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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

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啦啦啦”,海滨唱。

“啦啦啦”,一众合。小荧屏闪,连线麦克轰响。“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九十年代初,某天周末晚上,紫云宾馆,“小花”卡拉OK厅里,一派欢腾景象。海滨回来了,三大请客,完事去了他跟韩老六合包的歌厅。此刻,一条街上,灯火阑阑,人影绰绰,两侧商铺辐辏,紧南头花园路交口北侧一角的紫云,并不显得冷落。

这是二楼东面的大间,散着团桌,前面有个小舞池。楼下和旁边雅间吃饭,楼上两层是住宿。

“蒋总,还是羡慕你啊,自由驰骋,无拘无束。”一桌前,天放挥挥手,驱赶驱赶烟气。暗影里,井生笑笑,往旁挪挪。桌上空罐、酒瓶的堆满了。

嘈杂中,厅内光影旋转着。

“哪啊,你们单位,公家,机关多好,大楼多舒服呀。”身旁三大眼牙齐闪,刚才‘三盅全会’就整了不少,尤其红的。“那大办公桌多气派,双铝合金厚窗户,楼道又高又宽,亮堂,宾馆一样,八层,可比老四合院强老了。外面花草遍地,鸟语花香。这届领导是行啊,只是也不围个院儿,不怕坏人惦记啊。”

几个听了,全笑了。

“不讲开放开拓吗。”一侧的顾劲松喝着啤酒讲,小烟挺勤,刚才白的可真猛,没事人赛的,左眼下隐约一条胎记,灯光下跳跳的。他营部原来的同学,现在开发处上班,湖北上学分回来学本厂上游专业的,为数不多,属于凤毛麟角,难怪看着有点牛。他在大楼的前楼,跟高中时老三班的“三班长”赵京生楼上楼下,京生华北电力学电机的,分了总调电力科,见面客客气气的。本届分回来的同学相比往届的都多,分到机关的就三个,右斜对挨着劲松的是曹天放,也在总调,最终他还是分回来了,再一个就是身旁右手的井生,光笑不咋说话,他不在大楼里。营部小子有事没来,井生讲“忙着找对象呢。”毕业后,大家都挺忙的,凑一起也不容易。想到此,海滨不由笑笑,吐出一口烟,纷纷扬扬的。

灯光忽然暗下来。“噔噔噔”的,迪斯科响了,天花板上五彩灯球旋转起来,“噼噼啪啪”的束束光环迸裂着,一群男女疯狂起来,影影缤纷,脚步杂沓。舞池中间,辗转腾挪的,一胖一瘦,两个小子,挥上摆下,摇头晃脑,脚底忽闪,一错一错滑步,只手撑地,托马斯全旋陀螺一样,肩背着地,跳霹雳舞。“咴咴”的,四周口哨声一片。瘦高个小子,铁黑牛仔紧身,疙钉零碎闪点,戴副露指小手套,又冲过去,一把抢过麦克,长脚斜着,对了吼:

咿呀…啊…啊…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哦……

“嗷嗷嗷”的,台上台下沸腾了。乱影纷纷里,“啪啪”地打着响指,天放随之站起来,摇头晃脑的。几年工夫,下巴圆了,肚子有了,屁股也撅了,有点发福了。海滨笑了笑,不由想起了陈英,第一次见识摇滚也是她带着去的,大学一别后再没联系过,不由感慨,又摇摇头。

“SB,看嘛看,找死”,纷乱中,一个小子骂,推另一个小子。“我穿啥,冷不冷,关你屁事”,舞池间,一女的短裙包腚,大腿长长,高跟鞋,晃着,摇着,“我妈就脱了,SB看啊,看”,说着低下身。“干嘛呀,这是”,厅内招呼的霞姐,甩掉烟头,忙上前拉劝。“就你这×样,还有人要”,被推小子急了。“你以为你牛虎牛豹了”,返身冲到桌旁,几个人随着,抄起酒瓶,吵骂乱杂,火上浇油,两边厢动起手来,“乒乓”拳脚交加,“嘭嘭”的,酒瓶散花,炸碎声里,哗啦哗啦,桌椅狼藉,众人奔散。

噔噔噔下楼,挤过人群,天放一拉玻璃门,平时挺重,一马当先,冲到街上。嘻哈笑骂着,几个都出来了,回头看,见楼上玻璃窗,人影纷纷,好一会,才消停了。“这帮×,真够能折腾的”,天放松口气,提下裤子,推推金丝边眼镜。“光跑了,是不该回去看看三大”,海滨想起来,看眼井生,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二当家的,咋也不能把人丢了。”井生笑了笑。

“不用,他们有的是办法,平时多了”,天放拉住他。“都挺麻利诶”,劲松也笑了,有点幸灾乐祸。“哎呦,不妈撞哪了。”又揉腰直哈哈。

说笑着,几个去一边开自行车,回家。

海滨骑着车,回头又望了望,灯火阑珊,如真似幻的。夜风清爽爽,不由握紧了车把,摇摇头他笑笑,紧蹬起来。

四年下来,到七月就整五年了。想想也够快的,相当于又上了一次学,可比学校累,摸爬滚打的,一路辛苦,海滨在单位,算基本站住了脚。科研单位本事多,人更复杂。好在还算机灵,跟着学,跟了做,还比较快,上学也没白瞎混,知识能力跟得上,上下关系处得还不错,尤其室主任曾连福极为器重。毕业报到后,类似实习跟着转,最后分到了市场部,新成立的部门。院里更新观念,要开拓新领域新市场,形成咨询、设计、研发、施工一条龙,院里“老”人传统观念,一时转不过来,也有院里子弟,有条件的一般都去传统主专业,因此作为外来人,外地人,根基浅或干脆没根基的,比如海滨,别无选择,就去了新部门。

而曾主任乐观,不这样看。“故步自封小富即安思想,早已不适应当前和今后发展趋势要求,早晚都要面对市场,经受考验,而广阔的市场前景大有作为,必将成为院里新的强大的经济增长点”,会上,发言时他讲。他现是副主任,721工农兵学员,原船厂子弟,工人出身,大十多岁,在知识学历“如狼似虎”的院里,能站稳脚,拥有一席之地,又娶了市里姑娘,成家立业的,着实让海滨钦慕不已。几年里,跟着他四处征战,辛苦归辛苦,着实受益匪浅。

这年的夏天,他又带着人马来到了青岛。有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做基础配套设计,并负责工程监理。主家叫金桥房地产有限公司,92年时港商投资的。施工的是江苏南通的一支队伍,不像公家的,举止做派,一接触,海滨就觉察到了。

好在院里人员不含糊,又有曾主任上下打理呢。海滨感觉较为轻松,愉快。闲暇时,周围转转,大兴土木的,一派繁荣景象。一次得空,又坐上公交,沿着东海西路,顺了海边,曲曲弯弯,红色包边公交飞快,‘杠赛’,黄红灯的也闯,硬中带软的本地话,笑骂,直,哏儿,有意思。车上人不多,同行的小郭小涛,也不住抿着嘴偷偷乐。绿草树匝地,几处花坛环绕,蓝天白云,沙滩缤纷,大伞泳圈的嬉戏人群,鸥鸟上下,海面银蓝,窄窄的,看得人眼睫毛发亮。

到站下车,三人短裤T恤凉鞋,短打扮了,随着人流,涌向栈桥。笑呵呵,郭庆山大摇大摆,手摇纸扇,高额朗目,眉分八彩,白,皮肤细嫩,有点齿白唇红,贾宝玉么个样子,但比欧阳奋强高些,他是院里子弟,老爹副书记,一般没人管,一路上曾主任更是关照有加。另一个,戴副太阳镜,细腰乍背的,皮肤显了黑,丁涛,也本市的,家里教师世家,同济建筑分回来的,校足球队前锋,本市上学时也一直名校系列。“我们这儿打小儿讲究小学起,就要考名校的”,一次,溜马路时,程琳讲。海滨笑了笑。

游人如织,花伞朵朵。腥风隐隐,层浪拍岸。挑檐飞楼,浮螺叠翠,绿林红顶,曲路蜿蜒。长长手臂探海,涌涌波涛伴奏。一时间,风光依然,新中呈旧,几多时,潭影落花,物是人非。“初二夏令营我就来过,当时还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呢”,海滨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小前儿组织上北京,天安门前合影,鞋都挤掉了”,庆山合扇作鞭,指点江山,小丁亦手枕栏杆,望向远方。海浪波天,卷起千堆雪,心逐鸥鸟,把酒酹滔滔。

