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日日劝人归,一片归心谁得知。望帝有神如可问,谓予何日是归期。”
南宋诗人谢枋得在国破家亡之后由感而发,写下这么一首诗,对于朱允炆来说,他现在的心情比谢枋得当时的心情更糟糕,虽然说大明还是大明,但却非昨日的大明,他由九五之尊转眼间就成为逃犯,小小的破旧船舱成了他的庇护所在,这令他悲愤交加。
也不能说是悔恨,与朱棣的大军交战四年,他是尽了心的,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从南京沿秦淮河乘船南下,刚出南京,朱允炆就病倒了,尽管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但是却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吐出几口黑血后,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众人见状都很紧张,后悔让宋和随牛景先去了武昌,宋和也应该跟着一起过来,宋和医术十分高明,如果有他在的话,就不会出现如今的情况。
杨应能和叶希贤商量之后,决定在江宁县上岸,待朱允炆的身体好转之后再继续前行。
“杨大人,江宁县距南京仅有三十里的路程,如果被燕王侦知,不出两个时辰就能率兵赶到,到时我们将无处躲藏,是不是待逃出秣陵关后再做打算?再说我们对江宁县城内的情况不清楚,万一知县已经投敌,我们更是被动,无疑是羊入虎口啊!”王之臣很担忧地说道。
“我当然清楚此地不宜久留,但是皇上现在情势危急,如果不马上诊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将会成为国之罪人。”
王之臣性格耿直,见杨应能坚持要进江宁县城,便生气地说道:“杨大人,难道你不担心我们进入江宁县城之内更是凶险万分?如果皇上被抓,我们更是千古罪人。”
杨应能看到王之臣顶撞,心里面顿时觉得不舒服:“如果你觉得凶险,你可以留在船上!”
叶希贤见两人的情绪越说越激动,便连忙打圆场:“你们就不要争辩了,大家都是为皇上的安危考虑,理应察纳雅言,我觉得两位大人都言之有理,不过皇上现在龙体欠安,应当马上诊治,再说江宁县每日车来人往,行人如织,即便是有官兵搜查,怎么可能会寻得到我们?”
朱允炆说道:“我不习惯坐船,这几个时辰下来,身体感到很是乏累无力,我看还是在江宁歇息一晚,待明天一早我们再前往秣陵关。”
王之臣听了,便不再言语。
众人化妆成为行船做买卖的客商,上岸进了江宁县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杨应能让程济请了郎中给朱允炆看了病,又到药铺抓了药。
其实朱允炆也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因为气血太旺而导致肝火攻心,只需调整好心态,好好休息即可,郎中给他开的也无非是些清热去火的药,但是朱允炆看到程济取来几大包药,以为是自己的时日不多,更是悲观不已,众人劝慰了好久,朱允炆才算是安下心来。
杨应能请客栈的小二将药煎好,亲自服侍朱允炆将药服下,朱允炆睡过一觉之后,看到他脸色红润了不少,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大部分人便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没有想到朱允炆打算在江宁盘留几日,待病痊愈之后再离开。
这一次王之臣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杨大人,虽然我们此次化妆成做生意的客商,但是如果长时间窝居于客栈,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是不是早日离开为好?”这一次,梁田玉也有些着急,见王之臣不言语,便忍不信对杨应能说道。
杨应能看了梁田玉一眼,说道:“你难道认为皇上留在江宁县真的是为了养病吗?江宁县城是南方各布政司通往南京的咽喉要道,位置犹为重要,这次我们南下浙江、福建和广东,目的就是为了联络各方势力举兵进攻南京,如果不拿下江宁,就等于被人锁住了咽喉,所以皇上才决定留下来,将江宁县控制在我们手中。”
梁田玉听后目瞪口呆,杨应能的这种说法看似有道理,却是十分幼稚可笑:“杨大人,燕王之所以势如破竹,轻易拿下南京,可以看得出他绝非善类,更何况他身边有许多良将谋士,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吗?卧榻之侧,他岂容他人酣睡?像南京周围的江宁、江浦、仪真、镇江这些重镇要地,他定然不会让其落入他人之手,我们现在势单力孤,怎么能跟他抢占江宁?”
