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清沅正在晃神之际,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在一片晨光熹微中,那人逆光而来,带来房外微凉的晨风,一如他身上拂不去的清冷。
看见床上躺着的独孤清沅,苍白的面孔略带几分狭促,刚一动身子,便牵扯到了心口的伤,痛的秀眉一蹙。
“你且先躺着莫乱动!”陆瞬崖急急地嘱咐道,说着忙走进去,:“你是傻的吗?居然敢擅自在自己的心口上动刀子,万一失了分寸,你可知结果如何……亦或者,顾清远,在你心里,爷很重要?”
几分玩味,几分试探,几分意味深长。
一句一句,却似一锤锤的榔头,在分解独孤清沅心中高筑起来的墙。
内心的慌张使她不敢直面陆瞬崖的明眸,索性转过了头不再看他。可是这行为,却让陆瞬崖不由得恼怒起来。
“怎么,有胆子为爷出生入死,没胆子承认你心里有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刻意忽略甚至违心拒绝爷?爷是洪水猛兽?让你如此避之不及?”
“够了陆瞬崖。”独孤清沅终于出声,如群山深处清泠泠的山泉。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你,能够拿到羌族皇室的箬叶莲,解救冀州城那些被疫情折磨的百姓们。”
“你……那日是你?”陆瞬崖惊呼道。
“没错,那日在门口的是我。”独孤清沅坦然道:“你说,你会保护我,直到找到君越白,我信你。你说,箬叶莲能救这满城百姓,我信你。念卿,距离十日之期只剩不到四日,我更不想就这样看着冀州城覆灭,那些无辜之人死于这场灾祸。”
那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带了几分坚定又倔强的意味,柔柔的抚过陆瞬崖坚硬的心的一角,却似永远抓不住的一阵暖风,挠心挠肺却对它无计可施。
陆瞬崖慢慢的坐在床沿,俯下身子,双手撑在独孤清沅两侧,指节紧捏到泛白。一双星眸深深凝望着,他在克制着自己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紧紧拥在怀中,融入骨血的冲动,开口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就知道,那些与你不甚相干的人的命,在你眼里或许都比爷的重要。罢了,我又何必执着于你心里的人,庸人自扰罢了。你大可不必提醒我要找到君越白,你快些好起来吧,我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陆瞬崖灼热的气息扑打在独孤清沅的面颊,耳畔,令她顿时觉得面红耳赤。
正当独孤清沅准备推开面前这个人时,陆瞬崖却先她一步,不慌不忙退开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躺着的人,缓缓道:“不论如何,这次终归也算是你救了我。若此次冀州瘟疫得以控制,届时我必会奏明陛下,你功不可没。”
清清然然,毫无波动。言毕,陆瞬崖一甩衣袍,走了出去。
午后,原本算不得晴朗的天渐渐变暗,一大朵一大朵的阴云像是饱蘸了墨的羊毫滴在生宣上,晕开。不久之后,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潇潇的雨幕里,魏鄞沿着曲折的回廊走过来,看到回廊里身长玉立的那人,正负手于身后望着雨帘发呆。“念卿,我们的人得到消息,今夜子时,程家别院,程家大小姐程馥柔要和傅随密会。”
听见陆瞬崖的脚步声,魏鄞转身说到。
“地点。”
“程家位于城郊的一座废弃的别院。”
“好,今晚行动。”
程家。
屋角的金兽炉里正袅袅升起淡紫色的烟,梳妆台前,端坐着一身着白色软烟罗裁成的裙裳的女子,一手理着墨色锦缎一般的长发,一手把玩着象牙玉梳,眼底深藏犀利的神色,似乎正在暗暗绸缪着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个下人躬身禀报道:“禀大小姐,更漏已断。”
梳妆台前,程馥柔闻言嘴角一勾,吩咐到:“金桔,替我取斗篷来,我们这就过去。”
“是。”
金桔拿来一件及踝长黑色长斗篷,替程馥柔穿上,在夜色里融成一体。将将顺着回廊踏出侧门,身后传来一少年的声音:
“姐姐,你当真要去?”
抑制住内心的反对,声音中却仍带了几分颤抖。
“衡儿?”
程馥柔不可置信地转过了身子,果然看到橘红色灯笼下,站着的那个少年,面容瘦削苍白,望着眼前他敬爱的长姐,眉头紧蹙。
“衡儿,我……我只是去见他一面……我……”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病去求他。但是你何曾问过我,是不是愿意让你就此受制于人?何况傅随让你做的还是这种害国害民的事!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三年前就死了!”
“轰隆隆——”
一阵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兜天而下,在寒夜里愈加森冷。
“衡儿,姐姐不会让你死。我必须去见他,你只需好好呆在府里,哪里都别去。”程馥柔异常坚定地戴上斗篷的帽子,撑起蜡黄桐油的竹骨伞,毅然地踏进雨中。
冀州城西,一所香火断了已久的破败不堪的土地庙,斜七竖八立着几根横梁木,屋里灰尘蛛网遍布,毫无人迹。
傅随隐匿在暗处等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了那人撑着伞踏着雨水砸落在地上的水花而来,裙角粘上了路上的泥泞。
“阿柔,”傅随踏步出来,向面前的人伸出了手:“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程馥柔不露痕迹得避开傅随伸出的手,冷冷道:“你要的我都已帮你做到。且我亲自来了,衡儿的药你可以给我了吧!”