忙忙碌碌的。到了一天晚上,施工队负责人,夹着小包来了。“合作愉快,多谢体涵。”一路上,他笑吟吟的,春风满面,开着‘皇冠’,将几人拉至一处,灯火辉煌,金碧生辉。

点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的,海滨倒不觉新鲜。席间,肚子不舒服,去了洗手间。偌大的空间,讲究,白瓷砖上,却隐隐的乱画,树洞茅草,歪斜一行“××别忘了带套”,斑斑,海滨立觉恶心,就想起当年老基地的砖楼旱厕,“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倒霉的“反标”。草草完事,匆忙离开。出得卫生间时,吓了一跳,那人一旁等了,笑着迎上来,勾肩搭背的,推推躲躲间,一只红包,终塞进裤兜。海滨红着脸,只好作罢。

吃喝完事后,上了楼。那人又张罗,开啤酒,频举杯,几样小吃食,服务员送来烤串,此地海鲜特色,烤了的好吃,啤酒有名,尤其那种小瓶的,一仰脖,就进去,没感觉一样,冰冰的舒服。包间里,春意盎然。“要我讲么,你们院也可以再放开点的吗。58年老院,要资历有资历,要背景有背景。没见人大城市,就是小地方了小单位也有搞房地产呢。这玩意多快好省,大炮一响,可黄金万两啊。”“像我们这样条件背景也无的,只好跟着随着摸着石头趟着地雷猛打猛冲一路向前了。”说笑间,他不时让让,指上颗钻戒溜溜窜窜。

“不到底公家吗,国营企事业单位的事项多,方方面面牵扯也多。船大难掉头,到底不一样的”,曾主任往后靠了靠,胡噜胡噜头发,银银闪光,随手摆弄摆弄桌上的香烟。

座位矮矮软软的,每人面前一包“中华”。海滨抽吸闻,软软的,有那么个味儿、劲儿,“阿诗玛”冷落了,上面漂亮干净的少数民族女孩侧着身,有些暗淡模糊了。

“说起那院啊人也牛掰了,80年代‘蝶桥飞虹’还获过国家银奖呢,此一河开,蜚声鹊起,应者云集。”议论几院短长恩怨时,小郭如数家珍,兼论“蝶桥”,“这不这个也跟着沾光,‘金桥’姊妹花”,小涛抽的,撇在一旁。他不抽烟,小涛笑笑,一口一口“中华”的‘愉’,也来凑趣,“论起来‘上青天’一号,以前一个路数的。此地烟草历来盛名,一来我就观察了,又有新变化了,像哈德门,老刀,老牌子也恢复了,一些人抽,讲还有‘壹支笔’呢,一部分人抽。当然了当地人也有抽白莲孔府,还有将军大鸡的,山东烟多,人也实在。”呵呵够渊博,难怪老爹轻工学院教授,研究烟草的,颇得家庭‘熏陶’。

海滨不由点头又摇头。

“我不抽烟。但看了,还是这个好使”,举举‘中华’,那人笑笑,也不咋喝酒,“尤其到了江浙和东北地面最认,北京也比不上。”

“得得得,光摆烟草经了是吧,欺负俺们不抽烟啊”,曾主任笑笑打断,眉毛动了动,“不过呢,确实到一地的看抽嘛烟了,的确能反映一些当地生活水平,风土,甚至性格。”

哈哈的,又聊起洋酒茅台五粮液,“糖衣炮弹”,公关小姐,上天入地,“下水上岸”。

“好好好,各位领导,莫谈工作了。我们放松放松,吼两嗓子呗。”那人又笑了,随手按旁边一个按钮。“叮咚”,进来个服务生。

“去,叫几个来”,他挥挥手,又指了指,“你懂的”,“挑好的呀。”

服务生笑着直点头,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叮咚”,俄而,随着门铃响,门一开,外面声色涌进来。咯咯嘻嘻着,门一关,娉婷袅袅,走进五个女的,笑吟吟的,白牙、黑发、衣衫、装饰闪颤,晃眼,真实又虚假,香气扑鼻,红唇分明。那人笑呵呵,一个个扒拉了,缤纷落座。点歌,跳舞,让吃,让烟,吃着,抽着,笑着,闹着,喝着,一个劲儿地劝酒。其中一个大高个,大嘴鲜红,裙摆大叉,歪着扭着哈哈浪笑着,往主任嘴里直塞水果,小竹签,又逗使劲往前伸,腿翘的快到肩膀了,脚上高跟快直立了,主任拍着大腿,脸开了花,张着大嘴,去够,“咕噜噜”,水果块满地跑,两个笑成一团,拥在一起。

“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海滨抢过话筒,踊跃起来,唱了好几首,《站台》《再回首》,“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掌笑嘻哈,歪倒一片。一个女的跳上来唱《杜十娘》,“大哥大哥你好吗”,还有《铁窗泪》,‘囚歌’,也风行一时。“我也不会唱点嘛”,轰乱里,主任笑着,摇摇晃晃的,被众人推拖着上去,唱了几首《红太阳》歌曲,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掌叫热烈,姐姐上前还亲呢。海滨不禁点头,又摇头。“好诶,再来一个要不要”,前后上下小郭指挥忽悠着,异常活跃,搂着一个说说笑笑的自然大方。笑闹开怀里,开始也和海滨一样拘束的小涛,和一个女的,也挨着坐近了,嘻嘻哈哈的,声音断续传过来。“你还童男”,女的哈哈笑着,拧了下脸,“鬼才信呢”,烈焰红唇,胸脯乱颤着。海滨皱皱眉。

“那个小娘们最疯了,纺织厂的,要下马了”,跳舞时,旁边的指指,贴得紧,耳边熏,海滨直往后躲。“你舞跳得可真不错呀”,女工主动邀请了,风一样轻盈,边笑边讲,有颗小虎牙,俏俏的,娇娇珑珑的,咋看咋像个学生。“危不危险,你可得小心点”,海滨不由小声。“不一样的,我自有分寸的”,她甩甩小披肩发,声音细小小的,瞳仁明亮。总感觉有点小昭的样子。“放心,哥们,我不会倒下的”,天朝有次来信讲,还在海南。“再说也不能光让人跟着吃苦吃累吃惊吃吓了。这的人什么都干,什么都敢干。马克思讲,资本的原始积累充满血腥,没错,一样一样的”,仿佛能听到他的笑声,想象背后租的一间小屋里,小昭姑娘抬头笑笑,洗着牛仔裤、白衬衫,擦擦汗,又使劲搓起来,泡沫黑水了,原来多细的一双手啊。

海滨不由摇摇头。连跳几只。

“搞搞生活,放松放松啦,楼上新天地”,最后那人又邀请了,仿佛意犹未尽。海滨觉出气氛不对,笑着直摆手。“走啊,一起乐呵乐呵”,主任拉拉小郭,“可别跟你爹讲啊。”依里歪斜的,“我们先上去了,你们好好玩吧。”三对人轰轰闹闹出门,一个女的还回身冲小涛招手,小涛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他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身旁那位,笑着抱紧。小涛笑着推开。

“你俩也走吧”,一会儿,俩人说。两个斜笑着站起身,那个女的还捏了把小涛下巴,“还不好意思呢”,得得多多走出门,“叮咚”谁还按了下,嘻嘻,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滚,骚货,滚远点”,俩人冲门喊。晕在沙发上,跳跳脑仁疼,物瓶狼藉,一股烟气酒气,涩涩瑟瑟的香水味。烟雾缭绕间…“你不知道,上学时,特别喜欢个江南女孩。可她有男朋友,俩家世交,大人订的。痛苦死了我,有天晚上,甚至想过自杀……”,眼里朦胧闪光。海滨不时地拍拍,笑笑。OK机里,断断续续《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MV凄婉,“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

夜深了,哗啦哗啦。灯影、房栋绰绰,隐隐笙歌。海面上,悠悠荡荡,一派安详。“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歌声婉约。跟程琳第三次约会时,她唱了这首歌,当时是去年的春晚上,台湾的一个瘦小短发的女歌手唱的,一脸苦相。小琳可比她强,弯弯细眉,俏皮眼角。今年是第二年,一切顺利,该谈婚论嫁了。

