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守护是最沉默的陪伴。
1
最近一次见祝义是年前的同学会，那天他迟到了。进了包间第一句话就是：“骚里（Sorry），骚里，堵得要死。”
胖子急忙倒了满满三大杯啤酒，大约一瓶半的量，说：“少啰唆，自罚三杯。”
按照祝义的酒量，这些酒对他来说只是漱漱嘴，洒洒水。
祝义摇了摇头说：“今天不能搞，开车的，改日，改日。”
胖子说：“别废话！快喝。哎哟，多大点儿事啊！找代驾的钱我给。”
祝义赔着笑脸说：“今天真不能搞。”
胖子嘴角向下一撇，说：“软腿！哎，对了，今天山鸡没来啊？”
祝义说：“人间蒸发了。”
胖子一愣，喃喃道：“卧槽……什么时候的事啊？”
祝义说：“大半年了。”
胖子没再接话，一口喝掉了面前的酒。
祝义在我身边坐下，我问：“山鸡是哪个啊？”
祝义说：“先吃吧，回头我慢慢和你讲。”
我说：“好。”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山鸡”，是“三基”。这两个词用南京话说出来毫无差别。
2
“三基”是祝义的大学同学，这个外号的意思是小三兼基友。
说来也好笑，三基的本名叫王安全。一个祝义，一个安全，怎么看都是天生一对的节奏。
祝义第一次见到王安全的时候，王安全他爸正在宿舍里给大家分山芋、花生和大枣，核桃一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着憨笑，边分东西边对同学们说：“俺们山里人糙，今后安全就拜托大家照顾了。有什么活儿让他干，俺们别的没有，力气多的是，呵呵。”
王安全站在一边看着他爸，也不说话，脸红红的，像个女孩。
祝义刚开始觉得王安全他爸的话不太合逻辑，既然是照顾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干活儿？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山里人骨子里特有的恭卑。
恭卑不同于自卑，自卑的人未必对人友善，有时甚至满腹的不甘和仇视，但恭卑的人往往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不是怕或者敬畏，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这点和谦卑有点儿相似，但谦卑的人未必自卑。
相处了半个学期，祝义越来越觉得王安全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比宿舍里其他的任何人都靠谱儿。唯一有点儿遗憾的是，王安全身上有他爸的影子——恭卑。
为了让王安全树立自信，祝义带王安全回过家几次，祝爸祝妈都很喜欢这个淳朴憨厚的孩子。于是祝义提议让爸妈收王安全做干儿子，祝爸祝妈自然乐意，王安全最终也恭敬不如从命，成了祝义的干弟弟。
从此以后，只要是祝义有的，王安全就基本上都会有。从物质上来说，王安全算是富二代待遇了。但祝义发现恭卑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王安全的骨头里，用钱是挖不出也抹不掉的。
这点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想通。
3
大二的一个午后，祝义和王安全吃完饭到学校的草坪上抽烟。
那时候刚刚入夏，天有点儿小热，所以他们找了棵大树坐在下面。祝义给了王安全一支烟，自己也叼起一支，然后准备给王安全点烟。
王安全说：“你先点，我自己来。”
祝义笑着摇了摇头，王安全对任何细节都非常在意，他总要把自己放在比别人低一点儿的位置，就好像现在很多人喝酒碰杯，两个杯子的位置非要分个上下一样。
祝义点燃打火机，眼角余光瞟到了不远处另一棵树下的女生。
祝义看着女生发呆，最终忍不住说了句：“哎呀卧槽烫烫烫！”
祝义丢掉打火机甩了甩手，目光还停留在那个女生身上。
王安全顺着祝义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女生。
女生靠着树坐着，看着远处，头发被微风时不时地吹起。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两腿叠在一起平放着，身下铺着格子野餐布。
祝义说：“像不像张柏芝？”
王安全说：“不像吧。”
祝义说：“你还记得《喜剧之王》吗？”
王安全想了想说：“哦！像的，像的！”
祝义说：“我来感觉了。你呢？”
王安全憨笑着摇了摇头。
