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I对决
又是太阳升起,朝阳照耀着紫禁城。安静的气氛中带着不平静。圣旨颁下,不出所料,内阁很快封驳,皇上亲笔的圣旨又回到皇上的书案上。紧接着,内阁传来消息,阁老们全部挂冠,内阁空无一人。不多时,派去探听消息的太监也回来了,六部,各司道衙门也无人当班。皇上冷笑一声,“这是要造反啊!传朕口谕,”十几个太监应声跪地,“着内阁,六部各司道官员即刻到署理事办公,一个时辰之内不到者,就地免职查办,永不叙用。”太监们奉旨出宫了。站在皇上身边的竑问大太监张永:
“顺承驸马何时到?”
“回殿下,明日到。”
“各位督抚到哪里了?”
“最快的已经到了通州,慢的也进了直隶了。”
竑点头。“你马上派得力之人去迎接护送,一路上不要让他们和其他官员有联系,直接进宫。”
张永恍然大悟地点头,皇上也赞许,催他赶紧去办。张永急忙出宫,心里却免不了有想法;“明明这大殿下聪明果敢,能力超群,样样出众,皇上何苦费劲周折,要废长立幼?”
乾清宫一时安静下来。竑斟了一杯茶,奉给父亲。皇上没有喝。示意儿子坐下。
“竑儿,沉住气。”竑站起来答应着,又坐了下来。
“朕这一生,跟朝廷有过两次冲突。一次是为了你母后,一次是为迎佛指舍利。”
竑再次听到父皇谈起母后,不由得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母后是个孤女,所以,你们从来没有外家。朕第一次见她是在圆通寺。她是替庙里画壁画,也为庙里做刺绣。”皇上两眼直视前方,陷入了回忆。
“她的画不错,还算精致。不过跟宫里的精品比起来就逊色多了。朕当时只是看看画里的故事,正准备走,就看见她了。”皇上说着,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在儿子脸上重现当年的情景。
“她站在梯子上,手拿画笔,正在给画好的观音像上色。头上罩着绢帕。朕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干这种事,所以就停下来看。住持叫她下来,她有点不情愿地站在朕的面前,手里还拿着画笔。衣襟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颜料。”皇上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朕对她一见钟情。”
“因为母后很漂亮。”
“不仅如此。漂亮女人宫里很多。你母后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点你应该知道。”
竑点头。不过这“与众不同”对作儿子的而言,并不都是温暖的回忆。
“朕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找机会将她请到西海的皇觉寺画画。朕只要有机会就去看她。”
“这样母后就和父皇在一起了。”竑笑道。
“哪里有这样顺利。开始她不知道朕是谁,倒还融洽。可几次之后,她知道朕是皇帝,就想方设法地躲,甚至还逃跑了一次。”
竑诧异地睁大眼睛,“那怎么办?”
“唉,”皇上叹口气,“朕只能用自己不愿用的办法,把她看起来。”
作儿子的忍不住笑了。
“其实,朕知道她是不相信朕。朕当时顶着巨大的压力,跟整个朝廷对抗,坚持等她。后来这一切被她知道了,你母后很感动,终于接受了朕,但不同意朕的安排。”
“什么安排?”
“让她到贵戚之家,认作义女,就是为堵住悠悠众口。可她就是不同意。”
竑看着父亲。
“朕在她面前毫无办法。只能跟内阁和整个朝廷对抗。当时的情况跟现在差不多。反对最激烈的是长公主。她和内阁联合起来,坚决反对朕立你母亲为后。所以,你母后和长公主从一开始就关系不睦。”
“她嫉恨母后。”
“她本想从她的亲信里挑个皇后。朕本来也无所谓。可见了你母后,就认定这辈子就是她了。长公主自然不满。”
“她是恨极了。不敢怨父皇,就将仇恨全针对母后了。”
“她千方百计想拆散我们,找你母后谈话,软硬兼施。不想这倒促使你母后下定决心跟朕站在一起。”皇上说着,微微低下头,嘴角上扬,那甜蜜的笑容简直让竑有点尴尬。他转过头,不去看父皇。心里不免感慨,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不惜跟朝廷翻脸,可又毫不在意地伤她的心。竑感觉今天父皇突然说这些,是因为今天的情况又和当年相似了。父皇还是那么勇敢,竑心想着,问道:“当年立后时,也是这般情况吗?”
