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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梨入砚

引:忘川摆渡千回,人间不识春秋,酒过不自醉,苍白染尘埃

——大荒——

上古时期,生命无始无终,日月星辰无光无热,天地万物生于混沌触之寂灭,天柱与神界连接处的苍芜之巅,乃是六界之巅,一块灵石吸收日月精华孕育灵根,一刻因异兽苍鸾的顽劣,触下山巅顷刻入地引得天地崩塌,沧海桑田过,灵石一分为二化作两个人形……

一人执天,奉为古帝,一人掌地,称作玄骁,二人互为兄弟……

东川九州分为六界,神界座于九天穹顶之上,为清气所依拢至纯灵根,人间则是分成五界,东境乃物化人形,鱼龙混杂善恶难分,为妖族,西域乃灵石碎片坠落之处,得天独厚之灵元孕育争强好胜之族,为魔族,因与神族交好而受各族尊敬,北方云陵山脉以北有眸落海及冰域,南方有南溟海及海中蓬莱,称之为昆仑,皆为仙族,而在中垣地域则是最为繁盛的人界,鬼族居于冥界,冥府埋于地底,六界以结界与山海相隔,自诞生之初便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几方定下山海之律以规正法纪……

玄骁居于人界与妖界之交界处,建立九层玲珑阁立地为王,统领妖族,此地地域广阔星图明耀,因正当紫微星之下而名为紫微郡。

神族渡化清气为灵根修炼,魔族吸取灵石灵气修炼,而妖族则是吸取人间戾气及万物灵力修炼,玄骁崇尚以暴制暴,与古帝以德服人向背,久而久之让本就是阴阳两极的玄骁古帝愈来愈远,以至于离心。

今朝化作昔日,誓言皆成上古之间的童言无忌……

战,纷争起——

上古之战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玄骁被封苍芜之巅,古帝以命为印,身形化作云巅璨宇而销,然流转数万年,苍鸾一族的公主璇骗取封存于魔族的玄骁佩剑,设计看守封印的时命帝君使玄骁破封。古帝之子龙阙临危受命,执剑寒夷。

百里血桃在神界恍然如梦,红色嫁衣燃着火焰飞扬在云端,剑撒碧血……

时间顷刻过——

六界的轮廓逐渐清晰,神界于九天灵鸾殿之上眺望世间百态千娇。

战也,和也,何时终止……

——魔界·黎山——

刀兵相接,汗雨涔涔,梦境之中醒来又是头顶悬空的半块玉珏,月白色的流苏垂到了额头痒痒的,梦境里有人压着自己的肩膀在耳畔大吼着为什么,凌乱的头发垂到了眉心,那人虽是面目全非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阙儿……又有人喊他……摇了摇头周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整个黎山他的螭龙殿向来是最为安宁之地,又怎会有他人?

也许乃自己的魔障也说不定!

起身梳洗,着好天玄殿的弟子服饰,推开门便迎面遇见了院中飘落的青羽,上头缀着书信:“魔界内乱将起……”

字迹不知何人,青羽之上附着远古兽族之气息,紧捏着信笺的手指忽然一烫,未曾使劲儿便有股力道将其粉碎,独留青羽渐渐消散于晨光熹微,脚步匆匆朝着主殿而去,兹事体大,需得上报师尊。

————魔界·风鸣崖————

万年沧谷,千年水寒。

百年孤寂,非一朝而逝……

立于魔族的最高处的风鸣崖,头顶是盘旋啸鸣的残影,魔族的镇族灵兽――鸣鵺,三个长颈兽首低首俯瞰着苍茫大地,墨绿色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似乎是在搜寻着猎物。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早已成定局,蓝衣银发的十八少女斜躺在一块白石上,一只手臂枕着脑袋绕有兴趣望着天空飞翔的一点墨羽。

树梢间一只白色的狌狌正在偷食新摘的蜜果,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危险之中,少女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换了个手臂枕着脑袋继续看着这场即将开始的狩猎。兽族之间的血腥搏杀总是简单干脆,没有任何规矩,仅仅一瞬间鸣鵺便已来到狌狌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出利爪朝狌狌的后颈抓去,羽翼根根紧绷,目光如炬直盯猎物,三尺长喙微张,只需控制住脑袋猎物也就失去了半数反抗的机会。狌狌感觉到背后突然奔波的气流,回首差点被利爪抠住喳喳叫着逃向了树丛间,鸣鵺似乎早有预料般抢先一步飞至它前面挥动翅膀,狌狌受惊扔掉蜜果,竟直接转身朝着树顶,那便是着了它的道。

鸣鵺长啸一声,顺着狌狌逃跑的方向贴着树枝震翅而起,在树顶擢住了无路可退的猎物……

可真是个好计谋!

