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楼的时候,我遇到了阿男。
阿男是我单位里为数不多熟稔的同事,与我同期,是一名实习摄影师。
阿男的手总是好看干净,无论何时,你都见不到他指甲缝里的任何污渍。
这天他同我说,他要离职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背着空空的背包,手上拿着几份文件,正在等下楼的电梯。
“相机和摄影仪都属于公司,没法带走。”他朝我抖抖他的背包,苦笑道,“真的走了才发现,我在这里原来什么都没有。”
传媒单位里同我一样年纪的毕业生们大多没有没薪资,很多人熬不了一年,便纷纷地走了。
我从来对这样的事不予置评,因为公众号的原因,比起他们我尚有客观的薪水,也算正式的员工。
然而加上阿男在内的七八人,同我差不多时间毕业的,要么遥望互联网的高薪摩拳擦掌,要么苦于迷茫的行业前景内心挣扎。于是,七七八八,熬不了几年,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少年鲜衣怒马,但在前辈眼里都是笑话。
新人们干不下去就是吃不起苦,公司里年长的人只会这么说,他们不会怜悯我们这一代家境一般的父母供养不了现在的社会生活,也不会理解我们急需独立、急需赚钱、急需拥有一份有存在感工作的迫切之心。
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听到前辈们用一种不屑一顾的语气谈论已经离职的少年。你光是从那一声声“啧”、“哼”、“哈”的语气词中就能感知到这个人心的冷漠和残酷。
然而退一步想,他们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嘛。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世人都有遭遇他人遭遇过的倒霉事的义务。作为后来人,不得不明白的就是,承认社会现实,在你有能力改变它之前。”
“现在只剩你了。”阿男说。
我愣了愣。
阿男看着我笑说:“我们这一批现在只剩你了,大家都走了。”
“哦,是……好像是这样。”我也尴尬地笑笑。
“接下去就靠你了,大家的理想要靠你去实现了哦。”他半开着玩笑,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不知所措,头低下来,悲哀和怜悯同时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有时候实在不太明白“梦想”这个词,它其实应该是有实际指向的,可现实里人们谈论起它的时候,却总是无力得可怕。
我这样的人,除了爸爸给的几个钱,其实是一无所有的,即便是他们喊在口里的梦想,少年的雄心壮志,或者是芭蕉式的企图心,我都从来未曾拥有过。偏偏我留下了,真正有过什么的阿男那样的人,却一个个都逃走了。
“离开这里,也许也是好事情啊。”我笑笑说,伸出手去推阿男的胳膊,朝着玻璃门的方向让他看。
“你看,你看他们,一个个的笑里都带着疲态,只有无关紧要的八卦和毫无涵养的黄笑话才使他们提起兴致。你看他们的背坨成一样的弯度,脸上都是一样的笑容,眼睛里一样麻木的光泽……虚弱的银行卡和逐渐增长的年纪造成他们人格里巨大的矛盾,家庭重担把他们一个个都压垮了。”
我想要安慰阿男,破天荒说出一堆话。
“有时候钱最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可他们熬了那么多年,依旧看不到自己大的价值,也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当年都是各有风采的少年,最后都成了一副死态……如果你在这里熬下去,他们就是你未来的样子。有时候问他们,为什么钱那么少还选择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他们每个人都会说是因为梦想这个东西。但我觉得,其实他们只是无法像你一样重头再来。”
阿男听了沉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我。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走?”
我被他的眼神闪了一下。
“因为我没什么理想啊。”我笑笑道。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说出来只让人觉得悲壮。谁让我是个没打算扶不上台面的人!年纪轻轻的我,只图活一天是一天,一天的时间就有一天的事情可做,一天的风景可看,一天的呆可以发。这样的我,去哪里应该都一样吧。
“你爸妈不管你?”
为什么要管?
一提到父母,我的长篇大论像突然关了闸的坝口,我哑然失言,表情也呆住了。
“父母一般都催得紧啊。先催着你找工作,要你赚多钱照顾自己;然后就要你找对象,有对象结婚,没对象相亲;结完婚后自然就要你生小孩,环环相扣……所谓的父母,不都是这样吗?你这样一点计划没有,你爸妈不管你?”阿男呆呆地问。
我一下子蔫儿掉了,眼睛和嘴角赶不上上一秒的灵动了。
又应付了一下,才同阿男做了最后的告别。送他下电梯后,一回神,发现衬衫男人正倚在电梯的窗口,用一种揣摩的眼神细细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一下,闪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