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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发当时

我实在不该来。

我甚至觉得自己跟眼前的派对格格不入。之所以这样讲,绝不是为了显得高人一等,或者自命清高,而是总有一些场合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无论如何应对,都免不了尴尬。大达的春假[1]派对就是这样的场合。

我从一具具大汗淋漓、扭动摇摆的肉体之间侧身挤过,艰难地跟着肯尼娅前行,她的蓬松卷发垂在肩头,伴随着步伐起伏而上下摆动。屋里弥漫着一股烟雾,闻起来像是大麻,音乐放得震天响,就连地板都在微微颤抖。某个说唱歌手高声呼喊,让大家一起来跳当前最流行的嘻哈舞蹈,嘴里不时发出一连串“嘿、嘿”的声音打着节奏,人们热情洋溢地响应他的号召,尽情演绎着各自的风格,场面一片混乱。肯尼娅高举酒杯,晃动腰肢穿过人群。震耳欲聋的音乐嘈杂和令人作呕的大麻的臭味两面夹击,此情此景,要是我还能稳稳地端着饮料穿过屋子,那可真是个奇迹了。

终于,我们从手舞足蹈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大达的房子里拥挤不堪,就连墙边都站满了人。以前我总是听说所有人都会来参加他的春假派对——所有人,除了我——可是,天哪,我还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姑娘们的头发都染了色、烫着卷,或披散下来,或精心修剪。相比之下,我的马尾辫实在太普通了,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小伙子们穿着最时髦的球鞋和松松垮垮的短裤,在姑娘们身边蹭来蹭去,贴得那么近,眼看就该需要安全套了。外婆常说,春天会带来爱情。花园高地的春天未必能带来爱情,但是却肯定为冬天准备好了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我看,绝对有不少姑娘会在大达的派对之夜怀上孩子。大达总是在春假的周五举办派对,好让众人用周六来恢复理智、用周日来忏悔自己的过错。

“思妲尔,别老是黏着我,快去跳舞!”肯尼娅说,“大家已经在议论纷纷了,说你像个大小姐一样,整天端着架子,瞧不起人。”

“我怎么不知道花园高地还有这么多心理专家?”我还以为他们对我的了解仅限于“在那家杂货店里干活的大麦弗的女儿”呢。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又一股脑儿地全吐了回去。虽然早就知道这里头肯定不只是夏威夷鸡尾酒,可没想到竟然这么烈,根本无法下咽。他们还管这玩意儿叫什么鸡尾酒啊,干脆叫纯酒精得了。我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我真受不了这些人,自以为是,明明不了解我,还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好啦,我就那么一说嘛。上了那所学校之后,你就表现得好像谁都不认识了。”

自从爸妈把我送到威廉姆森学校以来,这话我已经听了六年,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随你怎么说。”我咕哝着。

“而且,你也用不着穿成……”她翘着鼻子,不以为然地打量着我,从我的运动鞋看到我的超大帽衫,“那样吧。那不是我哥哥的帽衫吗?”

是我们的哥哥。我和肯尼娅有一个共同的哥哥,名叫赛文。但是,我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妈妈是赛文的妈妈,而我爸爸是赛文的爸爸。很奇怪吧。“对,是他的。”

“果然。你也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的,穿成这样,他们还以为咱俩是一对同性恋呢!”

“难道我还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不会!这就是问题所在!”

“随便啦。”要是早知道跟她来参加这个派对意味着她要开启《改头换面》[2]之“思妲尔再造”模式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待在家里看《新鲜王子妙事多》[3]的重播。我的乔丹[4]球鞋很舒服,而且还是新款的。这可比别人的闲话更有说服力。至于身上的帽衫嘛,确实很大,可我就喜欢这样穿。再说了,如果我把领口拽到鼻子上,还能用来挡住大麻的味道呢。

“好吧,反正我不会整晚都给你当保姆,所以,你最好自己去找点儿乐子。”肯尼娅说着,用目光环顾着房间。说实话,肯尼娅可以去当模特。她拥有完美无瑕的深褐色皮肤——我觉得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长过青春痘——和棕色的凤眼,天生的长睫毛十分浓密。她的身高也很完美,正适合做模特,不过她的体形要比秀台上的那些牙签稍微壮实一点。同一套衣服,她从来都不穿两次。她的老爸金会确保这一点,频繁地给她买新衣服。

