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从梦中醒来,梦中满是像蛇一样的鞭子、系绳,还有山隘上逃亡的马车,以及仙人掌田野上方开阔、狂风似的驰骋。醒来后,我听到隔壁房间的人嚷嚷“喔!起来!”以及“哇!”还听到他舌头在上颚快速抖动。
那是我第一次住进祖父的房子。我爬上床时,地板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尖叫声,墙间的老鼠发出像木头一样的叽嘎声,好像另一个访客在上面走动。那是一个暖融融的夏夜,但窗帘轻拂,树枝敲击着窗子。我把被单拉到头上,很快就像书中的主角一样吼叫着、策马飞奔。
“美人儿,谁在那儿!”祖父喊道,他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很高亢,舌头像强有力的马蹄,把卧室变成大草场。我想去看看他是否生病,或者是否烧了被单,因为我母亲说过,他曾在毯子下点烟斗,警告我如果在夜里嗅到烟味就要跑去帮忙。我蹑手蹑脚穿过黑暗,到他的卧室门外,身子擦撞到家具,“砰”一声打翻一个烛台。看到房间有亮光,我很是惊恐,推开门时听到祖父大叫:“喔!起来!”声音很高,像公牛对着麦克风吼叫。
他直直坐在床上,从一边摇晃到另一边,好像床铺位于一条崎岖的道路上,床单那打结的边缘是他的马缰,那匹看不见的马立在床边蜡烛远方的阴影中。在一件白色法兰绒睡衣外面,他加上一件红色马甲,铜扣大似胡桃。塞满烟草的烟斗在胡须之中闷烧着,像一根棍子上燃烧着的小干草堆。他看到我,双手从马缰上垂下来,呈现蓝色,静静不动。床在平坦的道路上停止晃动。他压住舌头,默不作声。马儿则轻轻停下来。
“祖父,有什么不对劲吗?”虽然被单没有着火,我还是这样问。在烛光的映照下,他面孔好像一条破被单直直钉在黑色的空气中,全都补缀着山羊胡子。
他慈祥地注视着我,然后熄灭烟斗,驱散火花,吹出一个带着湿气的高声口哨,大叫道:“不要提问题。”
消停片刻之后,他狡猾地说:“孩子,你做过恶梦吗?”
我说:“没做过。”
“哦,有的,你做过。”他说。
我说我被一种冲马匹大吼的声音所惊醒。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他说,“你吃得太胀。有谁在卧室听过马叫?”
他在枕头下面摸索着,拿出一个叮当作响的小袋子,小心地解开绳子,把一枚金币放在我手里,说道:“去买一个蛋糕。”我谢谢他,跟他说晚安。
我关起房门时,听到他高声而又愉快地喊叫着,“喔!起来!喔!起来!”然后是床铺移动的摇晃声。
早晨我从梦中惊醒,梦到燃烧的马在那散布着家具的平原上奔驰,云层似的高大男人一次骑六匹马,用炽燃的被单鞭打它们。祖父在吃早餐,穿着深黑色衣服。吃完早餐后他说:“昨晚风声很大,很可怕。”然后他躺在炉床旁的安乐椅中,捏一些泥球当燃料。快到中午时,他带我去散步,穿过约翰镇,步入兰史蒂芬路边的田野。
一个牵着狗的男人说:“托马斯先生,早晨天气很棒。”他跟狗一样瘦,随即走进标明禁止入内的矮树丛森林。祖父说:“嗯,你听到他叫你什么吗?先生!”