祝义笑着说：“哈哈哈，人，不敢认。”说完起身拍了拍屁股，说：“走，问她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王安全一脸为难，说：“算了吧。”
祝义说：“怕什么？先认识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王安全依旧坐在地上，说：“不要吧。”
祝义说：“你这个真无双！”
说完起身向那个女生走了过去。
王安全始终没有起身，远远地看着祝义和女生搭讪，就像看一部电影，自己只是个观众而已。
没多久，女生走了，祝义走了回来，坐下，递给王安全一支烟。
王安全说：“我还有，刚才的还没点呢。”
祝义说：“打听清楚了。她叫刘君君，经管系的。”
王安全说：“哦。”
祝义说：“哦个蛋蛋啊？我们一起追啊！”
王安全说：“啊？”
祝义说：“啊个蛋蛋啊？敢不敢试试？”
王安全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祝义叼起烟，点燃打火机，说：“讲。”
王安全说：“我不喜欢女人。”
祝义愣了下，最终忍不住说了句：“哎呀卧槽烫烫烫！”
4
烧烤店里，祝义和王安全面对面坐着。地上放着十八个空酒瓶。
祝义说：“安全，我们是好兄弟吧？”
王安全说：“是啊。”
祝义说：“所以你下午是开玩笑的对吧？”
王安全说：“不是啊。”
祝义说：“安全你够了！不要闹！”
王安全喝了口可乐说：“我们是兄弟，我拿你当亲哥哥看待，你别多想。”
祝义想了想，说：“你真的不喜欢女人？”
王安全说：“女也好，男也好，我都不喜欢。我现在心思都在学习上，我必须有个好出路，才能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这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
祝义点了点头，说：“也对。哎，不对，你还有我！熬到毕业我们就去我爸公司上班。”
王安全没接这句，挑了另一个话头问：“你真的对那个刘君君有意思？”
祝义笑了，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王安全问：“那你有没有问她是不是单身？”
祝义说：“没问，管她是不是单身呢。”
王安全说：“这样不好吧？”
祝义端起杯子，说：“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王安全说：“你少喝点儿吧，酒喝多了不好。”
祝义说：“没事没事，我有数。”
王安全看了看地上的十八个空酒瓶，说：“你没数，瓶子有数。”
祝义笑了，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5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王安全在宿舍里看书，舍友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说：“安全安全，快去小萍大排档，祝义出事了。”
王安全二话不说冲了出去。
王安全到小萍大排档的时候，祝义手里拿着酒瓶，被几个人围着。
距离祝义最近的那个人王安全认识，叫胡峰。
6
胡峰是刘君君的前男友，也是刘君君的学长，几年前毕业后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服装店，卖的都是大市场的批发货。那时候还没有淘宝，这些衣服对于学生党来说物美价廉。刘君君和闺密陈娟常去胡峰的店里光顾，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省略掉中间各种恩爱甜蜜，三个多月前的一天，刘君君告诉胡峰，自己怀孕了。
胡峰的第一反应就是说：“不是吧？赶紧打掉。”
刘君君只回了一个字：“好。”
刘君君心里很清楚，把孩子生下来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毕竟自己才大二。但她以为胡峰的第一反应会是“生下来吧，我们结婚”，即便不是这样，至少也该是“先打掉吧，你看呢”这种商量的口气，而不是一脸的嫌弃和不耐烦。
恋爱中的女人不在乎对方的钱，不在乎对方的长相，唯一在乎的就是对方的态度。
胡峰给了刘君君一些钱，说自己过几天要去进货，让她自己去医院，顺便买点儿补品。刘君君说：“哦。”
几天后，孩子没了，刘君君对胡峰的爱也没了。胡峰没再主动联系过刘君君，刘君君也没再联系胡峰。分手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默契。
