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平静的小学生活,就在十二岁他毕业这天,被打破了。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在旱冰聚会上偶然认识的男子。
本来像这种旱冰聚会,天性喜静的黄巾是没什么兴趣参加,奈何好朋友们个个兴致高昂,摆出一副不让他走的样子,他也实在拗不过,就勉为其难一起行动了。然而黄巾并不会滑旱冰,就只是在场外休息区看着,看着那些跟他年岁相仿的男生们,或满脸热情手把手教女生各种动作,或故作不经意在场内滑出潇洒高难度动作然后享受全场惊叹,他只感觉打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厌倦和恶心。
或许是来到这个场合却全程在休息区不言不语的人并不多,他很快注意到休息区另一个看起来也很无聊的少年,跟他一样,这个少年也从未进场。他有点好奇,不觉盯着那个少年看了一会儿。不算突出的身高,比本来就是小矮子的自己高了有一个头,大概有一米七吧?黄巾还没有足够阅历,看不出少年的年纪,只是知道一定比自己大至少三四岁,怎么想也是高中生了。衣服什么的都很普通,看不出标识,也可能是太高级了黄巾不认识,毕竟在这个小城市在这个年龄段,李宁耐克就已经是最高端的大牌货。令人好奇的是,在这个并不明亮的场地,他却戴着一副浅墨色的眼镜,似乎嫌这里还不够昏暗,隐约能看见墨镜下一双丹凤眼正盯着他。
…糟糕!被他发现了!
黄巾满是尴尬,盯着人看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更何况还被正主发现。他扭捏着走近少年,轻轻嗫嚅着说:“对不起,刚刚不该盯着你看。”
少年目光却并未移开黄巾,反而盯得更仔细,仿佛黄巾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活物一样。黄巾不习惯别人这样盯着他,况且这似乎比他还要不礼貌,可他有错在先,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只得紧张地捏紧衣角,等待那句期待中的“没关系”。
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黄巾的这一句对不起就没有,而是换来了少年一句疑问:“几年级?”
黄巾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是要找到班集体去兴师问罪吗?事情有这么严重?
“六年级,马上初中了。”
“一中的升学考试,去过吗?”
“没,没去过”
“去试试看吧。”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接连问了他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人在先,也就一一回答了。反正只要不透露自己隐私和家庭隐私,就没关系吧,知道我考没考一中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个少年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黄巾还小,他还不知道,光凭外貌是无法判断人好坏的,有些大坏人的脸上,甚至会写着“好人”这样的字眼。
少年问完话就再也没开口,黄巾也就默认他已经原谅了自己的失礼,转身准备坐得离他远一点。
“白逸。”
“啊?”黄巾回过头,没反应过来少年说了什么。
“我叫白逸。一周后一中的招生考试,你如果是第一名,就来东初电脑室找我。”
“啊?为…为什么?”
“你也觉得他们这些人很无聊吧?”说着,白逸微微抬起下巴扫了一下场地中挥洒汗水的少男少女们。
“……”黄巾没有说话,心里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做个好玩的事。比这个刺激多了。
“你可能不相信我,认为我是个坏人。没关系,不如说这很好,如果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你也没必要参加我说的事情。
“作为取得信任的必要情报,我就告诉你吧,陈点也在。”
什么?!黄巾的震撼无以言表。陈点是谁,他当然还没忘,尽管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它一直是黄巾最美好最难忘的夏天。
黄巾未来还会经历很多更难忘的夏天,但在彼时彼刻,他只有这一个难忘的夏天,有陈点的夏天。
陈点尽管学习并不好,但她的机敏,她的家教,绝不可能让她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眼前这个少年姓白,也不太可能是她亲戚,那只能说明这个少年用某种方式获取了陈点的信任,可能就跟现在要获取自己信任所使用的方式一样。
黄巾暗忖,这个少年一定是知道我跟陈点的关系,并且知道陈点在我心中的特殊地位,才会在此时此刻用这个情报来换取我的信任。关键是,他怎么知道我认识陈点,并且我对陈点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如果说前者是他从陈点口中得知,那后者呢?这可是连陈点本人也不知道的啊。
“好。如果我是第一,我会去的。”
少年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跨门而出,似乎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跟黄巾说那几句话一样。
回去的路上,小伙伴打打闹闹,黄巾始终心绪不宁,这个叫白逸的是谁?他来找我有什么目的?一中的考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为什么要去参加一中的考试,却又要去东初电脑室找他?他知道我即将入学东初?他怎么知道我跟陈点的关系?是陈点告诉他的吗?可是他又怎么确定陈点这个三年前的名字能对我起作用?…
疑问太多,还没理出头绪,黄巾就已经到家了。跟小伙伴们道别后,黄巾带着满肚子疑惑上了楼。算了,先不想了吧!