我们经过一溜小屋,所有靠在大门上的人都跟祖父说,早晨天气很棒。我们穿过满是鸽子的森林,他们匆匆飞到树顶时,翅膀折断了树枝。置身在柔和、满足的声音与响亮但胆怯的振翅之中,祖父像一个对着田野嚷嚷的人一样说道:“如果你在夜里听到那些老鸟在叫,你会把我叫醒,说树上有马。”
我们慢慢往回走,因为他累了。那个瘦子从“禁止入内”的森林偷偷走出来,两手轻轻举着一只兔子,就像在温暖被子里抓着姑娘的手臂。
在拜访祖父的倒数第二天,他用又矮小又虚弱的小驹所拉的女家庭教师的马车把我载到兰史蒂芬。那种样子倒像在驱使野牛。他紧抓缰绳,猛力挥舞长鞭,噼啪作响,对着在路上玩耍的男孩发出漫骂的警告吼声,勇敢地站在车上,绑着绷带的两腿叉开,诅咒说,急行的小马力气像恶魔,任性又顽固。
“男孩,小心!”我们每到一个角落,他都这样叫喊,拉扯着,猛推着,身体流汗,挥动鞭子有如橡皮剑。小马痛苦地在每个角落挣扎,祖父转向我,露出叹息的微笑:“孩子,我们克服了险境。”
我们到达山顶的兰史蒂芬村庄时,他从“埃德温斯福德纹章酒店”那一边下车,轻拍小马的口鼻,给它糖吃,说道:“吉姆,你是一只虚弱的小马,拉着我们两个大个子。”
他喝烈啤酒,我喝柠檬水。他从叮当乱响的袋子里掏出一个金币给埃德温斯福德夫人。夫人问候他身体可好,他说,兰加多克镇对气管比较有好处。我们去看教堂墓地和大海,坐在名叫“棍子”的林子里,站在林子中央的音乐台上。仲夏夜时,访客在台上唱歌。每年有一位不谙世故的村民被选为镇长。祖父在教堂墓地停下来,指着铁门上方的天使墓石以及粗糙的木十字架。“躺在那儿毫无意义。”
我们又狂暴地坐车回去:吉姆又一次成为野牛。
最后一天早晨,我很晚起床,梦到兰史蒂芬的大海载动着像班轮一样又长又明亮的帆船,“棍子”树林内天堂似的合唱团穿着诗人的衣袍以及有铜扣的马甲,向离去的船员唱着奇异的威尔士歌曲。祖父并没有吃早餐,虽然他起床很早。我拿着新弹弓在田野中散步,瞄准托伊海鸥和牧师住宅的白嘴鸦。暖风在盛夏里吹过来;晨雾从地上爬起,飘浮在树上,遮蔽聒噪的鸟儿;在雾与风中,我的弹弓小石轻轻飞扬,像颠倒世界里的冰雹。那天早晨过去了,我一只鸟都没射中。
我弄断弹弓,穿过牧师的果园,回去吃午饭。祖父曾告诉我,牧师有一次去卡马森市集买了三只鸭子,在花园中央为它们筑了一个池塘,但它们却蹒跚走向那些摇摇欲坠的门阶下面的阴沟,在那儿划水、嘎嘎乱叫。我走到果园小径尽头,透过树篱的一个破洞张望,看到牧师挖了一条地道,穿过阴沟与池塘之间的假山庭院,还以浅湿的文字写了一个指示牌:“通往池塘。”
鸭子仍然在门阶下划水。
祖父并没有待在小屋里。我走进花园,但祖父也没有在那儿注视果树。有个人站在花园树篱远处的田野中,靠在一只铲子上,我对他喊道:“你今天早上看到我祖父了吗?”
他没停止挖掘,扭过头来回答:“我看到他穿着漂亮的马甲。”
理发师格利夫住在隔壁,我冲着敞开的屋门对他叫道:“格利夫先生,你看到我祖父了吗?”