在花园高地,我差不多只跟肯尼娅一个人玩,因为如果你上学的地方在四十五分钟车程以外,而放学后还得去家里的杂货店帮忙干活,那么你是很难交到朋友的。跟肯尼娅来往还算容易,因为我们都是赛文的妹妹。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变得很麻烦,总是跟别人起冲突,动不动就张口威胁,说自己的老爸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这话说得没错,但我希望她不要为了甩出这张王牌而到处寻衅滋事。其实,我也有王牌。人人都知道,不能得罪我爸爸大麦弗,更不能欺负他的孩子们。可是,我并没有利用这一点去惹是生非呀。

比如在大达的派对上,肯尼娅就始终凶神恶煞地盯着丹妮莎·艾伦。我对丹妮莎不太了解,不过我记得她和肯尼娅从四年级起就互相看不顺眼。今晚,丹妮莎在屋子中央跟某个小伙子跳舞,没有注意到肯尼娅。可是,不管我们走到哪儿,肯尼娅的视线都紧紧地锁定在丹妮莎身上,对她怒目而视。恶意的眼神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早晚会令当事人发现,最后只能引发一场混战,不是你踹了别人的屁股,就是你的屁股被别人踹。

“噢!我真受不了她!”肯尼娅气呼呼地说,“几天之前,我们在餐厅里排队,她就站在我后面胡说八道。虽然没提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在谈论我,说我企图勾引德文特。”

“怎么可能?”我随口应道。

“就是嘛,我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懂。”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德文特是谁,“那你当时是怎么办的?”

“还能怎么办?我立刻转身问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结果她还跟我耍花招,娇滴滴地说:‘我根本就没有在谈论你。’呸!放屁!唉,你真是走运,能上那所白人学校,不必跟这种贱货打交道。”

这都是什么鬼话?不到五分钟前,我还因为上了威廉姆森学校而变得傲慢自大。这会儿又成了走运?“相信我,我的学校里也有贱货。犯贱是宇宙通病。”

“走着瞧,今晚咱们可要好好修理修理她。”肯尼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丹妮莎终于有所察觉,直勾勾地看向这里。“来啊,臭丫头,”肯尼娅蛮横地说,仿佛丹妮莎能听见似的,“走着瞧!”

“等等。咱们?你之所以拖我来参加派对,就是为了这个?好让你能有个摔跤队友?”

她毫不掩饰,而且厚颜无耻地露出挑衅的神情,“反正你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别人会跟你出门玩!本小姐可是为了你好。”

“肯尼娅,你真要这样?你明知道我有朋友的,不是吗?”

她非常用力地翻了个白眼,在好几秒钟之内都只能看到她的眼白,“你学校里那些趾高气扬的白人小妞不算数。”

“她们没有趾高气扬,而且她们当然算数。”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我和玛雅关系很好,只是不确定海丽最近是怎么回事,“要我说实话吗?如果你觉得拽我来打架就是帮我融入社交生活,那还是得了吧。唉,你怎么总是爱惹麻烦呢?”

“思妲尔,拜托。”她把“拜托”两个字拉得很长——简直太长了,“听我说,咱们就这么办,先等她离开德文特,然后……”

手机贴着大腿振动,我扫了一眼屏幕。因为我不接电话,所以克里斯改成发短信了。

咱们能谈一谈吗?

这不是我的本意,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然。他的本意是要让事情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现在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他,以后再说吧。

“肯尼娅!”有人高喊。

一个浅棕肤色、长发笔直的大块头女孩儿穿过人群,朝我们走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高高的男孩儿,顶着挑染着金色的黑色爆炸头。他们俩都拥抱了肯尼娅,说她看起来非常漂亮,而对我却视若无睹,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怎么不早说你会来?”那个女孩儿说着,把拇指塞进嘴里,显得有点龅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开车来。”

“那可不行,姐们儿。我得去接思妲尔,”肯尼娅说,“我们俩一起走过来的。”

这时,他们才发现眼皮底下还有我这么个人,就站在距离肯尼娅不足半英尺的地方。爆炸头小子眯起眼睛,迅速地打量着我。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虽然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秒,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你不是在那家杂货店里干活的大麦弗的女儿吗?”