杨应能却是胸有成竹地说道:“江宁县的知县潘昌辉是建文元年皇上亲点的进士,很受皇上的器重,如果没有这次叛乱,皇上已打算升他为应天府的府尹,单凭这一点,潘昌辉也会对皇上感激涕零。”
梁田玉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杨应能离开后,王之臣走到梁田玉身边,无奈地说道:“前有李景隆,后有杨应能,全是纸上谈兵之辈,你我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对己不愧于心足矣,说得多了,除招来祸端,别无他益。”
梁田玉和王之臣以前并没有接触过,看到王之臣对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四周瞅了瞅,发现无人,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王之臣笑笑,看了一眼梁田玉:“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
梁田玉也笑了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觉得王大人言语……耿直了些。”
王之臣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真是劫数啊!洪武二十一年,因为我仗义执言,我从吏部被调到司天监,到如今整整被搁置了十一年,这次跟随皇上逃离京师,我原本以为我有机会施展,却没有想到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梁田玉内心也是觉得愤疾不平,不过他心里面也清楚,单凭他和王之臣很难扭转乾坤。
吃过早饭,杨应能唤梁田玉与他一起去县衙见潘昌辉。
梁田玉一愣,他没有想到杨应能想要去见潘昌辉,这分明就是将朱允炆的行踪告诉给世人:“杨大人,我们是不是先打探一下情况再做决定?现在我们对他的态度还不清楚,对江宁县的局势还需要了解,此时去见潘昌辉,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你跟我去就是了,具体计划由我来安排,我们这次去见他,不就是打探情况吗?”杨应能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梁田玉见状,也不再言语,跟随杨应能离开客栈,径直去县衙面见潘昌辉。
到县衙后,杨应能递了名贴进去,没有过多久,一个五十岁模样的男子急急忙忙地从县衙里出来,打老远就抱拳笑道:“杨大人驾临鄙县,昌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杨应能抱拳还礼道:“初登宝地,潘知县定然不知晓,今亲身相迎,令杨某甚感荣幸!”
杨应能又转身指着梁田玉向潘昌辉介绍道:“此乃刑部郎中梁田玉梁大人!”
潘昌辉听后大为惊讶地打量过梁田玉后,便俯身下跪,却被梁田玉连忙制止了,有人也许觉得奇怪,潘昌辉见过杨应能时虽然很客气,却并没有像对待梁田玉这般行跪礼,好像梁田玉要比杨应能的地位要高得多,其实则不然,当初朱元璋为了权力制衡,施行了权力和官秩拆分制度,像三公、三傅也就是个虚衔,虽然官秩极高,却无实权,而所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虽然官秩仅是正七品,与知县官秩相同,但是权力极大,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主断,更重要的是,每年官员的政绩考核,全由监察御史定夺,连朝廷的三省六部对其也敬之三分。
梁田玉作为刑部郎中,官秩正五品衔,而潘昌辉身为江宁知县,正七品衔,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而梁田玉比潘昌辉高出三级,潘昌辉尽管年纪比梁田玉大得多,但跪迎却是不能省略的,而杨应能作为藩王府的教授,官秩为正七品,与潘昌辉官秩相同,则不需要跪迎。
潘昌辉甚是恭敬地对梁田玉说道:“如果不是杨大人引荐,卑职绝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梁郎中竟然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观容貌可谓是当今檀郎!”
梁田玉客套道:“潘大人过誉,梁某愧不敢当!”