只穿着衬衫的理发师走出来。
我说:“他身上穿着最好的马甲。”我不知道这是否重要,但祖父通常只在晚上才穿马甲。
“你祖父要去兰史蒂芬吗?”格利夫先生焦虑地问。
“他昨天坐轻便马车去过那儿。”我说。
他匆匆走进门内。我听到他讲威尔士语,穿上白外衣再走出来,拿着一根有条纹的彩色手杖,大步走上村庄街道,我在他身旁奔跑。
我们在裁缝店旁停下来,他大喊:“丹恩!”裁缝师丹恩本来坐在窗旁,像一位印第安神父,但戴着常礼帽,此时他走过来。“戴·托马斯穿着马甲,”格利夫先生说,“他到过兰史蒂芬。”
裁缝师丹恩找外衣要穿上时,格利夫先生继续大步向前走。
“威尔·伊凡斯,”他在木匠的店铺外面高呼,“戴·托马斯到过兰史蒂芬,他穿着马甲。”
“我会告诉摩根。”木匠的妻子在店里那传来敲击声和锯木声的黑暗中说。
我们走到肉店以及普莱斯先生家,格利夫先生像街头公告员一样重复着讯息。
我们聚集在“约翰斯镇广场”。裁缝师丹恩骑自行车,普莱斯先生驾驶轻便马车。格利夫先生、肉商、木匠摩根和我爬进摇摇欲坠的轻便马车。我们朝卡马森镇急驶而去。裁缝师领头,按着铃,好像发生火灾或抢劫案。街道尽头小屋的大门旁,一个老女人像只受到攻击的母鸡一样跑进屋内。另一个女人挥动着一条手帕。
“我们要去哪儿啊?”我问。
祖父的这伙邻人像市集边缘那些戴墨帽、穿黑夹克的老人一样严肃。格利夫先生摇摇头,悲叹道:“我没有想到戴·托马斯又会这样。”
“上次之后我没想到会再发生。”普莱斯先生悲伤地说。
我们继续前进,马车爬上“宪法山”,在嘎嘎声中进入拉玛斯街,裁缝师仍然不住地按铃,有只狗在车轮前面跑,发出尖锐的吠叫。当马蹄声在通往托利桥的圆石上响彻时,我记起祖父夜晚喧噪的旅程,在旅程中摇动床榻,震撼墙壁。我隐约见到他花哨的马车,补缀似的头部毛发杂乱,在烛光里微笑。我们前面的裁缝师在自行车坐垫上转过身,自行车摇摆着,滑向一边。“我看到戴·托马斯了!”他大喊。
轻便马车嘎嘎驶到桥上,我在那儿看到祖父:他马甲的扣子在阳光下闪亮,他穿着最好的紧身黑裤,戴着一顶我曾在阁楼的橱柜中见过的灰色高帽,带着一个古老的包包,朝我们鞠躬。“早安,普莱斯先生,”他说,“还有格利夫先生、摩根先生及伊凡斯先生。”对我则说:“早安,男孩。”
格利夫先生用彩色手杖指着他。
“你下午在卡马森桥要做什么呢?”他严厉地说,“还穿着最好的马甲,戴着旧帽子。”
祖父没有回答,只是面朝河风,歪着脸,胡须飘动,好像在说话。他注视着对方像乌龟一样在岸上移动。
格利夫先生举起小小的理发师棍子。“你以为你要上哪儿去,”他说,“拿着那个黑色旧包包?”
祖父说:“我要去兰加多克去接受丧葬。”他注视着轻便小舟的船体轻轻滑进水中;海鸥在满是鱼儿的水面上方跟普莱斯先生一样尖酸地抱怨着:
“但是戴·托马斯先生,你还没死。”
祖父沉思了一会儿。“死在兰史蒂芬并没有意义,”他说,“但兰加多克的土地令人感到舒适;你可以抽动双腿,不会掉进海里。”
邻居们走近他。他们说:“托马斯先生,你没有死。”
“那么,怎么可以埋葬你?”
“没有人要把你埋在兰史蒂芬。”
“托马斯先生,回家吧。”
“有浓烈的啤酒当茶喝呢。”
“还有蛋糕。”
祖父坚定地站在桥上,手在身体一侧攥紧包包,凝视着流动的河水和天空,像一位深信不疑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