“好些。朝臣们反对的不那么激烈。王朝家法,妇人不得干政。长公主的所作所为,令人汗颜,朝臣们也不以为然。”
“父皇还是念着手足之情。”竑将要问父皇的话咽了回去,“父皇到底知不知道当年长公主是如何对母后的。”
“朕顾念了手足之情,却忽略了夫妻之情。这次必要给你母后一个交代。”
一个时辰过了。探听消息的太监还没有回来,却有一叠奏章呈递上来。司礼监太监庞忠打开,大声地读给皇上听:“嫡长子天下本,长幼定序,明旨森严,夫别名号,辩嫌疑,礼之善经也。自周公定礼,历朝历代,嫡长子乃当然储君。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况宫闱之内,衽席之间,左右近习之辈,见形生疑,未必不以它意窥陛下。
故唯陛下以正上下之序,明教化之本。太子正统,宜有盘石之固,储君之责;余子藩臣,当使宠佚有差,听储君之使。彼此得所,上下获安。且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全,觊觎之望绝。昔贾谊陈治安之计,论诸侯之势,以为势重虽亲,必有逆节之累,势轻虽疏,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亲弟,不终飨国,失之于势重也;吴芮疏臣,传祚长沙,得之于势轻也。今臣等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陛下而便三王也。俯请俯察舆情,收还成命。”庞忠还要念,皇上一挥手制止了:“不用念了,大同小异。这么说,内阁有人当值?”
“是,陛下。三位侍郎大人。这奏章也是他们递上的。”
“叫他们到西花厅候着。”皇上吩咐道。“竑儿,看样子还是有明白人。”竑点头。父子俩一起去了西花厅。竑站在皇上身后,看着面前跪地的三个大臣,两位绯袍,一位蓝袍,从补子上看,一位从二品,两位三品。太监高喝:“报官职姓名。”三人一一报上,礼部侍郎王从简,工部侍郎刘唯,吏部侍郎高知真。皇上点头,单刀直入:“三位爱卿,明辨是非,以全局为重,可敬。立储之事还需三位各尽所能,为朝廷分忧。”
高知真向上叩首:“陛下,微臣官卑职小,不足以掌大局。这统领全局之人还需另作安排。”
“卿等放心。朕已安排妥当。内阁即使无一人,朕的旨意也照行无误。”
刘唯叩首:“陛下,内阁也并非无人体谅陛下苦心。臣等此番前来,也是与冯相商量好的。冯相的意思还是希望陛下三思。”
“笑话。他难道不知君无戏言吗?身为皇亲国戚,理应为国分忧,为朝廷尽忠。后天,朕会有旨意给他,何去何从,由他自己。”
三人一起叩头,“臣遵旨。”礼部侍郎王从简又进言道:“陛下,前日圣旨一下,各部纷扰,朝廷为之一空。臣建议,今年科考提前,各项准备礼部早已备好,只需简派主考官员即可。如此,最迟三月就可为朝廷进一批干才。”
皇上不禁拍手叫好,当即委派王从简专门主持此事,务必使科考顺利进行,也好为朝廷补充新官员,摆脱那些反对派。竑也频频点头。
三人出宫,直奔相府。冯至庸听了三人的叙述,沉思片刻:“如此说来,陛下的旨意万难更改。我们此刻出面也算是向陛下表明立场了。皇上可有提到顺承驸马?”
“没有。皇上只是说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看样子这回是要驸马作首辅了。也好,有他出面,我们会省去很大压力。”
“相爷,”高知真道,“下官以为相爷还是要去一趟崔阁老和张阁老府上,将皇上的意图和相爷的打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后天进宫最好拉上张阁老。如果他执意不肯,相爷这里也做到了知无不言了。”
“好,好。”冯至庸连连点头。“我们以退为进。他们执意抗旨也怨不得我们。老夫这就去。”
崔府的回复很简单:“生病不见。”
冯相的八抬绿呢大轿就缓缓地停在张昭的门前。张府的大门早已洞开,张昭站在大门前恭迎冯首辅。两位阁老,乌纱蟒袍,携手而进。张昭的府邸自然比不上皇亲国戚的冯相府,但相府的气派一点不少,仆人们穿戴整齐,举止恭谨,颇知进退。奉茶已毕,书房只有两位面和心不和的对手。冯至庸率先开口:“张相,目前朝廷局势你我该作何打算?”