银发少女欠身微微打了个哈欠,看着鸣鵺越飞越远突然便陷入了沉思,却被身后突然多出来的气息惊扰,坐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动作未完便听见了身后那人的声音,清澈如冽,恍若崖上长风阵阵,吹得耳畔舒暖,然那里头的轻笑却是打破了她的绯色面容。

“沫大人可真是悠闲自在的很啊!”

声音所在之处乃一墨发少年,正坐在崖顶的一棵树上玩着手中的飞刀面带微笑,距离少女不过数丈,也不知何时到的。眼见阴影处一袭黑衣如夜,狼形暗纹布满衣襟下摆,瑰丽而不失霸气,长发飘摇拢至耳后别着羽簪,簪尾缀一道墨玉流苏,添显几分翩翩君子气,肩膀缀着银甲铁锁流水般延绵至腰腹,末端缀着些许叶形银碎片,黑甲腰封束身,模样俊秀眉宇刀锋斧裁,年纪不大却平添几分成熟,树荫枝丫交错将光芒打碎稀稀落落撒在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镀上蒙蒙一层金边,光是看着也是个让人少女春心泛滥的主儿。闻言那少女随意的伸了个懒腰回眸望着对方平静带柔的狭长瞳孔,不过是停留了片刻又含了笑,不客气的讽道:“殿下不也是一样很有闲情雅致嘛!”

“今日得空,不如你我比一比!”那少女秀眉微挑,未待那人回应便朝着山崖点地而起,纵身一跃入那悬崖之下,少年微微怔愣片刻后无奈的勾了勾唇角,随着林风呼呼作响,那墨色身影早已如燕般坠下山崖,追逐着不远处那翩翩飞舞的银发箭手,手中勾起那一道散落的蕴力掐了个手诀,面前的树林便纷纷开出了淡紫色的花簇锦攒,扬起的衣袍瞬间被沾染了不少香,随着那俩辣手摧花的主儿的踏风追逐飘飘洒洒落了满地。少女回过头莞尔一笑,手指微抬挽弓搭箭,只听见咻的一声便是一束冰丝箭穿过扬起的花瓣,少年侧身一躲,那箭便铮的一声扎入树干,结了一簇水蓝色的冰凌,稍待片刻后便又随风而逝。

“你那可是以下犯上!”

少年缓了缓气息,踏着花瓣凌空跃起,墨色衣袂随风乍起,层层叠叠的花雨之中隐隐传来几丝轻笑,又是几支冰鉴飞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依旧如耳畔微风。

“我这叫兵不厌诈!”

少女看那人吃瘪的模样心情大好,踩着花儿往树林深处而去,身后的人不紧不慢的跟随着她,速度控制着始终离她那么远的距离,看着少女得意的笑容也是心头绵软,唇角的笑意愈盛,直到空中那一抹惊雷,直中魔族都城西方山林的那座漆黑色的高塔,塔顶袅袅冒着黑烟。少年猛然停下脚步,脸色大变的下一刻立即挥臂撑开双翼朝着那处而去,空中登时阴沉下来,树林里追逐的魔物与空中鸣鵺也是噤若寒蝉的失了声。

塔下有鲜血铺地,四道塔锁断裂半数,少年到达时触目骇心的场景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地上可谓是一片狼藉,本应守护高塔的护卫此刻已经尽数毙命,漆色甲胄下不知何状况,但目及所见的肌肤已经尽数溃烂,面目全非,甚至是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更是让人连连作呕的乃是翻滚搅弄的肉蛆,铺在尸体之上大快朵颐,刺耳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那些闻声赶来的魔族将士纷纷后退几步,呡着唇看周围的尸体。

明明是刚死没多久的人,居然会沉陷如此惨像,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守塔的末瑕呢,在哪里?”