一周后的午后，刘君君坐在树下看着远处，脑子里回忆着和胡峰的过往，原本试图把这些记忆一段段删除掉，但越回忆越投入，整个人进入了回忆模式。这时祝义从远处走了过来。
祝义说：“同学，你好，可以打扰一下吗？”
刘君君看向祝义：“嗯？”
祝义说：“我叫祝义，祝福的祝，义气的义。我是学生会的，想要做个调查，需要问几个问题，能帮个忙吗？”
刘君君淡笑了一下，说：“我叫刘君君，经管系的，南京人。还有别的问题吗？”
祝义一愣，他从刘君君的语气和笑容里判断出自己穿帮了。之前编好的问题完全派不上用场，只好干巴巴地说：“老乡嘛，我也是南京的哎。”
刘君君又说：“哦，老乡啊，我跟你讲哦，以后装调查搭讪呢，记得带本子带笔。”
祝义又一愣，说：“哎，都说是老乡了，你看穿就看穿啵，干吗骂我呢？”
这次轮到刘君君发愣了，她问：“我什么时候骂你啦？”
祝义说：“你刚讲的呀，记得带本子，呆逼[ 江苏苏南、苏中一代的方言，意思跟“傻×”差不多，后来被广泛用在网络中。
]。”
刘君君噗一声笑了出来。
祝义也跟着笑了笑，说：“别介意啊，场面有点儿小尴尬，搞笑缓和一下气氛。”
刘君君笑着点了点头，说：“嗯。”
祝义说：“那先这样啦，有机会聚聚吧。”
刘君君说：“再说吧。”
7
那次之后，祝义隔三贫五找各种借口约刘君君吃饭，刘君君推脱了几次后，实在不好意思了，只好让陈娟陪着一起赴约。那天祝义也带着王安全。
祝义找的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饭馆，一半是碟屋，一半是餐饮。
四个人边吃边聊，共同话题不少，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临结束时，祝义提议如无意外，以后每周来这里聚一次。就这样一来二去，四个人互相都熟了。
有次聚会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滴酒不沾的刘君君主动要求喝酒。起初祝义以为刘君君是开心，后来才发现刘君君是难过，因为喝到后来刘君君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睡着了。
祝义说：“卧槽，不会是哭脱水晕过去了吧？”
陈娟说：“肯定是醉了睡着啦。她从来不喝酒的。”
祝义问陈娟：“她今天或者最近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陈娟说：“没有呀，之前一直好好的。”
祝义想了想，说：“不管了，先送她回去吧。”
陈娟点了点头。
送刘君君回去的路上，祝义问陈娟：“对了，君君有男朋友吗？”
陈娟说：“你想追还是安全想追？”
祝义说：“你猜。”
陈娟说：“不用猜，你们都没戏。”
祝义问：“为什么？”
陈娟说：“君君心里有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
祝义再问，陈娟就不肯细说了。
8
王安全到小萍大排档的时候，祝义手里拿着酒瓶，被几个人围着。
距离祝义最近的那个人王安全认识，叫胡峰。
王安全冲到祝义身边，也捡起地上一个酒瓶，大叫：“你们想干吗？”
胡峰说：“你俩他妈是病友吧？我还想问你们要干吗呢！”
王安全这时才注意到胡峰身上满是油渍和饭菜。
祝义说：“你他妈管老子是谁，今天打的就是你个狗日的。”
胡峰吼了句：“傻×！干死你们！”
胡峰吼完就冲向祝义，其余的人也跟着冲了上去。
乒令乓冷，鸡飞狗跳，人死牛瘟，一逼吊糟[ 南京方言，语气助词，强调程度。此处指场面一片混乱。
]。
老板小萍身材矮小，累计也就十八个拳头高。看着一群大小伙子干架，站在一边硬是抖出了Locking[ 即锁舞。身体做一些很快的动作，然后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定住。锁舞发源于美国洛杉矶，因为舞蹈中锁的手势和突然定格的舞感类似锁的功用，所以称为锁舞。
]的节奏，连报警电话是110、120还是122都搞不清了。
从混战开始，祝义就完全乱了阵脚，谁靠得近就打谁，完全没有目标，自卫多过出击。等好不容易有点儿头绪的时候，他看见王安全一脑袋血，正在打胡峰，一边打一边念念有词，说的应该是他老家的话，祝义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听起来很霸气，而且蛮押韵，又好记。
这时候远远听到警车响，一群人赶紧跌跌爬爬地散开。
王安全扶着祝义边跑边问：“你没事吧？”
祝义说：“都疼麻木了。你呢？”
王安全说：“晕。”