潘昌辉在前头领路,引杨应能和梁田玉到县衙后堂叙话。
杨应能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早闻听潘大人清正廉明,今看到潘大人日常用具朴素,果然是名不虚传,难怪为圣上所器重。”
潘昌辉连忙站起来,拱手谦让道:“杨大人过誉了,江宁为京畿要地,圣上将此重任交付于我,我应当枕戈待旦,不负圣上的期望。”
杨应能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现如今燕王兴兵谋逆,江山社稷风雨飘摇,大明国脉危在旦夕,圣上被燕王逼离龙都,天下生灵惨遭涂炭,你我沐受皇恩,当思精忠报国之举。”
潘昌辉郑重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虽为区区七品知县,然不敢忘记自己是受圣上亲点的进士,圣上对我有天造地设之恩,如有一日能为圣上所用,我定然会舍生取义,以报圣上龙恩。”
杨应能大喜:“圣上果然慧眼如炬,没有选错人选,我这次来见潘大人,就是受圣上托付,前来和你商议复国大计,不日我将随圣上南下,联络四方有志之士,而江宁是京畿咽喉,位置犹为重要,到时若得潘大人呼应,何愁复国无望,到时你将是千古的功臣!”
潘昌辉听后震惊得站了起来:“杨大人没有欺骗下官吧,你是说圣上就在江宁?”
杨应能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圣上昨日已达江宁。”
潘昌辉很激动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当沐浴更衣,前往行辕拜见圣上,如能一睹龙颜,当属三生之幸哉!”
“圣上原本也有此意,只是路途之上略染小疾,不宜接见,故托我前来面见潘大人。”
潘昌辉有些焦虑地说道:“圣上在下官治下偶遇疾恙,下官更应该前往拜谒服侍。”
杨应能笑着摆了摆手:“圣上龙体现已好之八九,只须静养,三两日后定会痊愈,潘大人的美意,我定然会向圣上传达!”
潘昌辉听了,便也不再勉强,连忙命县衙内的官差前去购置补品,又向杨应能要了地址,让衙役直接将补品送过去。
衙役离开之后,潘昌辉又让人备了一桌酒席招待杨应能和梁田玉,等杨应能起身和潘昌辉告别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在酒席上,潘昌辉向梁田玉敬酒,梁田玉以不善饮酒为由推辞了,杨应能觉得此举令他很难堪,从县衙出来后,他就一直阴沉着脸。
梁田玉原本就觉得杨应能实属不该留下来吃饭,见杨应能不愿理他,便也一路没有言语。
回到客栈后,杨应能兴冲冲地向朱允炆禀明情况,而梁田玉默默地回到了他的房间。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王之臣过来找梁田玉,看到梁田玉一脸的忧郁,便猜测梁田玉是碰见了不开心的事儿。
“刚才杨应能一副慷慨激扬之情,看来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梁田玉看看王之臣,点点头,道:“到县衙后,他递了名贴,潘昌辉亲自出来迎接,后来又置办酒宴款待我们,办公期间,至少县丞应在县衙,然而我却看不见合衙众僚,只有潘昌辉和几名官差。再有之,众僚或许因署衙之事不来迎接,他也应该将此情况告诉给杨应能,但是他却缄口不言。”
“兄弟不和,祸及父母,衙署不睦,祸及百姓,潘昌辉明白这个道理,他不会让你们知道他与众僚有矛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梁田玉说道:“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发现他城府很深,在酒席上,他向我敬酒,我故意推脱令其难堪,可是他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在意,你说像他这样隐忍之人,为什么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呢?”
王之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众僚之间出现矛盾,大多是因为公务之事,有一点我觉得奇怪,县丞仅为正八品,官秩与他不对等,为什么还敢与他闹矛盾呢?还有,是什么样的公务让他们心生嫌隙呢?”
“我也觉得甚是怪异,县丞能与他针锋相对,会不会因为县丞背后有靠山?”
“有这种可能,你是不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梁田玉点了点头:“如果他们因为政见不和,那我们在这里就会很危险。”
王之臣想了想,问道:“杨应能怎么说?”
梁田玉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有说,你刚才也看到了,他好像并没有察觉异常,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见潘昌辉。”
王之臣笑笑:“你迟早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