来青岛小半年了,工作之余,他不时想家。

毕业后,一段时间里,“香饽饽”,院里院外热心肠多,张罗介绍对象。走动了几位,不是看不上的,就是人嫌“外地的”,“企业的”,怪怪的眼神,嘴脸,海滨是不耻一屑,我又不是营部,少跟我扯这些‘幺蛾子’,我也不是井生,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直到小琳出现,一见彼此如故,呱呱的,都挺能说,对上茬子。缘分,缘分呗,一样一样的,慧明会摸摸青脑皮,轻笑笑。凡事皆有定说,又笑了,摸摸签筒。应该好好“zhuaizhuai”小子,烂纸团也行,总不紧不慢的,最好和天朝一起。

“对人家可得好点,不许欺负了。小心我可不干啊。”头次领回家认门时,妈妈就一眼相中。她也一点不认生,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兴趣,海滨驮着满地遛儿,尤其对一些老地方,残留的老建筑老物件嘛的,还有小时候的故事,“差不多的。跳皮筋,我还拿过全年级第一呢”,眼睛明亮,她紧紧攥着手,小姑娘一样。“有一年红发夹折了,怎么也粘不好,我还哭了一包儿呢。”“你要敢欺负我、不听我的,小心给你‘拿拿笼’,黑虎掏心,背口袋”,又笑着笔画。“还有这呢,绝招”,伸腿做踢中间的动作。“你以为你刚子哥啊”,海滨连笑连退直摆落手。“你哪家银行的疯娘们,还会这些,你‘人行’的。”“你管我哪家的。反正我们书记就部队转业的,我们家就兴这个,要不你试巴试巴”,嘻嘻笑着,一脸妩媚,海滨一把揽过,一顿猛啃。“有人来了”,海滨忙松开,她咯咯弯下腰去。知道上当,海滨指指,“等着,回头看我咋收拾你。”

“媳妇真不错吗。”三大也比较满意,90年结婚孩子两岁多了。梅姐当科长了,一直不找,妈妈劝,也不说话,有时俩人抱着落泪。“小琳我喜欢,可得珍惜啊”,梅姐换装了,家常女儿家打扮,画了淡妆,人越发漂亮了,只是气色有些灰,相比,更愿看她“武装”的样子,披红戴花,劳模吗。

“以后最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妈妈几乎搜尽家里积蓄,准备婚事。“让他爷爷也高兴高兴,他周家又有接班人了”,爸爸在照片上笑,还高知呢,这么封建,家庭妇女一样。海滨也笑了,“妈,放心吧。她们银行女的多,传一本书,说特准的。”妈妈笑了,捋捋头发,“我就说说而已。我说我家海滨啥时错的了。”

海滨笑笑,心里却有个结。单位排和分,轮不上房,租也不是个事。她七大姑八大姨的又一堆呢,想想都头疼。

“我的,不就是你的,想那么多干嘛”,杏眼明媚,她们单位有。“不一样的”,海滨只得摇摇头,笑一笑。

这年秋初,胜利回归。一日,拍完婚纱照,走在大街上,小琳一脸浓妆,大人一样,拉着挎着,笑嘻嘻地一路讲。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不一样了。”东风照相馆,内外装饰一新,楼上温馨浪漫,辟了婚纱摄影,成为主打,大框子大厚本册的装帧考究,摆姿势亮造型咔嚓咔嚓的,几色婚纱西服领结、长袍马褂大家闺秀五四女青年的,折腾了好半天,小琳依偎着,公主一样,满身兴奋幸福,一点不累,光化妆就捣腾两小时,海滨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待终于出得门来,浑身一轻,立刻汇入尘世人流中。

走出多远,止不住还回头呢。

“知道吗,那年春晚,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水中花》。”走过中心花园,咯咯的笑声里,一边的树上,悠悠然,飘下几片落叶。

2、桃花开了,团结路边,悠悠夭夭的。叽啾鸟啭,“刚刚”的喜鹊一声。

停下笔,井生朝窗外望望。

‘得’‘得得’,脚步声。“来得早啊,小马。”

处长走进办公室,拎着大公文包,经久了,有些毛毛边边的。“廖主任还没回来。上午厂史审稿会,你去参加下,听听精神。”

嘱咐几句,“好几稿了,应该没啥问题了。”说完笑笑,‘得得’‘得’,走了。

井生笑了笑。又坐下来,写一天的工作事项。办公室事多,杂。“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爸爸常讲,他的笔记本记得满满的,历年的都有,锁在抽屉里,“就是找起来也方便。”井生笑了笑。毕业回来,分到机关,在社会工作处上班,以前的工会小楼上。离家近,一日三餐,爸爸做,他还在企管处,过两年就要退休了。

玻璃板下,压着通讯录,照片,图片,纸条,衬着一大张白绘图纸,已灰淡了,边角浸润起皱。该换换了,几年了,玻璃板显小了,毛愣了。旁边一摞报纸,很少翻,并没养成读报的习惯。一会他写完,帽好钢笔,喝几口茶,站起来活动活动,又站到窗前。

一会儿,楼道里,喧腾起来。

九点开会。夹着本,他下楼。出了门,左手就是大礼堂,也叫俱乐部,开大会、汇报演出、放电影在这,翻新了,长条白瓷砖,门窗高大,茶色玻璃。右边是勘探楼,原先老“三招”对面小树林小房的所在区域盖的,周围一圈楼连着,新起了个证券营业部尤其显热,三俩出没,嘀嘀咕咕,交头接耳的,建设银行也进驻了,向阳院分行,人进人出。对面的路北是职工活动中心,卡拉OK台球棋牌游艺室的都有,晚上最热闹,周围和远地的小青年都来。此三为机关区域新“六大建筑”之三,还有局办公大楼,去年落成的,老四合院原址兴建,只少部分处室的没动没搬进去,社会处即是之一。大楼斜对的东南,就是展览馆,原厂史馆扩建的,局电视台,还有原图书馆的,都迁在里面。老电视台原来并不远啊,就在其后面一墙之隔的中专北院,原体育场也拆了括在里面,除中专几个专业外,还有分校、电大,职大的,职培中心,党校也挪过来,这时合并了,统称培训中心,列二级单位管理,改革以后。老电视台以前倒没咋留意了,仿佛电视机一下子就雨后春笋了,就像大楼对面的原通信指挥中心迁走,搬到几年前起的通信大楼,业务归了通信公司一样,电话是主要业务之一。原址处,新成立了局机关直属拖斗单位——信息中心,主攻计算机,开发生产信息系统和办公自动化。最后“老六”的一座“新景观”,就是局大楼西侧,团结路到头,原“一招”改扩新了“三星”的局宾馆,主楼五层,门前有小喷泉,会议、招待、住宿,由此往东,曲径花草,游廊展牌的,南面是一楼餐饮二三层住宿的三层楼,北面场地正在兴建贵宾楼,为承办系统的国际大会准备,蔚为壮观。宾馆院内此时桃花灼灼,绿草茵茵,水泥路敞亮。只是整个院落座西向东横断了,团结路到此没了,两撇胡一样分了南北小道路,有些别扭,有人就议论了,好狗还不挡道呢,像街道办的姚主任私下里就说破了风水,略显美中不足。

井生走在便道上,清风习习。向阳院日新月异,其他区域也是,局里又增添了许多新气象。像生活后勤上,91年滦河水引进来了,局里扩了水厂,告别了喝苦咸水、子弟一嘴氟斑牙的历史。天然气上了楼,再不用倒腾液化气罐了。水电气暖、住房嘛的以前优惠外人曾艳羡不已的所谓待遇条件都不要钱赛的也“暗补”变“明补”差不多一样了,今年起更是要实行社会化服务了,各二级单位的生活科等后勤单位整合,厂内拟组建东南西北中和中心区6个生活服务公司及中心区房产公司,另加厂外区域2个共9个,跟生产分家,专门负责矿区生活。文教卫生系统的41所中小学,1个总医院8个分院卫生所21个保健站也要与原属各单位主业分离,实行专业化统一管理。

新局长上任后,也带来思维和管理方式上的不少转变。比如再不用机关各处室,都到前线值班了。“本来就形式主义,就像我去一线能顶嘛事,管嘛用,我懂啥,不添乱,人不接待不应付吗”,井生曾笑笑说。“也不能完全就这样认为”,爸爸放下老花镜耸耸讲这样“起码每个处室都能随时随处了觉到想到一线。没有一线生产,吃啥喝啥,咋生活好。”又来了,井生只好笑了,我就生活的啊。