一中的招生考试在下周一,还有整整一周的时间。然而黄巾并不打算做什么准备,不如说他早就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主要科目的内容他都已经自修到了初三,小学的考试题目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一中的初中部在市里也能名列三甲,可是比起东初还是有所不足,黄巾早早就决定了要去东初,甚至从未考虑过参加一中的资格考。
如今因为白逸的一番话,黄巾肚子里充满了疑惑,为了解答这些疑惑,黄巾打算去看一下白逸所说的招生考试有什么蹊跷。但是对于能不能得第一,黄巾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一中的生源来自三县两区,不是东初一个区区街道可以比拟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一中招生考试的日子。这一周的时间,黄巾依旧跟以前一样,享受着这个暑假,他也没再见到过白逸。他甚至特意去东初的电脑室看过,可是假期电脑室并不开放。
黄巾的父母,只是在这个城市打零工的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读过多少书,黄巾现在的知识水平就已经超过自己父母很多了。他们只是淳朴地爱着这个看起来傻乎乎但学习成绩让他们骄傲的孩子,所以当听说孩子想试一试一中的考试时,他们也就毫不犹豫地替孩子报了名。
告别父母,走进考场教室,黄巾气定神闲地拿出文具盒。这套动作在大大小小的考试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考试开始前,黄巾喜欢观察他周围同一考场的同龄人,看那些跟他同样稚嫩的脸庞上,或紧张或担忧,各有不一的神色。这大概是考试最有趣的环节了。有时候,还可以找出那些企图作弊的人藏匿小抄的动作。当然是不需要揭发的,否则这就太无聊了,用实实在在的实力,碾压这些投机取巧的弱者,不是更有趣味么?
这时候的黄巾,内心太过傲慢,可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将在未来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考试只有一天,很快就全都结束了。一中的考试很有意思,与其他学校不同,一中的试卷把所有科目都综合了起来,一张试卷可能既有生物题,又有数学题,更有可能一道题目既考物理又考常识。黄巾还记得其中有一道题,说家里来了客人,需要沏茶招待,洗茶壶要1分钟,用茶壶烧开水要15分钟,洗茶杯要3分钟,准备茶叶要1分钟,问需要等多少分钟茶水才能准备好。乍看之下,就是个普通的加法题,可是100以内的加法,是不需要分配20分这么高的分数的。那么,这个题目一定有简单加法以外的解。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黄巾就发现,题目中的事情并不一定是线性执行的,除了一件以外……烧开水之前必须要清洗茶壶,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在烧开水的时候完成,于是黄巾给出的答案是16分钟。
整场考试像这种题目虽然不多,却个个有着异常的高分分配。对于一板一眼学习着语数外生的小学生来说,大概从来没在试卷上遇到过这种题目吧。
三天后,成绩榜放出,黄巾的名字赫然在第一。黄巾并没有多少兴奋,不如说他很失望,三县两区, 6000多的同龄人,就是这个水平吗?
他当然没有忘记跟白逸的约定。白逸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吗?当面问问吧。
黄巾如约来到东初的电脑室,这次电脑室不知被谁打开了,他轻轻走进去。这还是黄巾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台电脑,足有三四十台,整整齐齐摆放着,给他一种冰冷又神秘的感觉。黄巾所在的小学很穷,电脑室只配备了区区十几台老式电脑,微机课所有同学都是三个一组共用一台电脑,但这不妨碍他对电脑产生浓厚兴趣。正因为微机课触摸电脑的时间很少,所以尽管微机课向来老师都是任由学生自由参加,他也舍不得逃掉哪怕一节课,分外珍惜上机时间。当初选择来东初,这间电脑室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黄巾抚摸着小巧的黑色机箱,感受冰凉的金属触感,甚至没有注意到讲台讲桌后面坐着一个人。
“你来了。”
黄巾手一颤,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他抬头看向讲台,白逸正盯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今天的白逸没有戴墨镜,柔和线条的白皙脸庞映照在午后的自然光线下,竟然有些耀眼。
“嗯。”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轻声应到。走到讲台前面,像一个等待接受教诲的学生。
“不用怕我。你来到这里,说明一切正如我所料,你参加了一中的资格考试,并且得到第一。”白逸不紧不慢,陈述着黄巾已经知道的事实。看黄巾默默点头,白逸接道:
“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先别着急,来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吧。陈点。”
“我在,师傅。”听到声音,黄巾才猛然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右手边的电脑桌前也坐了一个人。
“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你们了。”白逸说完,便自顾自起身走出教室前门,前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从外面锁上了。
“黄巾,好久不见。”陈点抬起头,向黄巾露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有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道该说哪句好。憋了半天,黄巾只是回应了这么一句。看着这张微笑的脸,黄巾有些恍惚,尽管过去了三年,但这个微笑,还是一样暖啊…
黄巾的思绪飘回了三年前的夏天。
“你就是婷婷说的哥哥?我叫陈点,是婷婷的姐姐哦~”
“黄巾,你来啦~”
“黄巾,我教你唱七子之歌吧?今天刚学的哦~”
“一颗芝麻糠,三毛五一碗……”
“黄巾,你叫我雨点吧,这是我小名。”
“你怎么会没有小名呀?那外号有没有?”
