵围攻,这也意味着,陆鹰鹤将会受到史无前例的防守压力。
果不其然,贺宸渊先头部队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兵力由一万增加到三万,一个月下来,六千六百名守城士兵折损过半,更被动的是,所有与统帅部传递信息的通道都被截断了,紫螺城彻底沦为了一座孤城。
身历其境的骠骑校尉比谁都清楚,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守不住,好在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守住这座城,等到黑鹰军主力冲出包围圈的时候,林元帅自会派兵驰援,届时内外夹击,弃城突围不是难事。
只是,这座城能坚持到那一刻吗?林元帅何时才能突出重围?霍雄的武威舰队能不能守住青鳞海航线?
外面寒风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天空晦暗无比,惨烈的天象呼应着年轻军官的重重心事,令他有些焦躁,甚至产生了怀疑:我们如此冒险能成功吗?
胜利……永远都是打出来的!
年纪轻轻,却在刀枪战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陆校尉猛地一摇头,很快又恢复成以往的冷定坚忍模样。
他早就计划好了:万一紫螺城失守他就毁掉城内所有能用之物,带兵突袭贺宸渊的主力部队,配合林景玄突围;一旦黑鹰军战败了,他同样弃城,依旧带兵千里奔袭凤仙郡,尽可能破坏和斩杀敌人,为黑鹰军的重振旗鼓争取时间。
“陆尉!现在是否登城巡视?”邵典那浑厚却略显沙哑的嗓音,再次把陆鹰鹤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恰在此时,一名亲兵惊慌失措地飞奔而来,面色铁青:“禀陆尉、禀邵司马,玄犀爵业又开始攻城了,那些……那些拉着攻城塔的怪物……好生恐怖……”
陆鹰鹤斥道:“慌什么?随我登城!”
邵典犹豫问道:“要不要通知丁千户?”
提着亢龙刀的陆鹰鹤蹙眉冷笑:“还是让他留在营帐内喝茶吧,省的帮倒忙。”
城楼上,放眼望去,剩余的八百多名弓兵屈膝扶弓,整整齐齐地跪在箭垛后,未得号令绝不轻动。人人均是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罕有地露出惧色。
负责指挥弓兵的铜甲千户薛志,一见陆鹰鹤到来,赶紧扶刀上前,指着黑夜里不住逼近的庞大黑影,绷紧的声音有些发颤:“陆尉您瞧,那是些什么鬼东西?”
邵典命人射下火箭观察,只见敌阵里冲出来一头头似牛非牛的的巨物,周身披覆盔甲,头部长着一根弯刀似的巨大独角,色质焦黄如焚骨,直插天际,在火光下泛着狞恶的光芒。
“是犀牛!”陆鹰鹤面色凝重,“这是玄犀爵业的老窝,西陆遮阴山独有的异种,名曰玄犀,体型是普通犀牛的两倍多,没想到被驯化了,用来拉攻城塔。”
邵典、薛志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尽管现在还未到三九,但紫螺城位于东陲半岛北部,早已天寒地冻,沼泽防线受天时所限,已经不起作用了。一百多头身披厚甲的独角玄犀每九头为一组,前四后五,并排拉着一座座巨型攻城塔往前快速推进。
那些攻城塔与寻常所见并无不同,只是格外高大,光是轮子就有一丈多高,而且底部设有横向张开的挡板,形如鸟翼,攻城兵躲在挡板后,喝着嘹亮的军号,拼命推着攻城塔前行。
“咦!这些攻城塔如此巨大,完全可在塔顶架设抛石机,怎地没看见呢?莫非藏在里面了?”饶是陆鹰鹤身经百战,也未遇过如此怪异的阵仗,突然想起一事:敌军之所以能把攻城塔做的如此巨大,完全依赖兽力牵引,马匹尚且要骑士来驾驭,役兽更需驯兽师,只需射杀役兽之人,必定能破掉敌军的犀牛阵。
攻城兵很快推进到城前三百步,再往前就是纵横数十道的壕沟,只要攻城塔推进到这些壕沟中,城墙上的抛石机立刻就会抛来成坛成坛的石脂,石脂流进沟中,只要一点火就会形成一道绝佳的屏障,刚好接替失效的沼泽防线,用来阻挡敌军地进攻。
负责操作抛石机的千户雷冲,早已准备停当。只是,直到攻城兵推进到壕沟前陆鹰鹤都没有下命令。他要再等一等,等到人和兽都陷入沟中再抛出石脂点火,届时熊熊燃烧的烈火必能烧死这些混蛋!