瞧见没?人们总是这样,就好像那是写在我出生证明上的姓名一样。“对,就是我。”

“哎呀!”那个女孩儿说,“难怪我觉得你很眼熟呢。三年级时,咱俩一起上过布里吉斯老师的课,我就坐在你后面。”

“噢。”我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记起她是谁,但实在想不出来了。也许肯尼娅是对的——我真的谁都不认识了。虽然他们的面孔都显得很熟悉,可是当你在店里结账装袋的时候,实在没法了解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不过,我可以撒谎,“对,我记得你。”

“姐们儿,别骗人啦,”爆炸头小子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她。”

“你为什么总是说谎?”[5]肯尼娅和那个姑娘一起唱道。爆炸头小子也加入其中,三人哄然大笑。

“好啦,比安卡、强斯,友善一点,”肯尼娅说,“这可是思妲尔的第一个派对呢。她爸妈管得特别严,哪儿都不许去。”

我瞪了她一眼,“我参加过不少派对,肯尼娅。”

“你们俩在咱这儿的派对上见过她吗?”肯尼娅问他们。

“没有!”

“就是嘛。还有,别急着反驳,那些蹩脚的白人小屁孩儿举办的郊区派对可不能算数。”

强斯和比安卡窃笑起来。唉,真希望能躲进这件帽衫里不露脸。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在派对上弄一些摇头丸之类的破玩意儿,”强斯对我说,“白人小子们就是喜欢嗑药丸。”

“而且还听泰勒·斯威夫特[6]的歌。”比安卡咬着拇指补充道。

好吧,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我绝不会承认的。“不,其实他们的派对很酷,”我说,“有一回,一个男孩儿还在他的生日派对上放了杰·科尔[7]的音乐呢。”

“哇,真的假的?”强斯问,“太棒了!姐们儿,下次一定得邀请我。我要跟这伙白人小子搞派对。”

“总之,”肯尼娅大声说,“我们刚才正在商量着要去找丹妮莎算账。这个贱货正在那边跟德文特跳舞呢。”

“她实在太会耍花招了!”比安卡说,“她在背后嚼舌根,讲你的坏话,你也知道吧?上周在唐纳德先生的课上艾丽娅跟我说——”

强斯翻了个白眼,“哼!狗屁唐纳德先生。”

“你只是不满意他把你赶出教室。”肯尼娅说。

“废话!”

“反正,艾丽娅告诉我——”比安卡继续说。

当他们谈及我完全不认识的同学和老师时,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完全插不上话。不过倒也无关紧要,反正我是透明人。

在花园高地,我时常会产生这种感觉。

他们正在抱怨着丹妮莎和老师们,肯尼娅忽然说要再拿一杯酒,于是三人就径直离开了。

转瞬之间,我仿佛成了在伊甸园里刚吃完禁果的夏娃[8]——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我独自待在一个根本就不该来参加的派对上,几乎谁都不认识。就在刚才,唯一相识的伙伴也弃我而去了。

为了让我来,肯尼娅苦苦哀求了好几周。我早就知道自己会很不自在,但是每次我告诉肯尼娅“不行”的时候,她都会说我表现得“太傲慢,不愿屈尊来参加一场花园高地的派对”。这种鬼话实在令人厌烦至极,于是我便决定用行动来证明她想错了。可问题是,除非黑耶稣[9]显灵,否则爸妈是不会让我来的。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那只有黑耶稣能拯救我了。

人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那个小妞是谁?自己站在墙边,像个傻子似的。”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只要我不动声色地装酷,应该就没问题。不过,讽刺的是,在威廉姆森,我完全不必“装酷”——我本身就很酷,因为学校里只有那么几个黑人孩子,屈指可数。而在花园高地,我却必须要很努力才不会被人笑话,这可比在首发日抢购复刻版乔丹球鞋要困难多了。