张昭微微一笑:“在下自幼读圣贤书,立德,立言,立功乃平生追求。只是才疏学浅,蹉跎半生,一事无成。上不能匡扶朝政,下不能安抚黎民,还谈什么打算,守住我的儒生本色而已。”
冯至庸抱拳当胸:“大人真我朝臣之楷模。在下望尘莫及啊。”
张昭听了,心里冷笑:“果然沉不住气了。”于是他试探道:“冯相过谦。您是皇亲国戚,所负责任非同一般,今后朝中大事还要仰仗冯相主持了。”
冯至庸没接这个话茬,避开了这个陷阱,将话题又转到他想要的方向上:“而今朝廷上,廷杖的,罢官的,坐牢的,免职的比比皆是。朝廷上下陷于停顿,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下官已递交辞呈了。一有旨意就回原籍,不问朝堂之事了。”
“这如何使得!”冯至庸故作焦急地说,“老大人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走啊!”
“不走何为?”
“倘如德高望重如老大人者,尽弃皇上而去,满朝尽是投机利禄之徒,那该如何是好?”
“那么依大人之见呢?”
冯至庸往前坐坐,凑近张昭,“六部各司贬的贬,走的走。我等阁臣不能再走了,我们还要再争取皇上,不能跟皇上赌气,否则大局不可收拾。”
张昭心想,“什么大局!还不是你及你的朋党不甘大权旁落。”“那大人的意思是?”
“照常上朝。大人您也撤回辞呈。我们还是原来的班底。其实,内阁和皇上,除了立储一事,其他一切朝政处理得都很顺利。”
“大人啊,您也知道,立储乃国本之事,不得有丝毫妥协,否则后世妄加议论,四邻藐视朝廷,我等岂不是千古罪人。下官一直都是持反对之立场。况且圣意已决,无从争取。下官无可奈何。”
“这么说老大人去意已决?”
张昭点头:“躬耕垄亩,不问世事。”
“那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下官进宫,将老大人情况报知皇上,这之前老大人先不要离京,皇上或许会挽留。”
张昭笑笑,“有劳大人。不过,大人可得如实禀报。”
“老大人,”冯至庸一脸委屈,“我们同朝为臣,总不至于事事针锋相对吧。”
西花厅里,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冯至庸,“情况如何?”
“张相执意辞官,又会带走一批人。”
“不妨。朕已命督抚进京,顺承驸马已经到京,朝廷很快会提拔一批新人。你明天和驸马商量,准备立储之事。你看如何?”
“臣遵旨。”
“起来吧。”
皇上起身,站在冯至庸面前:“冯相,你想通了?”
冯至庸再次跪下,“臣忧心忡忡。不知如何为臣了。”
“为人做事,最忌鼠首两端。你不要什么都想要。”皇上俯下身,凑近冯至庸的耳边“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朕不想再提。你要接受现实,庶几可保荣华富贵。朕可是为你考虑了。”
冯至庸以头触地,浑身颤抖。皇上又回到座位上,淡然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此次立储是朕随意之举,朕是考虑朝廷大局之后才决定的。你可以把朕这意思告诉张相。还有,他若要留下,朕欢迎。他若执意离开,朕也随他。”
冯至庸叩首离开。屏风后,竑走了出来,“父皇,张相是唯一纯粹反对立储的。”
“让他暂避风头也好。将来留给朗吧。”
“父皇,儿臣还想到一事,封王的事还是暂缓为好?”
“为何?”
“按照祖制,一旦封王,必然尽快之国,那样,朗在朝中就孤立无援了。”
“可如果不封王,朝臣们请封,朕该如何答复?”
“只需说封王要在完婚之后。至于完婚之事,交给儿臣应付议论就可以了。”
皇上点头不语,竑急忙跪地叩首,“谢父皇恩典。”这样,皇上也无话了,等于把缓封王之事做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