“黄瓜?好土啊,不过算了,那我叫你黄瓜哦~”
“黄瓜,我们来扮家家酒吧~”
“黄瓜,你去敲门,然后我们躲起来~”
“呆瓜,你怎么搞的?头怎么伤成这样?”
“呆瓜,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呆瓜,我这样好看吗?这样呢?”
“呆瓜,靠在墙上”
“呆瓜,抱我呀”
“呆瓜,我要走啦,明天”
“呆瓜,不要忘了我哦”
……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黄巾尴尬地挠了挠头。陈点也不着急,依旧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三年过去了,陈点的头发更长了,自然卷的黑亮长发披在肩上,如漆的双眼还是带着当年一样的灵气,嘴角微微上扬,眉眼之间还是当年模样,只是少了些活泼,多了些娴静,无镜片的红色装饰眼镜架,更衬托出一种成熟的味道。黄巾不太喜欢这种成熟的味道,但是它在陈点身上就刚刚好。坐着看不太出来,但是黄巾估计陈点应该是比自己高了,毕竟当年两人就差不多高,而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比男孩发育得早。
黄巾看着陈点,竟不知不觉又要走神。陈点见状举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黄巾这才没有再次失态。陈点的眼睛就像有什么魔力,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呢。”陈点虽这样说着,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很高兴”,只是淡淡地笑着。温暖而疏远的微笑。
“没有忘记,当然没有忘记。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叔叔阿姨还是整晚打麻将不回来吗?
“你那些跟班呢?还契而不舍地围在你左右吗?
“你有没有……我是说,有没有人陪你玩?”
连珠炮似的,黄巾问出了一系列问题。他脑中充斥着无数个问题,白逸是谁,为什么陈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陈点叫白逸师傅,白逸所说的“更有趣的事”是什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可是他一开口,问出的却一个都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这些问题比他脑中的问题要重要得多一样。
黄巾不知道,但陈点却清楚得很。数年来,她遇到的喜欢她的人不计其数,只是其他人,都赤裸裸地展示着心中的急切,仿佛野兽一样不择手段,无限示好,令她感到恶心。唯有黄巾,小心翼翼,不露声色,唯恐她发现一般,却又笨拙到完全藏不住。当然,特别的人除了黄巾,还有师傅,师傅仿佛对她本人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对她“能做到什么”感兴趣。所以当师傅问起她“还有谁值得信赖”时,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已阔别三年的聪明而羞涩的少年。
“我也想你了。”陈点歪了歪头,还是一副微笑模样。
“啊…啊?不,不是…”黄巾连忙摆手,也不知道是在否认什么,说话都结巴了。
朦朦胧胧,又真真切切,这就是恋爱的美好吧,真是令人羡慕得质壁分离。
砰、砰、砰!
“陈点,别忘了任务。”门外响起白逸的声音。
“是,师傅”
“对,对了…”黄巾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陈点,一边指指教室前门,“这个白逸,是你什么人啊?你为什么叫他师傅?他说的任务又是什么?”
“别急,马上你就知道了。”谈起正事,陈点收起了笑容,轻轻推了一下眼镜,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黄巾坐下。
黄巾顺从地坐到了陈点身边。刚才站得远没发现,坐下来才闻到空气中有一种白百合混合着栀子花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多嗅几下。
陈点自然地将手轻搭在黄巾放在桌上的右手上,黄巾浑身一颤,但并没有将手抽回,只是集中精神试图分辨空气中是栀子花香味浓一些还是百合花香味更胜一筹。
“师傅他是个天才。”陈点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