想想也真是滑稽,跟白人孩子交往的时候,黑皮肤是一个酷炫的标志,但同时又是一道刺眼的疤痕。

“思妲尔!”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人潮向两边涌动,让出一条路来,仿佛他是棕色皮肤的摩西[10]。小伙子们纷纷跟他打招呼,姑娘们全都伸长脖子向他张望。他对我露出微笑,脸上泛起酒窝,为故作成熟的外表增添了几分孩子气。

卡里尔是个很好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说法可以形容。我们俩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曾经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他长了一个“小鸡鸡”,而我却没有,为此,我们俩经常咯咯傻笑。当然啦,那都是年幼无知的玩闹而已。他拥抱了我,身上散发着肥皂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丫头,怎么样?有一阵子没见了。”他放开我,“你连条短信都不发,最近在干什么?”

“学校和篮球队的事情很多,”我说,“不过我还是经常在店里帮忙。倒是你,好久没露面了。”

酒窝瞬间消失了。他抬手擦了擦鼻子,这是他撒谎前的一贯动作,“我很忙。”显然是没闲着。崭新的乔丹球鞋,雪白的T恤,还有闪闪发光的钻石耳钉。如果在花园高地长大,那么你就会明白“忙”的真正含义。

见鬼!但愿他说的“忙”不是那个意思。否则,我都不知道是该踹他一脚还是该给他一拳。

不过,卡里尔用浅褐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神情令人感到心安。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岁,站在圣殿教堂的地下室里,趁着上暑期圣经学校的时候,对他献出了初吻。突然,我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帽衫,看起来一塌糊涂……而且我其实已经有男朋友了。也许我不会马上回复克里斯的电话或短信,但他仍然是我的恋人,而我也想保持这个状态。

“你外婆怎么样?”我问,“还有卡梅伦,他如何了?”

“都好。只是,外婆病了。”卡里尔从自己的杯子里抿了一口,“大夫说是癌症。”

“天哪,怎么会这样?”

“唉,是啊。她正在做化疗,不过一心只想着要买顶假发。”他虚弱地笑了笑,没有露出酒窝,“她会没事的。”

这句话不像是一个预言,更像是一声祈祷。“你妈妈在帮忙照看卡梅伦吗?”

“善良的思妲尔,总是想挖掘人们身上美好的一面。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帮忙的。”

“喂,我只是问问嘛。前几天她来过店里,看上去气色不错。”

“暂时而已,”卡里尔说,“她号称正在努力戒毒,可还不是老一套。戒掉几周以后,就忍不住再吸上一口,结果又会前功尽弃。不过,就像刚才说的,我很好,卡梅伦很好,外婆也很好。”他耸了耸肩,“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啊。”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记得自己曾经陪着卡里尔在他家的门廊上等他妈妈回家,夜复一夜。不管他是否承认,她对他来说都很重要。音乐变了,德雷克[11]的说唱声从音响里传来。我伴随着节奏点头,轻声跟着念歌词。舞池里的所有人都一起高喊“我们出身底层,如今来到这里”[12]。在花园高地的某些日子里,我们确实像是身处底层,可是大家却依然感到庆幸,因为底层之下还有地狱。

卡里尔看着我,一抹微笑爬上嘴角。他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喜欢娘娘腔的德雷克。”

我瞪了他一眼,“不许说我未来老公的坏话!”

“你老公太土了!‘宝贝,你就是我的一切,我只想要你。’”卡里尔故意哼哼唧唧地唱道。我用肩膀推了他一下,他放声大笑,酒水从杯沿上泼洒出来,“他不就是这么唱的嘛!”