王安全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身边坐着祝义和警察。
祝义说：“好了好了，你终于醒了。”
王安全说：“我没事。”
警察说：“有事。”
后来，因为打架的事，祝义和王安全被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
后来，因为打架的事，刘君君成了祝义的女朋友。
9
那时王安全刚出院没多久，刘君君请祝义和王安全吃饭，还叫上了陈娟。
刘君君问：“你们为什么要去找胡峰麻烦？”
王安全没有说话。
祝义说：“因为他对你不好，我……们不爽。”
刘君君问：“谁告诉你他对我不好的？”
祝义说：“我猜的。”
刘君君说：“你瞎说。”
说完看向陈娟。
陈娟说：“你别看我，真是他猜到的。”
刘君君看向王安全，说：“安全你最老实，我信你说的话。”
王安全说：“真是他猜到的。”
10
刘君君喝醉的第二天晚上，祝义回到宿舍，王安全神神秘秘地说有片子让他看。
祝义问：“欧美的还是日本的？”
王安全说：“欧美的。”
祝义问：“是啄木鸟的还是Private[ 法国啄木鸟电影公司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五大成人影片公司之一，Private媒体公司是其竞争对手。
]的？”
王安全说：“HBO[ 英文全名为Home Box Office，是总部位于美国纽约的有线电视网络媒体公司。
]的。”
祝义说：“卧槽！HBO也出毛片？”
王安全说：“呃……不是毛片，是电视电影。”
祝义说：“没意思，不看。”
王安全说：“你知道昨天晚上刘君君为什么哭吗？”
祝义问：“你知道？”
王安全说：“看片吧。”
王安全给祝义看的片子叫《堕胎》，是一部1996年在HBO放映的电视电影，讲述三位不同时期的女子所遇到的与堕胎相关的困境，三个故事借由发生在同一栋房子中串联起来，发生时间分别为1952年、 1974年以及1996年。
王安全让祝义直接看第三个故事。故事发生在1996年，一位女大学生与教授发生关系后怀孕，教授只给她一笔钱让她去堕胎，并打算从此断绝联络。几经波折，这个女大学生还是决定堕胎。就在堕胎手术完成后，一位反堕胎的人持枪射杀了执行堕胎手术的女医师，女大学生将倒在血泊中的女医师抱住，并大声呼救，但无人过问。
当片中的女大学生告诉教授自己怀孕了，教授面带厌恶和嫌弃的表情让她去堕胎时，王安全按下了暂停键，说：“昨天我们吃饭的时候，刘君君看到这一幕，神情就完全变了，之后就开始喝酒了。我今天跑去问老板，他就把这部片子借给我了。”
祝义愣了一下，说：“尼玛！你的观察力是变态级的啊！还说你对刘君君没意思！”
王安全说：“我也是无意间看到的。”
祝义说：“所以……刘君君身上发生过类似的事？”
王安全说：“可能吧，要不你去问问陈娟。”
祝义说：“好，我去套她话。”
王安全说：“要真是呢？那你还追刘君君吗？”
祝义说：“追啊！为什么不追？”
王安全竖了下大拇指，说：“爷们儿！”
第二天下午，祝义悄悄找到陈娟，连哄带骗把刘君君和胡峰的过往套了出来。
第四天晚上，祝义发现胡峰和几个朋友在学校附近的小萍大排档吃饭。祝义在街对面抽了半包烟，喝了一瓶二锅头后，走到胡峰面前，二话没说，端起隔壁桌还没收拾的几盘菜迎面泼到了胡峰的身上。
胡峰和他的几个朋友把祝义团团围住，祝义顺手拿起一个空酒瓶，做好了有可能被打成脑残的准备。
祝义怎么也没想到，王安全竟然赶来了。
祝义怎么也没想到，王安全差点儿被啤酒瓶砸成脑残。
祝义怎么也没想到，砸中王安全脑袋的那个啤酒瓶是他糊里糊涂扔出去的。
11
刘君君说：“好吧，你们都不说实话，那吃完这顿饭就别再联系了。”
祝义说：“那我就再去找胡峰麻烦。”
刘君君急了，说：“你精神病啊？”
祝义说：“要我不去也行，你答应我一件事。”
刘君君说：“不行！”
祝义说：“卧槽，又抢答啊？我还没问呢。”
刘君君说：“我不会做你女朋友的。”
祝义说：“好！你要不同意，我就天天到你们宿舍楼下去各种表白。”
刘君君说：“别忘了，你还有严重警告处分在身上呢！”
祝义说：“反正追不到你的话，上不上学也无所谓了。”
刘君君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呀？”
祝义说：“赖汉才能娶仙女嘛。”
刘君君一着急，飙出一句南京话：“我看你真是甩得木得（没有）边了！”
祝义说：“你骂人！木得鞭的是太监。”
刘君君说：“你……”
祝义说：“不闹不闹。说真的，我没别的本事，这辈子唯一能坚持的恐怕就是爱你这件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