来到机关大楼。八层一栋大楼拔地而起,敞亮大方。正南主楼,A座,六四开样子,东一溜占六,中间玻璃幕墙高出一块,西面一溜占四。楼前连体,西侧弧形,是两层的会议小楼,转接大楼大门口,大门口正斜对东,门前两根大柱子,半弧彩虹马道,十级高台阶下蹲踞汉白玉雄隽石狮子两座,兄弟单位祝贺赠送。主楼的东面为侧楼,B座,其二层有条长过道,连通了后楼,C座,对着主楼,矮一些,是五层。后楼北面有栅栏围墙,东面有个侧门,通外面,上下班后锁门。前后楼间,是水泥场地,几个篮球场大小,中间有两对篮球框,西北角连着小食堂,局处级的在此用餐。

大楼前面没有院,东和东南绿地中间花坛,西南和西也花坛绿地,之间过道通道的,周围冬青的半人高,自然围成了院墙。大楼西边还建了个月季园,树木花草壮盛,后面是原人防会议室,已改作了职工活动室,有乒乓案子,健身器材。其后身的老防空洞早废弃,锁死了。初中时搬家过来后,井生好奇,曾进去探过。一次,看见几条小蛇,吓得海英拉紧他,一路跑出多远,心还咚咚跳呢。

井生笑了笑,进了大楼。右手有个传达室,两张办公桌对了,西面沿墙一溜报箱,一个个方格子,小门,写着各处室名字,每天来取报纸,有时有信。大楼外面,西侧会议小楼转角处还有只绿信箱呢。

一楼大厅开阔,呈梯形面、六具大理石圆巨柱托举了,其上二楼连着,空空天井一样,四面厚玻璃铝合金围栏,语声清拢。井生向左,穿过大厅,走进电梯间,略等上楼。

到了会议室,落落一些人,语笑频频。又来早了,他笑了笑,招呼招呼,捡一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脚步纷纷。椅子响,一会儿,开会了。

“五一”后,一日上午,井生又来送本处室的审定稿。厂史编委办升了九楼,实际8层,叫九楼。电梯信号闪,没有“7”字。等电梯时耽搁会儿,沿墙立着光荣榜,省部局级劳模本市首届“十佳杰出青年”里蒋冬梅、梁辛平等大照片,披红戴花的笑容灿烂。一侧的公示栏上新贴了职称评定通过人员名单的文件,中级榜上有名字,他不由振下拳头,不亚于中高考贴的喜报。招聘竞选干部任命征询公示嘛的也在这上展示。“1”下到,门开了,愉快走进去。摁“9”,串串红字亮闪,哗哗的跃跳。

“再全面些。”按照上次会议要求,本处室负责内容部分改了又改,好上加好,几个科室又一通忙。最后,处长把关,逐条逐句,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他啊,原先在老三部,技术员出身,当过矿长啥的,见多识广活儿细着呢”,廖姐曾笑笑讲。她是办公室主任,科长,脾气温和,老办公室出身,利索,手快,以前文件多,油印的,一摞摞的,稿子文号,送局办打字室,打印出来,仔细校队好,打印多少份抱着回来后,指挥各科的,各就各位,分的分,码的码,订的订,盖章的盖章,老机关的都在行,一会儿就横扫千军如卷席。

昨天定了稿,当时赶紧打字,五笔字型,新学的,‘286’IBM电脑,机关新配的,省了好多事。不巧,打印时,针式打印机坏了,来不及去找白哥,井生忙拿上大软、小硬的磁盘去局办求援。小迟笑笑看眼他,不计前嫌,一会儿完事。不像其他打字员,有的牛气哄哄。刚分来时有次,井生对着细眉毛的一位直运气,校对时,漏了几处,又不愿再求重打重印,只好回去,一摞文件错的地儿,全用黑笔改了,急忙发下去。廖姐当时出差了。

井生满意,拿着打好的稿子,出了文书科,大门厅。楼前宽阔,水泥路面。经过两侧绿地花坛之间,两排各5根高旗杆时,迎面正遇见夏姐。

“哎,火烧猴腚那么快干啥去。”笑眯眯她拦住,“哎,工会的那个到底咋样啊。”天放的嫂子,她在档案馆,科技楼。

“瞎忙,刚不打字室了”,井生笑笑,举举文件,磁盘。“回头再说吧。姐,你就别操心了。”

“哎,你凭嘛意思。”夏姐笑,侧着头,“差不多可就剩你了。我们天放叮叮当当的,可都俩了。”

“那哪天我去看看呗”,井生应付想走。

“好啊,是不是有了”,夏姐又莞尔,指下说,“还保密是吧,臭小子。”

“就算是吧”,迟疑下,井生笑笑,“姐,我先走了。”

“这孩子。回头喝你喜酒啊。”

招招手,散了。

井生低着头,又继续走。阳光有些刺眼。背后广场宽敞。落成后,曾在此举办过第三批140对一线大龄集体婚礼,盛况空前。完事回去后,廖姐就介绍了小迟,“小姑娘人挺好的,我跟她父母原先一个单位的,知根知底,从小爱干活,温柔懂事”,井生低头没吭气。一段时间里,也是唐僧,其时大学生少,机关也不多,局王老总的孩子也有人介绍呢。井生笑笑,摇摇手。“他是不是有短儿,或有毛病啊”,背后也听过不少类似的议论。井生一律的摇头。

“弟弟,不行,你也想开点吧。”姐姐轻笑笑,一次悠忧说,“总等总终究也不是个事,一直等也不是个办法啊,就是等还有还要等多久啊”。井生笑笑。她结婚几年了,一直没孩子。姐夫瘦黑瘦的,细弯眼,长得不好看,在一厂也就是原一部上班,是个技术员,外地大学生。爸爸不说啥。井生不够满意,心里总有点沉甸甸的。

“姐,我知道。你不用管了”,他笑笑摇摇头。

兴冲冲回了单位,去找领导。领导看了,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满意地笑了。井生舒口气,算没白忙活。

果然,今天一切顺利。会上,倒没咋说社会处的稿子。

完事后,他赶去了局团委。张军笑呵呵,递过一块厚玻璃板。兴冲冲抱着,井生回了单位。

上楼前,正遇一人,夹着公文包走下来。皮鞋嘚嘚,宽眼低了一下,又抬起,得得得下楼。井生放下玻璃,侧着身,回头望望,人钻进小车,呜呜地走了。

“呸,又哪噻去”,他对着空气啐了口。上了二楼。以前的政经老师,一直不认识一样。不是“皮鞋儿皮鞋”的时候了,贾雨村。

小楼一统。楼下是信访办。楼上还有“三产”“多经”等办公室。四楼上,“新工业区办公室”的牌子,最大最亮。

收拾利索,他回家了。

蝉叫吱吱响。楼前花坛里,草、花打着蔫。一年最热的时候,井生摇着纸扇,继续改稿,屋顶吊扇,哗哗地响,“又让简洁些”。

厂史办开大会。“主题不够突出”“大家的热情和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执行主编,档案馆领导讲。“比如生活部分,有的写的就太长太多了”,一位编委具体说。“呵呵没我们生产,哪来生生活”,生产处的一个家伙接茬,有点磕绊。几个部门的一起乐了。井生看看处长,没有表情,廖姐笑了笑,揉着太阳穴。“既要主题突出,又要内容丰富”,宣传部长,执行总编总结,“想一想,三十年了我们,生产生活的还办社会,我们容易吗,不得大书特书了。”“峥嵘岁月稠啊。”一片唏嘘声,井生默默低下了头。

“×,有你嘛事。”这天下午,楼道里乱。井生放下鼠标,存下盘,走出去看。教训深刻,刚学会电脑时,有次写稿,领导叫,过去了。有人来找资料,瞎整,没存盘,害得他重新弄。那时处里就办公室一台电脑,宝贝一样。

“我一天到晚荒郊野外的我容易吗我。”外面嚷嚷着,楼道的另一边,黑红脸盘,一个微胖矮粗的小伙子,小胡子直颤,青筋劲暴,“我能着几回家了。你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黑短手指,钢笔一样,怒指一边的一个女的,那女的背着身,粉色连衣裙,个子高高。“你说还要不要脸啦,孩子都有了,还干这事。××玩意,人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冲过去,没头没脑,“你对得起谁。当初招来时你就背叛我,我打死你个破鞋。”众人使劲拉扯,女的还是挨了几下,呜呜地哭,捂着脸。

“小伙子,是男子汉吗,来这逞啥威风,离就离呗,也不能打人呀”,民政婚姻登记的两个阿姨看不过去了。“你们就知道欺负我”,小伙子呜呜哭了,蹲在地上。“我们不是向着她说。我们是为你们好,政策是能调解就调解,这是我们的责任”,李姐一字一顿讲,“就像老话讲的清,‘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再说了,婚姻自由,好说好散。”