我冲他竖起中指,他噘起嘴唇,发出亲吻的声音。虽然数月未见,我们的关系却迅速恢复了正常,毫无隔阂,仿佛昨日才刚刚分别一样。

卡里尔从咖啡桌上拽了一张纸巾,擦掉乔丹球鞋上的酒水。那双三代复刻版球鞋是几年前发行的,但是看起来却崭新如初。就算在购物网站上找到肯出手的好卖家,也得花上三百美元。克里斯就买过一双。我脚上的这双很便宜,只花了一百五十块,可那是因为我穿儿童尺寸。多亏了有一双小脚,我才能和克里斯穿情侣运动鞋。没错,我们俩就是这么幼稚,可彼此都觉得很棒。如果他能别再干蠢事,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我喜欢你这双球鞋。”我告诉卡里尔。

“谢谢。”他用纸巾使劲儿地摩擦着鞋子。我皱起眉头。伴随着每一下摩擦,那双鞋子仿佛都在冲我哀号。说真的,不好好清洁运动鞋简直相当于杀生。

“卡里尔,”我说,差点儿就忍不住要把纸巾夺过来,“听我的,要么轻抹,要么轻拍,不要摩擦。”

他抬头看着我,傻笑起来,“遵命,运动鞋女王。”感谢黑耶稣,他手上的动作变成了轻拍,“考虑到是你害我把酒水洒到鞋子上的,应该让你来清洁才对。”

“那你得交钱,六十美元。”

“六十?”他高呼着直起身体。

“当然!如果是冰底[13]的鞋子,还得涨到八十呢。”透明的鞋底可不好弄干净,“清洁工具都不便宜,再说,既然买得起这种鞋,你肯定是赚大钱了。”

卡里尔喝了一口酒,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喃喃地说:“见鬼,这玩意儿真辣。”然后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对了,告诉你老爸,我最近要去找他。有些事需要跟他谈一谈。”

“什么事?”

“大人的事。”

“哎哟,你都成大人了。”

“比你大五个月两周零三天,”他眨了眨眼,“我可不会忘。”

舞池中央传来一阵骚动。争吵声盖过了音乐声,脏话满天飞。

起初,我还以为肯尼娅终于实施计划,去找丹妮莎算账了,但随即又发现,那些咒骂的嗓音都很低沉。

砰!一声枪响,我赶紧蹲下身。

砰!第二声枪响。人群向门口逃窜,结果引发了更多的争吵与混战。空间有限,大家不可能同时挤出去。

卡里尔抓住我的手,“快走!”

屋里的人太多了,留着卷发的姑娘比比皆是,我实在看不到肯尼娅在哪里,“可是,肯尼娅——”

“别管她了,咱们走!”

他拽着我向外跑,把挡在前面的人们都推到一旁,途中不知踩了多少双鞋子。单凭这一点,我们俩就有可能成为子弹攻击的对象。我用目光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中搜寻肯尼娅,但是却一无所获。我不想看到有谁中了枪,也不想知道是谁开的枪。因为,如果你什么都不清楚,自然也就无法告密了。

汽车在外面飞驰,大家纷纷冲进夜色里,朝着没有枪响的方向狂奔。卡里尔带我来到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那里停着一辆雪佛兰黑斑羚[14]。他把我从驾驶座这边推进车里,我爬到副驾驶座上。伴随着一声尖啸,黑斑羚疾驰而去,将混乱留在了后视镜里。

“总是这样,”他嘟囔着说,“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开一场没人中枪的派对。”

他的口气跟我爸妈简直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们不让我出门的原因,就像肯尼娅说的,“哪儿都不许去”。至少在花园高地不能乱逛。

我给肯尼娅发了一条短信,但愿她没事。我估计那些子弹应该不是冲她去的,可是枪子儿毕竟不长眼。

肯尼娅很快就回复了。

我很好。

我看见那个贱货了,正要收拾她。

你在哪儿?

这个臭丫头在搞什么?我们大家刚刚才为了逃命跑出来,现在她又准备跟人开打?我才懒得理她。

卡里尔的黑斑羚很漂亮,不像有些小子的汽车那样花里胡哨。上车之前,我没看到夸张的轮圈,而且前排座位的皮革还有朴素的裂痕。不过,车里的颜色全是腻歪的柠檬绿,所以这辆车在一定程度上也被改造过了。

我拽了拽座位上的裂痕,“你觉得是谁中枪了?”