末瑕乃是昀灵山脉的灵狐,孤雁山庄的狐族元首的侄女,拜师于魔界黎山,天玄殿无陌夫人门下,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个中高手,这么多年也正是她守着高塔。听少年问话,那本不愿意上前的守卫才以手指了指高塔边缘的塔锁旁,跪坐在地的一抹血色身影,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衫女子,少年不必上前便知道她已经死了。

大敞的门空空如也,唯有阴风阵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仿若一个跌落地狱的先兆,他们的心有些发颤的怦怦直跳。

“他逃走了……断开锁链的是末瑕的长剑……”少年转身朝着对晚来一步的少女道。

“这种平静的日子终是不长久了!我曾经让千机门的天玑先生算过一卦,魔界却有一劫……乃是大凶!”

“你的意思是……如今?”

少年并未答话,紧蹙的眉头不曾舒展,方才在林间追逐的舒畅全然无踪,换上了那严峻的面孔使得女孩分外不习惯,只得识趣儿的闭上嘴,少年踏着崖上的百尺古松眺望东方,渺茫无踪的遥远,手中习惯性握起的飞刀松了又紧。

两人立在风鸣崖的边缘,望着魔界顷刻间黯淡的城,立在枝头的少年弹指收了手中飞刀脚步一点跃下树梢,倏忽间已至跟前,轻轻飘落的剪影将少女完全覆盖在阴影之中,突如其来的黑暗并未让对方感到压抑,而是难得的安心,少女闭上眼微微舒展身体,耳畔依旧是流风款款,只是多了个人而已。他是魔尊玄軨夜的次子,虽身居尊位却没有贵胄的纨绔霸道,反而处处温柔体贴,即便是对她这个半途出现的异乡人。

“北冥沫,你怕吗?”少年的眼中一反常态的平静,看向女孩的眼神也一改往日的锋芒。那被唤作北冥沫的女孩挽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银色高马尾,白色绢带绣着几片魔族的云阶花,针脚精致一看便知道绝非凡品,一袭碧蓝交领衣衫紧俏便行也不失女孩子的柔美,衣襟上同样绣着云阶花暗纹,往下至腰际缀一银色铃铛,镂空腰悬一柄暗金色弓箭,手掌抚过之时散出淡淡寒意,足蹬银靴英姿飒爽。她的容貌略显寡淡,生得杏目薄唇肤白细腻,第一眼瞧上去虽不惊艳却是极其耐看,在这寥廓的崖上一立也是道难得的靓丽景致。她是魔君在多前在妖魔边境收养而来的孤儿,因有着与魔族格格不入的银白发色,这么多年没少受其他魔族子民的白眼,唯有面前的这位二殿下将她当做知己无所不谈,因而才将北冥沫对他的礼节愈发疏减,到如今的直呼其名亦不觉见外。少女摇摇头移步崖边,蓝白色的纱制衣袂纷飞,融入了崖底苍茫如海的色泽,翘首对着身边之人浅笑一声眨了眨黯淡的异色眸子,语气平淡却有微微坚韧。

“自然不,我本便是主君带回的孤儿,主君待我恩重如山,何敢言惧!”

“倒是你,宸殿下……”北冥沫负手踱步至少年的面前歪了歪脑袋,四目相对两人的心尖皆是一阵温柔,北冥沫挑挑眉勾起一个挑衅的笑容道:“面色如土显然忧思过重,难不成您这位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殿下此次也是怕了?”

被唤作宸的少年此刻的表情突然有些难看,呡了呡唇未立即作答,握着的刀陡然用力硌到了肉也毫无察觉,沉默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恢宏建筑,最高处的雕塑乃一头黑色巨龙,沿着通天石柱盘旋而上,龙首朝着天空尽头,后背盘着的异兽龇牙咧嘴,挥舞着巨大的骨翼,数十丈远望仿佛是那接连天地的不周山,通天晓地连接六界,那处是魔族的都城――玄帝城。

墨色长发在崖风吹拂下遮盖了少年脸上的表情,掩住了眸色,黑色战袍在猎猎之风的打磨下更是增加了一丝寒光。

“我是怕了,怕辜负他们,怕我做不了他们的王,他们的君!”