“反正我是受不了,我成了嘛了我”,小伙子哭着,推开人群跑了。“呜呜”几声,那女的捂着脸,转身也跑,不成想,楼梯口拐弯,撞倒了处长。

“您没事吧”,几个健步,街道办姚主任冲过去,搀扶起来,不时轻拍身上身下。“都去干活吧”,处长活动活动,摆摆手,一颠一颠地回了屋。井生忍不住,笑了下。

“笑什么,笑”,李姐一把拉进屋,关上门,几个人弯下了腰。“回去,干活吧”,一会儿,李姐拢拢发鬓,轻推井生,“光知道傻笑,自己的事抓紧啊,听见没。”井生笑了笑,走出去。

平时没事时,他爱来民政这儿。救济,补助,社团,残疾人,结婚离婚的登记办手续,人来人往,有哭有乐的,就属此地儿最热闹。熟了以后,有一次,他笑着问,“哎,李姐,您当年在邮局干过吧。”

“邮局”,李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噢,你是说邮局呀,那是我妹妹,以前在那。后来回了上海。”

“知道吗,姊妹花。”一次,跟闫主任说起时,他黑红的脸笑笑讲,“一对上海知青,插到了咱这儿。家里可能有跟咱厂有关系的,好像在澳门路还有嘛的有机械厂还是嘛的,跟咱以前一直协作对口单位呢。”“噢”,井生点点头。闫主任也老机关,是老子弟,局里大事小情的一般全知道。“唉,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就留下了,落地户。她妹妹后来走了。老皮跟她以前俩是一个队的,材料员,不咋拉个的就弄到手了。”井生见过皮哥,挺平常个人,笑眯眯的,现在人保分公司,企业分设的。

闫主任好说好动,属坐不住办公室的。他管市容城管,整天和区里的人打交道,总下去检查,有时跟卫生处的一块。卫生处72年就有了,最早和农林处隔壁,农林处是80年代初撤销的,比保卫处晚些,保卫处现在是公安处,归市里统管,和区里平起平坐。闫主任还讲,爱卫会一直设在卫生处那边。这时在搞国家卫生城创建,市容、爱卫的常一起检查,整天忙来忙去,处长也不闲着,他兼创建办副主任。一段时间里,井生常跟着下去,局里单位到处检查。

初识闫主任时有意思,正赶“打狗运动”的时候。联合行动,有阵子跟了他,卫生处的白哥,还有公安处犬队的一起,整天各个小区,这时正式名称不叫基地了,开着车转悠,二级单位的陪着,有的拿着棍子。诚属多余,犬队的一到,立马所有的狗老老实实。有天,顺便弄了条看着好、肥的带回来,有人弄了,扒了皮,送到小食堂,那儿有个鲜族师傅,会鼓捣。本想胜利那日,一块享受了,结果丢了肉包子。“这帮‘老鲜’,就好这口”,闫主任事后悻悻地骂。

小天地里大世界,社会处里真热闹。井生略事休息,翻着材料,喝着水,按领导意思,一路删改下去。

键盘响叮当,泉水叮咚响。

这年里天气热,8月7号立秋,一点不凉快。爸爸在单位发的挂历的时间表上画上红圈。上面的明星搔首弄姿的,穿的凉快极了。

月底时,厂史记负责部分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了,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纷纷杂杂的,到了9月30日中秋,才彻底凉爽下来。

国庆节这天,盼望着,盼望着,妹妹回来了。还带来个外国人,一家人欣喜之余,吃惊,新鲜。

“我叫汉斯,中国名也叫汉斯”,小伙笑笑,牙白白齐齐的,一头偏些黑头发,德国人,不像《英俊少年》里海因切的样子,金黄色,中等个,比井生还矮些,不像对外国人的印象,眼睛好看,像海因切。一家人围了看。姐夫跟姐姐在厨房里忙,直推眼镜,一个劲儿地笑。井生看着,笑了。

“我喜欢中国,中国人”,汉斯小汉语说的还挺溜儿,让人亲切。左手使筷子,倍顺儿,花生米一口一个,“这个好吃,糖豆一样。”爸爸看着直乐,不住给夹菜。好长时间,没见他这样高兴了。“要说我对你姐管得是不太严了。总想了照着我设想的路子,计划走”,有几次看电视时他叨咕,“唉,时代不同了。我是不老了。不服不行啊。”井生笑了笑。妹妹更出息,在北京上学,又考了研究生,社会学,也没特别搞清楚到底研究些啥。妹妹大了,一直省心,想不到,不知不觉间一晃儿,那么小小个儿人,再不是印象中的那个“冲天辫”了。想起往事,井生不住地摇头。

“咱打麻将吧”,晚上,汉斯精神灼烁,拿出付麻将牌。众人吃惊,倒不全是,一天里,跟着妹妹,两个骑着自行车,犄角旮旯的满处乱转,“大堤好,难得一块湿地,地球之肺”,“功勋号”也去看了,“好家伙,你们的圣地”拍照合影。“中国人回老家一样”,妹妹溜溜讲,到那基地人都欢迎,不少还送东西呢,他一律照收,当场拆开还点评,就不像了。

“好啊,国粹吗,四海流转啊”,一家人当然响应,团团围坐了,爸爸,姐姐看。“平胡”的,他不干,说来“当地的”,“翻渾儿”的,学的飞快。“我打‘校儿’就聪明,毛主席他老人家不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大家一愣,随即乐了,“教点好的不行”,姐姐点着妹妹的脑袋直点头。

“你们不公平”,打到中间时,他又不干了,一脸严肃说,“应该公平,公正,大家一样的标准,规矩”,‘规矩’俩字说的真,“不许‘屁儿堆’,太快,光‘骂’牌了。‘活儿’丢儿太简单,没意思。要‘护’,就一律打‘拢’的,或‘桌物儿’,“活儿”丢‘拢儿’,一个一个,全一样,一个标准,一个起跑线”,一字一顿地,分外认真。

“好,好,好,就照您老的规矩办,这还不好办”,齐声众人附和,姐姐又帮汉斯捡牌,还直指点呢。井生笑着,照办,可打起来还真别扭,反有些不适应了。其实他兴趣不大,技术也一般。有年大学放假,去营部家,当时还平房,一帮人,两桌麻将。当时,申壮壮也去了,输了30,讲以后再不玩了,还真就再没见他上桌。孙军总赢,‘小赌神’。“那玩儿有嘛好玩的,推来倒去的,乱糟糟的”,一次,跟海英学说,“你跟人学学,多有志气”,井生笑笑,围拢的手缩了回去。

夜阑局散。“我跟你,一个屋”,洗漱完毕,汉斯笑笑进来。一会儿,呼噜声起,隐隐一股味道。井生笑笑,一会儿,也睡了。‘小伙儿挺不错的’,那边姐姐的笑声传过来,她没走,陪着妹妹。“叮咚叮咚”,墙上老‘北极星’的声音,清澈有力,渐渐模糊起来。“外国人为嘛总爱喷香水。老教授讲,看着干净,讲究,其实蛮夷都狐臭,要不总可劲儿喷呢”,隐隐的,海英的笑声……。

闲话轻松。不觉11月,微风一个晚间,井生骑车去了大庆家。他住父母家,花园里,楼区东面有个小花园,有小亭,树草幽幽,隐隐欢笑声。井生小心翼翼,南面搁院墙不远,春风里,有96平的两栋楼,掩在一片楼影里。这几年局里又盖了几批楼房,改善生活,有‘70’‘80’的,高工的可享受‘96’的有政策,海英家搬回来了。井生有次去房改办办事,留意过分配名单。

小区里,灯火绰绰的。井生磨蹭会,轻手轻脚上了楼。

大庆这儿,是个“据点”。他毕业后,分到了机修厂。那厂有名,以前造过枪炮,QC小组活跃,技术革新多,获过几次奖,爸爸也知道大庆,直说“这孩子出息。”“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届,三个人才”,井生讲过,认为“壮壮,大庆,还有天放。”

进了门,和大庆父母打过招呼后,便钻进了小屋。

几个常客都在。

“唉,多一天是一天啊”,闲聊中,薛磊笑笑,有些无奈,“这可是咱‘温暖的小屋’啊。”井生跟着点点头。刚回来时,小薛分在了“永红”,炼制厂对过,当年他打球的地方。两年后黄了,去了运销处,局里新成立的单位。