卡里尔从车门的置物槽里拿出一把发刷,“可能是个勋爵枭王[15]吧,”说着,他刷了刷侧面的头发,“我到的时候,还看见有几名花园信徒进屋了。这种情况下,难免出事儿。”

我点了点头。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由于什么愚蠢的领地之争,害得整个花园高地都像硝烟四起的战场一样。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女王”,因为那时候爸爸还是个“枭王”。不过,当他退出帮派以后,我的尊贵地位也就随之消失了。尽管我曾经身处其中,但还是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争夺那些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的街道。

卡里尔把发刷放回门槽里,调高音量,一首被我爸放过无数遍的说唱老歌轰然响起。我皱起眉头,“为什么你总是听这种老货?”

“喂,别瞎说!图派克[16]的话都是真理。”

“对,二十年前。”

“不,现在也是。听听这个。”他抬手指着我,这个动作表示他要开启卡里尔说教模式了,“派克说,‘暴徒生涯’代表‘你们给予孩子们的仇恨早晚会干翻所有人’。”

我挑起眉毛,“什么?”

“仔细听!‘你们给予孩子们的仇恨早晚会干翻所有人。’[17]把首字母连起来,就是‘暴徒生涯’。意思是说,我们在年轻时被社会所灌输的东西,最终会在我们长大成人后反咬社会一口。懂了吗?”

“哇,懂了。”

“瞧见没?早就告诉过你了,他总是能抓住要害。”他跟随节奏点头,嘴里念着歌词。而我却在思忖:为了“干翻所有人”,他正在做什么?虽然我觉得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又希望自己想错了。我要听他亲口承认。

“这段时间,你都在忙些什么?”我问,“几个月前,爸爸说你不在店里打工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他贴近方向盘,“你想让我带你去哪儿?你家还是杂货店?”

“卡里尔——”

“你家还是杂货店?”

“如果你在卖那玩意儿的话——”

“思妲尔,管好你自己。不用替我操心。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胡说!你也知道,要是有什么困难,我爸可以帮你的。”

他在撒谎前擦了擦鼻子,“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懂吗?而且你老爸给我的那份小零活儿薪水太低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成天在灯泡和食品之间挑挑拣拣,我早就烦了。”

“我还以为你外婆在工作。”

“先前是。当她刚查出得病的时候,那些混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让她留在医院里继续工作。两个月后,她干不动了。在做化疗期间,谁还能拖得动那么大的垃圾桶?于是,他们就立马解雇了她。”他摇了摇头,“好笑吧?医院解雇她,因为她生病了。”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图派克在问:“你信仰什么?”我不知道。

手机又振动了,估计不是克里斯请求原谅,就是肯尼娅要我帮忙修理丹妮莎。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我哥哥的短信,通篇都是大写字母。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也许他觉得这样能令我胆怯吧。说真的,看着这堆大写字母,实在叫人心烦。

你在哪里?

你和肯尼娅最好没去那场派对。

我听说有人中枪了。

比保护欲旺盛的父母还要糟糕的是保护欲旺盛的哥哥。在赛文面前,就连黑耶稣都不能拯救我了。

卡里尔看了我一眼,“是赛文吗?”

“你怎么知道?”

“每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露出想揍人的神情。还记得那次在你的生日派对上,他不停地告诉你应该许什么愿吗?”

“结果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

“然后娜塔莎就冲你发火了,因为你让她的‘男朋友’闭嘴。”卡里尔笑着说。

我翻了个白眼,“她对赛文的迷恋太夸张了。很多时候,我觉得她之所以过来,只是为了见他。”

“不,她之所以去,其实是因为你有哈利·波特的电影。还记得咱们以前自称什么吗?‘兜帽[18]三剑客’。关系比——”

“伏地魔[19]的鼻腔还要紧密。那时候咱们好傻。”

“对啊!”他说。

我们笑了,但却有些失落。如今,“兜帽三剑客”少了一个人——娜塔莎。

卡里尔盯着前方的马路,“转眼都过去六年了。”

突如其来的鸣笛声吓了我们一跳,警车的蓝色灯光在后视镜里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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