“怕我让他们失望——”

万年前,魔君鬼尧因受苍鸾一族公主璇蛊惑,丢失封在地窟灵石中的玄骁佩剑朽,使得玄骁破封六界受难,因而受罚诛魂之刑,继年其子鬼琊继位,本也是深明大义之主,与其将领玄軨夜乃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但不知为何在千年前性情大变,排除异己征战他族,誓将魔族疆土遍布六界,有战自会有和派,鬼琊一反常态的以德服人,竟对反抗之人无一姑息,纷纷置之死地斩草除根,诛其骨摧其肉,以杀鸡儆猴之法威慑其余和派,一时间族内人心惶惶,内族分崩离析相互猜忌,魔族人担忧会引起他族的趁火打劫。最终魔族因不堪重负而发生了一场内战,魔狼族将军玄軨夜带领着全部魔族历经七十九天最终逼得鬼琊退位,本也应受刑诛魂,然玄軨夜念及往昔旧情向神尊焚遥求情,只将其法力废除锁入封龙之塔,望其反思。

玄軨夜众望所归,继位为新的魔君,被称为玄帝,建立玄帝城。

封龙之塔内的废君鬼琊对当时的叛乱始终怀着憎恨与不甘,数千年来明是反思,实则在塔中修炼暗中蓄积力量等待有一日可东山再起。直到昨日,看守封龙之塔的九尾灵狐末瑕断了塔锁,玄影宸在检查尸体之时在末瑕身上发现不输于她的法力,且可控经脉导致逆行,心胆俱裂也是她真正的死因,可以推算是遭人暗算。鬼琊逃离,沿着踪迹只追逐至妖界与魔界交界处糜山,此地妖灵横行,寸草不生。他们并不傻,鬼琊一离开便选择此地,如若不是早已勾结,怎会轻易入妖族领土,一场战怕是避无可避……而魔界近年来受灵石震荡数次,吞噬数万魔族,玄帝未镇压也是心力交瘁而不得已闭关,若是此时交战,他们未必可赢。

“北冥沫……”

“怎么了?”听着少年突然停下,等待着又迟迟不见下文,北冥沫撇撇嘴准备离去,手臂突然间被身后的人抓住,力道大得快要把骨头捏碎,咬牙痛呼了一声,刚想铮开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手中的力瞬间松开。

“若你有选择,会离开吗?”

“离开?”

北冥沫一愣,瞧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挑挑眉,将他的手拉开,两人保持着稍近不近的距离,北冥沫澄净无暇的眼睛转了转增加了一丝狡黠,“呵!若当真可离开这个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玄帝城,本姑娘还真是求之不得呢!可就是不知宸殿下可否愿意高抬贵手,行行好放小女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

“自然……是好……”

北冥沫一愣,杏目微微一眯,顾盼神飞中倒是带上了稍许无奈,倒是没料到他还真的会应允,抬首望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缄默不语,那肃穆玉雕般脸颊似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又不动声色恢复了正常,又似乎是舒了口气,如今形势谁也难言,若是真要卷土重来她可避开战乱倒也是他的心愿,那女孩太干净,他实在不愿让她有半分血腥。然正当玄影宸心头生出那些个心思时,殊不知北冥沫早已心中偷笑,这家伙个性便是如此,死鸭子嘴硬罢了,抬指轻轻拢住他的手掌,温润柔和,刀柄剑戟斧钺钩叉的薄茧从不会生于他的掌中,就像是不忍让这个如玉雕般的人有过瑕疵,柔润指尖被反客为主的握住,北冥沫往身侧轻轻靠了过去道:“行了行了,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与你开玩笑呢!主君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一个家,又教我本领让我可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得以生存,我又怎可在魔族危难之时独善其身,临阵脱逃呢?”

“北冥沫在此向不灭天起誓,绝不背弃魔族!”

银发少女语气渐渐认真,简单的誓言,诉说着自己简单的心愿,对眼前人的承诺,却不知在多年后这个誓言有多讽刺,多可笑…

“回去吧!”

玄影宸拢了拢黑色的披风挥臂猛然撑开了后背黑色的羽翼腾空而起,黑羽飞扬于空,搅碎了一片琉璃阳光,其中一片落在北冥沫的面前被伸出两指夹住,墨羽如漆带着温度,被阳光这么一抹亮的刺目,北冥沫将它悄悄收在袖口握住,发丝乱舞搅动心头,眼底希冀柔弱而坚强。玄影宸在离开时背对着女孩,眼望着玄帝城中央的黑色巨龙雕像平静道:“有人与你说过,你的白色在魔族十分格格不入吗?魔族是属于黑夜的种族!”