“我爸不让进厂,说这地儿是人眼就红。待遇好,擦屁股纸都发。说我不能搞特殊啊,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你说有这样的爹吗,就像当年户口都解决不了,一根轴死脑筋他们,就知道讲原则,原则,也不想想自己还能再干几年诶。”一次,他溜溜讲直摇头,“对我们是一百个不放心,直说像人外地农村来的那帮多听话啊,老实本分,懂事,会来事,嘛苦都能吃,就我们不行,你说他们这是嘛心态,啥意思,里外香臭的都不分。”听的几个一起笑了,当时文革也在。

“哎,可咋说呢归齐骆霞谁也没找,咋找了他。我就一直纳闷,他有嘛好的呀,就一张×嘴嘚啵嘚屁眼子赛的,他有啥好的,想不明白,里面是不是有啥问题啊。”这次又提起他,‘宝贝吗’,槽子糕,谁不喜欢。北京回来同样分到了炼制厂车间的孙军,眯眯眼评说,“要说人小骆老师条件挺好的,细声细气的,跟谁都不着急。”“有嘛事了,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文革不好吗,我们可喜欢”,大庆不愿听,“没见人又进步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每天到点回家做饭,早请示晚汇报,上我这也请假。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老天爷早安排好了拴着线呢,谁也逃不掉。”说得老孙不吭气了,摇摇头。井生也笑了,想起以往可怜巴巴讲,“人大学生,凭啥了还念着咱,能嫁给咱,一个啥都没考上的。你说我敢对人不好吗,咱有短啊”,说完叹气。“嘛大学小学的,不都同学吗,知根知底的多好”,井生当时劝慰,想起一些事,一会儿,沉默了。

“哎说起来,庆哥,你是不明年结婚”,同样没考上,当了警察的何宝生,结婚最早,嬉皮笑脸问,“是医院的那个姐姐吧。医院的可鲁跐呀。”大庆红下脸,笑笑。

“你知道嘛,研究院的”,薛磊揶揄,“查户口,你该去派出所,你地方的。”又面向孙军,“哎,说半天你家卤水咋样了。”

“我呀,我们喝氟水长大的,才不杨白劳呢,玩几年再说呗。哼,咱可不像某些人”,指指天,又指指地,抬起脑袋向天望。大家一见,心领神会全乐了。

老孙一会也不闲着,这地儿没事他就来。除了打麻将,闲着也闲着,‘小踢打’,对于车间的那点事,活儿眼都不用夹,厂里的又咋样,那帮de儿们又研究讨论的方案还科研呢,只是不带他玩,跟着工人倒班,他晕高,装置上也得上。这会又过去摆弄车工灯,“哎,这玩儿好啊诶,贼亮,少见了,比买的台灯强。”

“喜欢就拿去”,大庆拉他的手。

“你留着吧,省着嫂子说我”,他说完往后躲,井生一把薅住。

“回头,我想法给你学一个”,大庆没法说。

几个嘻嘻哈哈。

“唉,真是快呀,‘小屋’生活就快结束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要到头了。”一会儿薛磊摇摇头,不无遗憾又四处瞅瞅。简单简洁,一时静了。

“哎,啥时轮到你办事啊。”一会儿,老孙凑到小薛旁边,挤挤眼,“到时,可得伺候好了呀。省着我跟你没完。”

“去你的,到时你可得老实点”,俩人一起说,大庆拿个手电筒,冲他照了照。

“明年,保不定谁先来呢。”话赶话,井生顺了句。几个人一起笑了。又聊些别的。

回去的路上,路灯昏黄,跳跳的,井生单人独骑,不免有些怅怅的。风大了,树枝树叶,哗哗地紧响。

到了年底,雪花纷扬,马路上,车来人往。楼前树上,挂着细密的一层,花坛里,秃月季上也落满了,风一动,簌簌地点撒。

“叮铃铃”,转年了一日,电话急。海滨的声音……“还有,咱那都嘛规矩啊,对接对接。”井生笑着,一通解释。局里电话,变五位号了。

“4月1号,是吧,咋定了这日子。”他耳边夹着听筒,边翻桌边的新台历,又拿笔圈日子、折角,“噢,都是女方家算好、定好的。好,好,祝贺,祝贺。这边都交给我好了,放心”,“营部小子我通知,到时我抓他,少不了他。好,就这样。咱三兄弟,好,掉不了链子…”

手头一紧,“当”的一声,玻璃板滑,扯着电话线,掉下去。

一片嘟嘟声……。

3、“呜呜”的,缓缓小钻头停了。“哎,你是咋回来的”,营部松口气,顺顺口罩,推推白帽子。

“没办法呀,有一笔,家里好办点,收留了”,施鑫躺着,呜噜呜噜讲。有次看牙,聊起来,同届的,区里化工厂子弟。

至此,交往起来。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他又来了,带了病号。晚上请客,去了街里一家海鲜馆。人不少,打架赛的,‘乃们乃们’的本地话,雅间里,也听得清。

“哎,思佳呢,他咋没来,干吗去了”,一来营部就发现了。

“他啊,神龙难见首尾。不定又忙活嘛革命工作去了。”小施笑笑,放下杯子,喷出一股烟,“当年我们一块入厂时感觉上就有点不一样,有点‘格路’。”

“就是,这不又看上我们妇产科的小护士,没事光往院里凑,有次捧把鲜花,吓得小护士直躲,人有男朋友了”,大眼忽呲,鲁大海讲同感,握着酒杯,细条脸,有些胖了。

刚回来时,有次去化工厂医院口腔科借点材料,不巧他当班,营部当时就愣住了。他市里的,咋也分这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异地又重逢了,不胜感慨。

“哈哈,这不花痴儿、‘花儿案儿’吗”,他顺了句。

三个一起笑了。喝酒吃菜。

“哎大海,涤非那现在咋样了”,营部站起,倒圈酒。两个欠欠身,手指点点桌子。

“方便面厂他不干了,回了市里。”大海喝一口,大筷子顿了顿讲“据说在闹市一角开了个卖游戏机音像制品的店儿,自己干还是跟人合伙的,具体的就不清楚了。有同学讲见过他,基本还上学那样,跟谁也不咋走动来往了。可惜了,那精灵一人。”说时夹过鳎犸,块儿大了点,油油的满嘴,顺手抽出餐巾纸擦擦,随手扔到地上。

“就是,造化弄人啊。”营部摇头,“谁能成想了,那清高一人,如今司马相如了。”说罢一口喝干,脸又红起来。

推杯换盏间。“哎说半天,小孔小子呢,今儿你没叫啊”,大海没尽兴。

营部直摇手,杯子罩起来,“我叫了,他直说忙,说晚上有应酬。”他两个是对手,一块坐过几次。他在区委部门。凤毛麟角,分到区里的,就他们3个同学,子弟。

“呵呵,孔令旗可不简单,自有一套,志存高远。跟咱可不一样,早两年上班,虽说只是中专毕业,我同学也有政府的,讲整天笑眯眯的,跟谁都客客气气,几年下来,人混的可不错,领导红人一枚”,小施接茬,又递大海烟。

“就是,我也感觉有一点,尽管我们同学,感觉上好像总隔了一层似的,《套中人》别里可夫赛的,”营部比划比喻,点头摇头的,“反正是跟以前不一样,有点不像子弟。”

“嘛子弟子弟的,要说我也子弟呢”,大海摇摇烟雾,指指小施道,“他不化工厂吗,都一样,你再访访,我还‘和平老三’呢,大院的,街道的,捡煤核儿,拉洋车扛大力,徐姐,来俩大‘果头儿’。”

哈哈的,三个一起喷了。

絮絮喝到后来。“唉,我总觉得你有点‘落lao赔’,亏了”,营部惋惜。

“嗨,凑合吧。哪黄土不埋人”,大海笑了笑,仰脖而尽。

“我一直有点纳闷,你就说我和小施吧,咋也一个地界的,‘四郊五县’哪来回哪去,回来就回来了”,营部又嚰忿,胡噜胡噜脑袋,“你一个市里的凑嘛热闹啊,这地儿好吗。”

“好啊,当然好了,谁说不好了。”大海冷笑了,“要不挑剩了,有人捅咕,还有神通广大的”,他有些晃悠了,筷子拿不稳了。“想当年,老子进了卫生局。也皇宫啊,后院啊。一旨发配‘乃们乃们’地儿,郊区,呀××的,‘爷们’‘娘们’也好呢,一听我就烦。可不爱听是吧,咋整,你说呀,有好听的是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边,黄花鱼溜边,夹生饭,煎饼、‘果子’,哪根葱哪颗蒜了您了,你算哪拨的,你干嘛的呀”,“哗啦”,手一划拉,筷子餐巾纸烟全掉下去,‘咚’一声,杯子落地,碎了。