开战在即,身穿青色鳞纹铠甲、头戴鹰首兜鍪的年轻军官双目如电,神色平静地举起泛着紫色幽芒的精钢战刀,面向身后的守城官兵:“全军听令,准备迎战!”平缓的音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紧张,反而带着一股山雨来临前的沉潜与按耐,似乎此时此刻他已等待多时了。
黑鹰无敌——黑鹰无敌——
折损近半的守城兵齐声应诺,高亢雄壮的军号响彻夜空,与沧海怒涛相应和,声裂九霄。
弓兵千户薛志接连射出五支火箭,耀眼的红芒落地不息,映照出敌军役使犀牛拉着攻城塔交叠移动的庞然身躯。
这时,原本躲在攻城塔底部挡板后面的士兵突然冲将出来,冲在第一排的士兵举着盾牌作掩护,紧随其后的同伴赶着一辆辆装满厚木板的牛车,眨眼间便冲进了壕沟中。
借着火焰的映照,邵典看得很清楚,提醒道:“陆尉,他们要在沟上架桥!”
“弓兵准备!”陆鹰鹤目光冷然、表情淡定,亢龙刀斜指苍穹。
薛志高声传令:“预备——搭箭——满弓——瞄准!”高亢的号令带起身后一片整齐划一的动作,八百多张强弓几乎同时拉紧绷圆。“都给我稳住了,等我命令再放箭。”
陆鹰鹤高举的战刀陡然放落。
薛志瞠目暴喝:“放箭!”
八百多支狼牙箭飕飕地飞出,瞬间推升到半空,在空中最高点时,黑压压的箭雨带着优美的弧形划过天际,倏地劲射而落!
冲进壕沟的攻城兵尽管有盾牌防护,但仍是被成片成片地射倒在地,后面的的士兵却没有停顿,冒着铺天盖地的箭雨,踩着同伴的尸体,低着头在壕沟上铺设木板,以便攻城塔继续前进。
玄犀爵业兵卒的悍勇,陆鹰鹤他们全都深有感触,尽管阵营有别,他们依然对这些攻城兵视死如归的精神心生敬佩。
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有三条壕沟被成功地架设起了木板,风中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尖锐哨音掠过,着三条濠沟墘的犀牛群似乎得到了指令,甩开四蹄,继续拉着攻城塔前进。
与此同时,负责抛石机的铜甲千户雷冲将成坛成坛的石脂抛射而下,瓷坛摔碎,里面的石脂很快漫溢开来,流的到处都是。
“准备点火!”陆鹰鹤一边下令一边循着哨音极目远眺,刚刚那位吹哨的家伙应该就是役兽之人,想必此刻就躲在远处的军阵之中,若想杀他,却有些难办。
面对剩余的八百多名精锐弓手,薛志再次高举右臂。“瞄准犀牛,捡护甲覆不到的地方射击,射艺好的弟兄射眼睛!”沙哑的声音穿透风咆:“点火,放箭!”
火光照亮夜空,八百多只利箭再次搭上弓弦。而敌方却抢先一步,攻城塔里传来阵阵嗖嗖密响,飞蝗般的乌影冲出射孔,破空而来。城垛上的弓手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倒一大片。
“放---”薛志浑身一震,“箭”字尚未出口,忽被一枝狼牙箭射中左肩,直接从盔甲的接缝处贯穿而过,强劲的箭势带着他向后仰倒,猛然撞到石墙。薛志深知交战中没时间处理伤口,索性咬牙将露在体外的箭尾折断,让箭头留在肉里阻住血流,继续指挥战斗,只是左臂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守城的弓手尽管疲惫,但毕竟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慌乱只是一瞬,很快就镇定下来了,火箭一波接一波地射进敌军攻城兵的阵营,有的射中犀牛,有的射中士兵,有的射中攻城塔,有的直接射进沟中,冲天烈焰紧跟着燃起,人与兽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嗥叫,攻城的进度顿时受阻。
但这只是短短一瞬。
因为陆鹰鹤听到远处敌阵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哨音再次传来,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刚刚被箭矢射成刺猬、甚至被烧成火人的士兵似乎受到某种刺激或指引,居然全都爬了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得了失心疯一样冲到车轮前,毫不犹豫地跳进烈焰翻腾的壕沟中,用自己的身体去填平沟壑。
没想到,那些犀牛也不怕火,尽管浑身裹满了烈焰,仍旧拉着攻城塔仰天怒嗥,碾着士兵们的身体继续往前冲。
陆鹰鹤看的瞳孔收缩,这想必是玄犀爵业用外道邪法秘密训练出来的敢死队,用哨音控制,哪怕粉身碎骨,他们都要冲到城前。
眼见深沟防线中的火油被成功点燃,继续射箭也是浪费箭矢,索性命令士兵全部躲在箭垛后面,以免被藏在攻城塔中的玄犀爵业弓弩兵射中。
陆鹰鹤再次举起亢龙刀,泛着青紫冷芒的刀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俊朗五官,竟带着一丝惨烈的兴奋与狰狞。“炮兵准备!瞄准攻城塔,不分先后自行射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停!”
抛石机俗名唤作石炮,操作它的兵曹被称为炮兵。炮兵千户雷冲早已枕戈待旦,陆鹰鹤的军令一下,架设好的七座石炮同时发动,飕飕连响,一连七块磨盘巨石从城墙上空飞起,砸向快速逼近的攻城塔!