傅随看着她纤弱的背影,黑色将她掩饰的很好,如果不是看到她白色裙角沾染上的泥泞,他也许会真的相信她对自己已全然没有感情。
他没有一点犹豫,跨上前一步,不顾程馥柔的挣扎,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阿柔,你相信我,等此间事了,我再也不离开你。”
“傅随王子,这次算是报答你三年前的恩惠。我之前就说过,此次过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会无期。”
“阿柔!”傅随惊诧不已,强硬地掰过程馥柔的身子,迫使她面对自己,问道:“阿柔,你当真如此无情?”
“呵,我无情?傅随,你可知我为了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叛国害民,弑父杀亲。傅随,我本来不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的,你说,是什么让我变成这个样子?”
“阿柔,我……”傅随的喉咙像塞着一把尖刀,一想出声,喉头便一阵疼。他知道他无法反驳。三年前开始,他只能将她越推越远。
“其他话就不必说了,傅随,你把衡儿的药给我。”程馥柔直直地望尽傅随的眸子,伸手向他讨要。
傅随缓缓从胸前掏出一个瓷瓶,欲将放到程馥柔的手中。
突然瓷瓶“叮”的一声被什么东西打中,转而被一阵内力推开了方向,眼看着将要砸向墙壁,被一只指节纤长的手半路截胡。
“谁?”傅随一把将程馥柔护在身后。
“傅随王子真是有闲情逸致,爷当日没有抓到你,不过今日你可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清润的声音如同泠泠清泉,但令傅随头皮一阵发麻。他这辈子遇上的最强劲的敌人,大概除了陆瞬崖再没别人了。
“居然是你?你怎么……”
“怎么没有去程家别院是吗?”陆瞬崖一哂,不屑道:“程大小姐,莫非你认为爷的眼线真的能这般轻易让人识破吗?你故意在我们的人面前说子时程家别院来混淆我们的视线,焉不知爷可留有后招。”
陆瞬崖不由得想到了白日里的情形——
“念卿,有人要见你。”
“谁?”陆瞬崖不免有些防备。
魏鄞递上一张纸条,陆瞬崖接过一看,心下了然。
“那便去会会吧。”
驿馆后山,尽管黄叶遍地似绵延不绝的金黄色地毯,仍有树木葱茏,参天而立。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叶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显得山林尤为安静。
陆瞬崖手执一把紫竹骨桐木油纸伞,在距离前方那身着墨色衣裳,系着墨色斗篷,戴着墨色风帽的人两丈远处停下。
“驿馆后山,程家有事。”
陆瞬崖不由得捏紧手中的纸条。这身份不明之人相约后山,要告知程家什么事?
“这位侠士,大动干戈邀爷来到后山,可有何事相告?”
“陆大司马,久仰姓名。今日草民邀你屈尊前来,只为一件事,今夜子时末,程馥柔将与傅随在城西破土地庙相见。”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喉咙里含了块碳,粗噶难听,且每说一个字尾音都微微上翘,一听便知是用了变声之术。然而或许是练习不到家,隐隐还能听出原声,陆瞬崖觉得似乎在哪里听。
“爷不知你的身份,又如何相信你?”
“信与不信乃大司马之事,草民不过奉命办事。现下话已传到,大司马,后会有期。”说着,那人一甩斗篷,衣角翻飞,很快便消失在林子里。
“陆大司马,废话少说,既然今天又栽在你的手上,我程馥柔便也认命了,要杀要剐,任你处置。不过,还请你将这药交还给我,别牵扯无辜之人。”只见程馥柔一把推开傅随,正视陆瞬崖说话,把陆瞬崖飞得老远的思绪拉回来。
“无辜之人?你是说眼前你的这个旧情人,羌族潜入我大周的奸细呢,还是你那个身染重病的弟弟?”陆瞬崖一手横在前胸,另一只手把玩着这只瓷瓶,漫不经心道:“若是前者,爷建议你回头是岸,如果能将这人拿下交于爷,也算将功补过,爷断然不会杀你刮你。若是后者……”
“后者怎样?”
陆瞬崖剑眉一挑,答:“就更简单了!一物换一物,爷要羌族皇室的宝贝——箬叶莲。怎样,程大小姐,傅随王子,你们给还是不给?”
那厢,程馥柔一脸苍白,傅随也是满脸震惊。不过马上,傅随就反应过来,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年龄不大却名满天下的周国的大司马。他真是下的一盘好棋!
陆瞬崖已经知道要向他们要箬叶莲,倘若自己被他所擒,那么他必定会绑了自己去向父王要求以箬叶莲来换取性命,倘若将箬叶莲去换取衡儿的药,保不齐不仅自己被擒,连阿柔也会被自己所累,冠上通敌卖国之名……
漆黑的夜空被雨水冲刷地一尘不染,黑的过分。外头雨势已经渐渐停止,只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的渗雨,在静谧的夜晚尤其显得大声。
进退两难,傅随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陆瞬崖。
顿时,傅随杀气毕露,二话不说就展开招式往陆瞬崖身上使去。
却只见陆瞬崖采取消极态度只守不攻,一招一式看似懒散,但是守势却滴水不漏。
正在二人打斗火热之时,突然从外面涌进来两列身着银色铠甲,一手持着明晃晃的火把,一手持着寒气逼人的长枪的军士,将几人团团围住。走在最后的,正是冀州城守军的将领,秦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