“大海,大海,别说了。”一通忙活,“服务员,服务员,结账”……

依里歪斜间出来,两个架着塞进半旧一辆小车。营部揩揩头汗,有些吃惊,四下看看摸摸的,他走着来的。“单位三产的,我借用用,哥们吗”,路上小施得意,牙规整的不错。营部笑笑,拉紧了‘酒鬼’,一会儿,头靠了肩上,他顶着,捂紧口鼻,忽有些厌恶,想起老四德勋,感觉没意思极了,手慢慢放下来。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嗨。”车玻璃摇下来,小施笑笑,一脸倥侗。“哎,我说哥们呀,以后你可不许再招他了”,营部不好意思,胡噜胡噜脑袋,招招手,回了宿舍。院里灯光绰绰,语声隐隐。

“又地下活动去了”,同屋的钱国庆挤挤眼,坏笑。白求恩的,在脑系科。营部晃晃脑袋,不理他。一会儿,洗漱完毕,上了床。头一挨,不久,鼾声便响起来。

窗外风轻,虫啾呢喃。微酸蒙蒙的丝缕化工气息里,隐淡一冲医院的味道。急诊门口,大灯雪亮,红十字鲜艳。凌晨时分,人影纷乱,脚步杂沓,“我的儿啊”,一声凄厉,几声回荡。

周末,他回了家。“二叔,跟我去抓蝴蝶”,沙发上歪躺着,小侄子过来拉手,右手垂枪,扭股糖一样。营部直起身,胡噜胡噜瓢儿,有点小,喜欢大脑袋的。

“去,你叔累了,找爷爷去”,妈妈系着花围裙,厨房客厅,忙里忙外。

“小子,张大嘴”,营部掰开嘴看看,“又吃糖了啊。瞧你瘦的,猴子一样,小心虫子咬。哪天给你收拾收拾。”

“叔,疼吗”,他拽着爷爷手,爸爸眉开眼笑的,‘特’,擤下鼻子。

“一点不疼。我轻轻的”,营部笑着讲,伸出手去,往下。

“呀,坏,你骗人。”侄子咯咯退,躲,跳,跑到过道,“臭海盗,打死你,我是舒克,贝塔”,举起了水枪。

“去,熊孩子,不许没礼貌”,嫂子追过去制止。咯咯笑着,他斜斜曳着爷爷,举着丝网罩子,出门噔噔噔下楼。

“早点回来啊”,妈妈又喊了,声震云霄。一家人笑了。一会儿,收拾停当,开饭了。

“哎营部我说,该抓紧了。多大岁数了。像你同学小罗刘彪他们,孩们满地早打酱油了。”吃完饭,闲聊时,妈妈又叨叨起来。

“我知道,妈,你不用管”,营部不耐烦。

“嗨,你说不管行吗,你倒找啊”,妈妈又急了,“我说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金的银的,要不七仙女,嫦娥。唉,真是愁死人。”

营部笑了,“妈,你可别去,太老远了,累不累啊”,又推推,拍拍肩膀,“我知道了,妈。你就放心吧,我又不瘸不哑不苶的。”

“我看就是有点傻了,书越念越糊涂了,还不如江江呢,人还知道要媳妇呢,一天到晚成天让他妈满世界给找呢。”‘噗嗤’,妈妈笑了。“这孩子也是油泥左道,没办法,说就找原先一块来时火车上的那个那样的。你说这可咋整啊,去哪找啊,他王姨也是可怜,一串姑娘糖葫芦一样都嫁了,就剩下个他大瓣独头蒜。可怜他王调,指挥了千军万马,恨不能天上星星也摘下来,啧啧。”

“妈,看您说的。绕哪去了。”嫂子打圆场,“十万八千里呢。大学生了,还能找不上对象。我看营部他,准是挑花眼了。”

“就是,我看像”,连部笑笑,倒上茶,“就像以前我们队里那帮外地来的中专大学的,歪瓜裂枣的困难户,后来不也都找上了吗。再不济,人不还有个本吗。有的找的还不错呢。”

“哎,营部”,嫂子又笑了,“说起来,我手底就有个现成不错的”,她清清嗓子,“我嫂子说的,长得漂亮,个子高高,是个中专生,一直眼光高,还在挑呢。他们两家熟。”营部笑了笑,没吭声。

妈妈拍下脑袋,“眼瞅我这糊涂的。二部的老邻居互相串了,有人托人,一直打听营部呢。我看可以,可以见见。”营部又笑了笑,摇摇头。

妈妈见状,又急了,“噢,我知道了。你不是嫌人中专的对吧,档次低了。你呀你,想哪去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文化就行呗。再说了,我可听说了,现在的女大学生有的可疯着呢,能过日子吗。”

营部又笑了笑。心说也太小瞧人了吧,又不是没找过。毕业以后,介绍的多了,没有连,也快成排了,只不过是看上的看不上的,彼此上赶着不叫事罢了。尤其区报社的那位,要死要活呢。最得意职大的那个,也是本系统子弟,可人家好像有了,自己笨,撬不过‘行市’。他笑笑,摇摇头。

“哎,我说营部,我觉得这回可以考虑考虑”,连部一脸笑容,“嗨,说起来也不远,你还认识。万国和他妈他姑也都跟我提过,知道吗,就是赵万华你老同学,知根知底的,我觉得可以见见”,他兴奋地讲。吸取教训了。他很少说营部,从小到现在,只泼过一次水,红了一次脸。

营部笑笑,忽然心里一动,又笑笑,没吭声。

“好嘞,我知道了。这就去张罗。”连部连连搓手,‘老德’仿佛在体了,“这下好了诶,亲上加亲。”

于是,转天下午,安排见了面。小屋里,热闹开心,语笑声声的。聊了过去,又讲学校不错,她教数学。哥哥司机,单位效益好,私底下给人跑活,以前的玩闹办了厂子,二部周边小村的也不少做买卖的,围绕局里专业打主意,占公家便宜。姑姑是“小队点”医院的副院长,也快退休了。矿长夫妇整天玩,原校长还是老年舞蹈队的队长呢。营部笑笑,想不定嘛样呢。精心打扮,万华愈漂亮了,大姑娘了,多年未见,营部多少感慨。心底不免有些乱乱的,头有点疼。

说说笑笑间,两个出来了。万华妈也跟来了,盯着营部光笑,“我一直见老二出息呢”,拐达拐达走了。营部笑了,想象的没错,舞蹈队长,老黄瓜涂绿漆,看着就张牙舞爪的。一家人,全笑了。

“你呀,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一周之后,他回来,妈妈气急败坏地诅咒。

中专不中专的,也许是个问题,但缺点或少点什么,更盈心盈怀。难奈心中一直还有个影,有个埂儿。难道真世道变了,人也全变了。就像歌里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笑容,依稀往梦似曾见,“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抛开世事断愁怨,射雕引弓塞外,相伴到天边。谁知我心。无奈地他摇头,只好笑了笑。

又好长时间,不回家了。那年毕业,沮丧、窝囊地回来了。隔着不远,很少回家。一段时间里,不愿见人,心情寥落。

“可以了,咋地也没分下去。”一次,找到姚思佳,他外地纺院分回来,进了化工厂车间,技术员。“不有同学哪来回哪去,上到了区里,直接下放农村干活了。”又提起了‘老班长’田树春,高中没毕业就回去了,招工进了一线小队,出过工伤,断了两截指头。他爱喝酒,干活休息了,中午吃饭时,队上送来盒饭,几个相投的领了偷偷躲在一边,矿泉水瓶子里早预备了酒。“不亦惜乎”,连连他摇头,最后悻悻讲,“像你不错呀,不医生当年愿望不也实现了现在在大医院吗。可以了,知足吧。”营部笑笑,略视安慰。

“哎,你还写吗,当年语文那么好,不上文科。”一会儿,他又兴奋了,“我可一直看书呢。哎告你诶,有时间就看看《红楼》吧,绝对的世界第一”,他开讲了,捋着短粗头发有点‘少白头’,口若悬河,打了兴奋剂一般。营部脑袋疼,怪不高中就黛玉听琴呢,只好笑了笑,点点头。

“哎,老同学,其实区医院真的不错,虽说不如咱那的历史悠久。”孔令旗也说。一天晚上,他带着去了咖啡馆。区里有一家,尽管条件太一般了。灯影下,他语重心长,穿着身新式中山装,老干部一样,营部心里直想笑,还是不由点点头。