此刻,那些攻城塔的第一层木板已被烈焰吞没,再被巨石砸中,立刻坍塌粉碎,露出里面的防护层来,全部用浸透泥浆的麻绳层层叠叠的缠绕,既能减震、有效抵消石弹的撞击,又能隔绝火焰。饶是如此,十四座攻城塔依然被砸烂三座,连同藏在里面的攻城兵和拉车的犀牛都被砸成了肉泥。
“陆鹰鹤,快滚出来受死!”
最中间那座压阵的攻城塔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相貌奇诡的中年男子,寒冬腊月却精赤着上身,骨架宽大得异乎寻常,偏偏又奇瘦无比,整个人看上去,活像一具人形骷髅上披着一张人皮,甚至就连腹腔内脏腑的形状都若隐若现,黄须黄发,无论身上还是脸上都布满了紫黑相间的恐怖刺青图案。
他打扮的也不伦不类,腰间挂着一把天象王朝通用的制式军刀,还有一只巴掌那么大的兽皮袋子,颜色惨绿、绿中透紫,背上还背着一只微带弯曲的长条形包袱,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此时这名装束怪异的黄发男子,双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精钢锁链,锁链两端各连着一颗黑黝黝的铁球,约有婴儿脑袋那么大,驾驭者攻城塔直奔城门而来。
陆鹰鹤见他双手各握着一端,突然回身甩开,心知不妙,转头提醒:“留神!”
语声未落,那怪客握住铁链在头顶上陀螺般急旋几圈,跟着脱手飞出,双头铁链便如一只巨大的飞铊,带着呼呼的嘶啸声破空而来,轰的一声,城墙上一座重型石炮被打得粉碎,左近七八人躲避不及被砸中,血浆混着碎石烂木喷上夜空。
抛石机威力巨大,是兼具进攻与防守的重型武器,黑鹰军承袭天象朝旧制,制作技术精良,虽然所用石弹都接近百斤重,但架设在四丈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依然可投两百步远,炮座四周裹以浸着泥浆的稻草和麻绳,对火箭的防护力很高,堪称守城的绝佳利器。只是当石弹抛出之后,随着目标地移动,在第二轮攻击之前,需要重新调整射角瞄准,这些全靠炮兵的经验来操作,因而需要一些时间。
这些石炮很珍贵,乃是殷景玄专门调拨给陆鹰鹤的王牌武器,凭借炮石之威,再辅以燃烧的深沟防线,依照陆鹰鹤的预期,必定能把那些攻城塔全部摧毁,最少能摧毁十之七八。
然而,那些玄犀爵业用外道邪法训练的攻城敢死队委实诡异,他们受哨声控制,完全丧失了常性,不怕火也不怕箭,即便身体被射穿被砸烂,也照样能爬起来,诈尸一般往前冲,用自己的身体去填壕沟,原本寄予厚望的深沟烈火防线几乎没起作用,以至于那些攻城塔从头至尾都没停过,此刻已经推进到距离城墙八十步内。
由于距离太近,以威力猛射程远著称的重型抛石机已无用武之地,反而沦为那名黄发怪客练习飞锤的靶子。
好在陆鹰鹤早有准备,不止带来了构造繁杂的重型石炮,亦有临时组装的,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间的单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构成梯次防御网,尽管攻城塔持续推进,但依然受到炮石地攻击。
“陆鹰鹤!你妄称骠骑校尉,却躲在城墙后面当缩头乌龟,我看就是乌龟校尉!哈哈哈……”黄发怪客又取出一副流星锤,右手持链飞旋,狞笑道:“你若有种,就立刻滚下城来与我卢九魔决一死战!”
轰的一声飞链出手,城门正上方的重型石跑眼瞅着又要被他打烂。陆鹰鹤立刻抬脚跨步,一步就是一丈,抢在抛石机被流星锤砸烂之前拔刀出鞘,精准无比地黏住流星锤的链子,同时振臂发劲,流星锤在他头顶旋转几圈,然后原路返回,咔嚓一声,黄发怪客所在攻城塔被打得木屑纷飞。
守城的士兵们受到了鼓舞,一时间士气大振,欢呼声犹如雷动。
而陆鹰鹤却一阵心悸。
武道修行七重楼,蜕凡三品炼气、通玄四境炼神,入品仍是武夫,入境便是宗师了。
虽说陆鹰鹤刚入洗炼品,但他常年领兵作战,体魄刚健气血旺盛,所修炼的战阵武道比卢九魔的江湖武道更刚猛实用,为了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全力一击之下,打塌一座攻城塔绰绰有余,没料到只打烂了几块遮在外层的木板而已,露出了黑黝黝的里层,被战火硝烟一映衬,发出暗沉沉的金属光泽,与其他被打烂的攻城塔的构造明显不一样,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坚固如斯!
一股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卢九魔的气焰更加嚣张,双手叉腰高声嘲笑道:“狗屁骠骑校尉,不过如此,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