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吃饭了。”
“嗯。”她应道。
这是余生在银雨书院的第十日。
直到现在,她都不太能确定,自己在书院是个怎样的位置。
余生稍微回忆了下,这里虽然是供人读书的地方,却不像寻常书院那般只供人读书,用“家”来形容也不为过。那些在这儿读书的人们,几乎衣食起居也都在这儿。虽然这没有大街小巷,却也是一幅和谐又热闹的景象。
可她呢?她并不是从前便属于这里的。
她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十天前——
“先生,我刚刚在路上救了一个人!”夕阳才预备落山,便见落生急匆匆背着一个人回来,满头大汗地道。
先生慢悠悠地从房里出来,看见落生肩上背了个衣服脏脏的小姑娘,便问道:“这女娃娃哪儿来的,你怎么随便就带人回书院呢?”
“你可当我这书院是个收容所了?”
落生咧开嘴一笑,答道:“因为落生知道先生这么善良,肯定会收留她的啊,”他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发现这姑娘时,她便已经是气息奄奄的样子了。若是再晚些,被豺狼叼去,便丢了一条人命。碰巧我今日是走那条近道回来的,不然这姑娘可就……”
落生又想了想,又补充道:“先生不是教导过,见死不救不是好作为嘛。先生,先看看她的伤势吧。”
说罢,落生把肩上的人轻轻放下来,让她平躺在先生的卧榻上。少女身上的血迹沾湿了卧榻,先生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俯下身来,仔细端详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女。
她身上的伤,着实是惨无人道的鞭法,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隐隐约约看得出血肉模糊的几道鞭痕。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把她送到药房去。”
落生应允,于是轻手轻脚地把她背起来,走了几步,才到门口又折返回来。
落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先生,为难道:“先生,这床......”
先生扬手,道:“罢了,等会我自己来。”
“嗯……还是我来吧,先生。”落生知道先生是个有洁癖的人。
先生想也没想便道:“好。”他也没真的要自己洗。
落生继续背着肩上的人向药房的方向走去,先生盯着落生背上的少女沉思了一会。
十几年了,若是想赶尽杀绝,便不会丢到我这里来。
果然,还是要这样吗?
这是他的棋子,还是我想多了?
罢了,先去看看再说吧。
先生把被血迹沾湿的被单拆了下来,放进木盆子里,随后走出房门,往药房的方向去了。
那少女其实并不是完全昏迷着的,换一种方式说:她兴许是被痛醒的。
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恢复点点意识,才发现是个陌生人的肩。
她有些惶恐,没一会儿又释然,心想道:果然还是不会放过我吗?
既然逃不掉,那便……算了吧。她也不想再逃了,不如死了的好,她真的好累好累。
感受到肩上的人的好像醒了,于是他开口问道:“你醒了吗?”
背后没有传来回应,他有些疑惑,转过头来想看看背上的人怎么样了,却不自觉地对上她的眼。他陷入她的眼,她看着他的脸。
他的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却又不知是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一个人对视。
感觉……有些特别。
可是哪里特别,他也说不出来。
她也慌了,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场面。
她以为是抓她回去的小厮,没曾想这小厮一脸的文弱书生样。
这落差,与她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她不太愿意相信眼前的清秀少年会是奉命前来杀她的人,可万一是呢?