主任嘛的,也这样讲。“早晚会超过你们那的,你看着吧,别看现在还不够强,可毕竟是区里,不是你们企业。”本院随区创建,骨干多是市里分院,或本地企业院来的。“还有,你发现没有,当地本乡本土的那帮子人可不多”,一次,脑系科主任笑笑说。“别看他们四大家族也好,五魁首六一六七个‘巧儿’,八匹马也不成,手眼通天哪都能去,嘿嘿,可医院嘛地界儿,恕不难行,他们可玩不转,人命关天了,谁不掂量掂量、含糊含糊,‘闹稀壶’呀。”又惋惜,“大学生本就少,正是机会。说起你小子啊,当初为嘛不投奔我,有的是大果子。”

营部红红脸,胡噜胡噜脑袋,往上一撩,“我怕嘢。”

“怕,臭小子,跟我里格隆,你嘛意思我还不知道”,主任笑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唉,猛回头已百年身啊。谁不打年轻过来的。你还年轻,可得珍惜了,凡事好好想想,别整天胡思乱想的,啊。”营部笑了笑,点点头。

“哎,哥,当初你是咋想的,咋不去啊。”来院第三年,钱国庆,水电厂子弟,刚分来时,认门请教。“妇产脏,儿科乱,内科麻烦,外科血腥,脑系更别提,开瓢。我看口腔介于中间”,营部胡诌咧咧嘴,牙修正了。“反正咱也不是正路子的。再说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补天够不着,补地又不配,咱就中间找齐,补牙呗,至少也能为子弟们造福啊,哈哈。”

“哥,你可真行”,他挑双大拇哥,两个一起笑了。

蹉跎间,到了这年9月初的一天,夹着书,匆匆地走进大门。穿过大厅,摩肩接踵的。人来人往中,忽然轻轻灵灵,走过一个女孩,穿着白大褂,没戴帽子,甩甩头发,擦身而过。营部愣了一下,好像打哪见过似的,忙扭着脖子一直往后看。到了门边,那女孩忽然回了下头,笑了一下,“哗啦”,几本书落下来,“轰”的一声,他眼前一阵模糊。

“对不起。”慌乱间,踩了人脚,那人一个劲儿地道歉。营部穿着白大褂呢,笑了笑,直不好意思。一会儿,醒了一样的,三步并作两步,追出门去。哪哪的人,各种惊讶的表情。

哪的呢。院里的。咋没见过呢。好像哪见过。“曲”,小易,……。捡回书,几个脚印,胡思乱想空蒙间,他慢慢地,回了诊室。

“李大夫,啊疼”,躺椅上,病人喊。营部晃晃脑袋,抱歉地笑了笑。李大夫手笨,爱冒汗。没过多久就行了,态度又好,有时又爱讲个笑话,或一本书,几句诗或格言嘛的,不争不抢的,让干嘛干嘛,因此人缘好,病人也多。

“李大夫,鼻子疼”,病人蹦起来。他一激灵,“喊嘛喊,鼻咽,口腔通道,懂不懂”,河东狮吼状,“躺下,老实点。”

周围人全笑了。一位老太,常客,笑眯眯转着眼珠看。

就是运气差。那天以后,足有两周时间,抽空专程特意,或有意无意地,满楼道转上转下,门诊病房,医生办公室护理部,东撒摩西看的,转来绕去,有意无意地,偷偷看年轻的。“检查卫生吗,领导”,“查消防啊”,“何时换工种了”,“噢,当官了,搞行政了”,不断有人哈哈。他笑着,一劲儿摆手,“我瞎溜,没事,没事”,不好意思问。一次,撞到了薛大夫,此地望门千金,头扭向一边,蓬湿钢丝甩,嘴撇了撇,身材饱满,白大褂快撑破了。“也不照照自个那个儿”,得得得,昂着走了。营部低着头,一路紧溜边。“哎,李哥,区里文化宫有个文学讲座,不去听听吗”,护士站里,几片咯咯声。“老皇历了,就饭吃了”,他嘻嘻,红下脸,噔噔噔下楼,拐弯时,崴了一下,咧了咧嘴。

众里寻她。一次,终于看见了一个背影。院门外,甩了下头发,钻进一辆小汽车,呜呜地,一会儿,没了。此刻,夕阳朗照着,满目青葱。

“师兄,请多关照。”一日,宿舍里来了个新分的,本校的小师弟。一问,竟是高中时“二班长”的小表弟,崔均生当年只考上本市设在北郊区的一所专科,学铸造,当年‘翻砂工’老师系列,再也没见过,牙不咋样了。“转班实习,也要好好表现呦”,营部明白了,‘大徒弟’猴哥悟空样地教导点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昨夜星辰昨夜风。啊,“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星星,鲁冰花。

“我叫窦雪君,护校刚来的”,机机灵灵笑着说,甩甩头发,边角就是有些卷卷儿的。营部胡噜胡噜脑袋,笑了笑,长出一口气。老天有眼,蓦然回首,竟找上门来。“十一”时,院里搞义诊,党团员带头,积极分子踊跃,热热闹闹,大夫护士全上,人满为患。

“语文100,高考啊。”“还发表过呢,真不错。我也喜欢文学。”人影倥侗间,营部一付老大夫的模样,“还差着远呢。”

“李大夫,最近表现不错吗。”一天,院办主任笑眯眯说,“又多表扬信了,还有锦旗。”“差着远呢”,营部红红脸,笑笑说。

“哎,是不该递申请书了”,又一次,党办大姐催着问,“你看,小钱他们都积极争取呢。”“还差着远呢”,他笑了笑,“回头组织活动嘛的,我都参加。”

“哎,哥们,这身行头成么。”“倍儿帅呀”,国庆一本正经,“要再烫个头就更好了,小卷儿的就行。”

“去你的”,营部笑着追过去。“小子,看以后再跟你说嘛了。”

树叶掉光了。街道两侧,秃树枝摇来晃去的。小风清冽冽的,屋里暖烘烘的。文化宫,小礼堂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讲身边的事,写身边的人,反映最熟悉的生活,平凡的世界。”“‘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革命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都讲都学《百年孤独》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代表,哈哈有啥新鲜的,两百年前天上掉下块大石头,林妹妹,绛珠草,木石同盟抵得金玉良缘,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世今生这是啥气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还有天罡地煞108将,哪个不神话开篇,《西游》还用再讲吗”…涓涓细流,润物有声。“虽然文学不再像80年代那样火红,有点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了,毕竟商品社会,市场经济吗”,花白头一老者,轻轻笑笑,“但我始终坚信,无论何时,天荒地老,人类崇高,精神万岁,文学不死”……“哗哗”的,掌声回荡。

开场不久,营部即笑笑,递上热饮,刚才一通狂骑,头上还冒汗呢。“冷不冷呀。冻坏了吧。不用这么麻烦的”,雪君莞尔,轻轻握握手,营部心一抖,一松,“呀”,雪君娇呀一声,前座人回头,有的呵呵笑,恼怒地营部捡拾高纸杯,斜倒地上,尽管扣了薄塑盖,顺插管处滋滋浓浓的冒出了,烫手山芋一样,大红着脸,他送到一侧卫生箱,低着头回来,右手虎口点片的红。“烫坏了吧”,雪君心疼地一把拉过,“出出”地对着吹,“没事,一点没事”,营部直摇头,不好意思。“伸过来”,她拿出一方手帕,小心仔细,白崭崭,上面小红点点碎花,营部眼前一热,坐下来,怦然心跳。两个坐在最后,前面听众不多,后面空着更多座位。耳朵嗡嗡的,进了水一样,没听进多少。抽空期间,随手翻翻自办刊物《热土》,前面有窦雪君的名字,加着编者按。他笑了笑,侧过头去,见那人明眸皓齿,额头高亮,紧盯前面,右手不时伸过来,轻轻握握,缠着手帕的,右手。

下雪了。街道两侧,路灯昏黄,点点影花烂漫。“好看吗”,她大眼晶莹,亮点闪闪,甩一甩,短发瀑布,淡淡清香。“我照陈淑桦那样剪的,一地的头发,理发师直说可惜。我才不觉得呢,这样更利索,好看。对吗,营哥。”

“都行。都行。全都好看。”营部笑着,右臂搂紧了肩膀,有点费劲,差一点,一样高呢。

曲曲弯弯,两行脚印。簌簌的,静静的,雪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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