少年的脸上浮起一点点红色,但少女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她欲开口说话,却感到四肢发软,整个人因无力而再次昏迷了过去。
“诶,别晕啊你!”少年慌乱地转过头,渐渐加快了步伐。
得在日落前回到山上去,不然这奄奄一息的一条人命怕是真要没了。
所幸,落生在日落之前赶回了书院。落生同先生说过后,便背着少女来到了药房。他前脚刚踏进药房,先生随后就到了。
他把少女轻轻地放下来,让她平躺在床上。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药箱,里面全是落生以往见过的那些十分珍贵的药物。
先生先是把了把她的脉,随后取出一根针扎入她手上的一个穴位,过了一会又取出来。
她觉得很痛,痛到变得清醒了些。她突然起身吐出一口黑血,又昏了过去。这场面看得落生好生着急:“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先生眉头一皱,道:“有些严重,但还算剩下了半条命。能治。”
先生接着道:“你把西角落那小药瓶拿来。”
“先生……真的要用那瓶药吗?”落生有些诧异,这小药瓶里的药可是用百年难得一见的参荇草做引子而制成的,他从未见先生用过。因为太珍贵了,他知道先生舍不得用,可现在先生居然会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服下这药,可算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了。
先生果然是先生,这也太大方了些。落生心里暗暗想道。
“药便是用来救人的。人命要紧,先救了再说。”先生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一丝对那药的舍不得,于是落生去拿了药,递给先生。
先生打开药瓶,里面仅有两颗。他倒出了一颗,然后把药瓶塞上,递给落生,落生连忙接过药瓶放回原位。先生一手扶起少女的肩,把药送进了她的嘴里,又喂了些水给她,才将她缓缓放下。
“先生,她怎么样?”落生的神情有些焦急。
“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这女娃娃兴许是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得了。恢复的程度也得看她自身的情况,”先生说着,顿了顿,“你回头唤艾静那丫头来给她换身衣裳,再安置一间厢房给她住着。”
“我知道了,先生。”落生话音刚落,先生便迈步出了药房的门,落生目送先生出去。又回过头看着少女紧闭的双眼,叹了口气,竟忍不住想去抚平她皱着的眉眼。
渐渐地,她的眉眼被落生的手抚平,放松了下来,落生望着她的睡颜出神了一会。他突然怔住,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脸上有些烧。
过了一会儿,艾静来了,她在落生身旁站着不说话。落生说:“艾静,你给她换身衣裳吧。她若是醒了,便来唤我一声。”艾静点点头,也没与落生对视,落生说完便走了。
艾静给少女换了身衣裳,发现少女的左肩头有一只银色蝴蝶的印记。也许是出生时便烙印在肩上的,不小心碰到了也没有什么反应。艾静心里悄悄记下了。
虽然少女是睡着的,可艾静在换衣裳的过程中难免会多多少少碰到她的伤口,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艾静心细,换衣服的动作便慢了些。
给少女换好衣裳之后,艾静又出去打了盆温水回来给她擦脸。正在艾静拧毛巾的时候,听到少女的声音:“嘶——”
艾静拿着毛巾跪在她的床边给她擦脸,少女睁开眼看着艾静,眼里充满了害怕。艾静一边擦着她的脸一边安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艾静,是这儿的一名学生。也是一名侍女。”
少女想坐起来,可她发现自己还是浑身无力,她只能躺着。艾静给她掖了掖被子,温声细语地道:“姑娘当心着凉,您现在身子骨弱着呢。姑娘先等等,艾静去唤落生来,是落生把姑娘带回来的呢。”
少女本想问“落生”是谁,可她目前还没什么力气说话。看艾静的样子也并不像是坏人,便任由她去了。
过了一会儿,艾静带着落生进了药房。落生看她醒了,心里松了口气,这条人命总算是救活了过来。
少女看着他的脸有些熟悉,想必他就是“落生”了吧?
她又想了想,似乎方才背她来到这儿的人就是眼前的少年。
落生走上前来,艾静便搬了张凳子放在床边。落生坐下来,看着少女道:“你醒了,可还有哪里感到不适吗?”
少女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想说自己没有力气起来,可她也没有力气说话,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沮丧。
落生似乎明白她,因为刚刚背着她的时候便觉得像背着一团棉花,软绵绵的似乎没有什么重量。再说了,她伤得这样重,暂时也提不起力气来。
落生温柔地笑笑:“姑娘好好躺着,多休息几日就好了。”少女听了落生的话便安心下来,点点头。
落生问道:“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落生又问:“姑娘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少女点头,又摇头。落生有些疑惑地道:“难不成……你没有名字?”
少女想了想,自打她出生到现在,似乎真没有人给她取过一个名字,于是她又点头。落生心里想,这孩子真是可怜,从前一定受了不少的苦。
于是落生起身,对她说道:“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去请我们先生给姑娘取个名字吧。”她转了转眼珠,对落生点点头,她已经把落生作是可以信任的人了。毕竟这个叫落生的少年于她有救命之恩。落生见她同意了,便又嘱咐了艾静几句,出门找先生去了。
最终,先生给她取了个名,为“余生”。
只因她被带回书院之时就已经命悬一线,先生是花了血本才救回来的命,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这便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第一个名字。
落生兴冲冲地对她说:“先生说以后你就叫余生了,你觉得好不好?”他顺便还解释了一通先生取这个名字的缘由。
少女点点头,有些虚弱地笑笑:“挺好的。”
余生在心里想了想,她出生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终于在她的十三岁有了一个名字。听起来怪诡异的,可她眼里溢满的是感激。至少在这里,她暂时就可以过安稳的生活了吧。
不过好巧。余生和落生,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
余生是落生救回来的。
两个名字都是先生给取的,这也算是一场缘分了。
从今天起,她便是银雨书院的一份子,名唤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