“那我便为星辰吧!”

北冥沫抓了一把马尾的银发,一手搭在腰间扬起笑容微笑着开口道,“魔的指引,往黑夜之方……”

―――人界·凌渊阁―――

“你当真要助他?”

一个黑发男子躺在一梨花木椅上,目光深邃面容冷峻,似有似无的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身着墨蓝云纹鹤游绣,腰束一漆色腰封绣兰草,文武袖墨迹绘染山海,如将山河大川纷纷握入手中般带着几分豪情,男子眉宇间却是深沉内峻约摸是而思虑过重而致,抱着胳膊轻敲腕上的漆色束袖,目光如炬紧盯着他面前一个面带愁容的白袍男子,那人生得比起前者更加柔和些,身着一袭金纹白衣,白色落地长袍,外衣之上与腰封玉带皆是梨花,彰显主人喜好,长发以金羽冠束起,半披肩以一梨花暗纹发带扎起,发丝略淡带着几丝晦暗,刚毅眉眼温柔似水,即使是嗔怒也是柔的,不怒自威,此刻含着忧愁却是更加让人移不开眼,看着面前挚友面上的惊愕,白衣男子轻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负手而立,抚着手中薄茧半阖着眼思量着。前者见他躲避的目光心头莫名一阵压抑,只见手掌不轻不重的敲在桌案上,那南海黄花梨木的桌面立即被一股力压得咯吱咯吱响,茶盏颤动杯盘皲裂。对面的人见那新窑出来的骨瓷茶盏快要被他震碎立即一指凝力护它,随即化掌与之交锋,桌案之上下掌风不断,交织击打又不依不饶,两人目光交汇不分胜负,交融片刻后前者率先停手,掌风渐息垂落,在此期间两人目光几乎一直停留在桌案上一块古铜色鬼獼灵柩碎片之上,此物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为一数千年前的信物。

一个不可违背的承诺!

鬼族自诞生之初就分为两派,司冥一派居于地下冥界,掌控除神界外其余五界生死,维系魂灵平衡,而追冥一派因数量较小则是与凡人共同生活于人界,模样习性早已无差,大多数居于魔界与妖界的交界处的平洲,以山海做壑安于一隅,以擅长刺探隐藏为名创立了不少的玄门法派。而在追冥一族当中也是杂乱无章,各大世家各自为政,让君上头疼,曾经鬼族经历过内乱,而那时候平定内乱的就有白家的人,在魔界盗取灵石碎片增强功力,被当时的魔君鬼琊撞破后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与他们定下约定,他可以既往不咎但前提是,若有朝一日他鬼琊需鬼族白家相助不得推辞。

看似人情,实际上是一条控制的筹码。

“此为白家对他的一个承诺!”

“仅是如此?”黑衣男子歪着脑袋移至桌案旁,轻轻扫过案上之物,墨色碎片纹路狰狞棱角分明,闪动着一种冰冷而怵目的光泽,抚着下巴勾了勾唇角,突然探手一把夺过在空中扔了一圈反手握住。下一秒手心凝力居然想直接击碎它。白袍男子一晃神便想要去抢回,被黑衣男子移身躲开,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恰恰可以使他无法上前。

“你这是做什么?”

目光中裂开了一道冰凌,杀气腾腾的震开一道破空,骨节分明的手掌凝力挥向了黑衣男子,脚下一点一移便在房内动起手来,两人皆是凌渊阁阁主离君之徒,修为不相上下,相过几十招后依旧不分胜负。黑衣男子转而一握踏地而起,身体一倾借力打出,脚下生风身形如鬼似魅,只见那流金色光芒蹦出男子的一侧的琉璃花瓶,只听见咣当一声便击碎了它,上等的新瓷也是脆弱的紧,七零八落的碎片纷飞散于二人四围,也惊扰了呆在隔壁闺房刺绣的女孩。

“哥哥,怎么了?”

哒哒几声,门口登时传来了一个温柔又带着担忧的女孩声音,及急促的敲门声,梨花木格子窗前闪过淡淡的倩影,停驻在门口,看上去还没有他们俩的肩膀高,少女的声音急切而担忧,使得白袍男子立即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收压情绪,压低了语气朝着门口的方向温柔的回应:“无事的筌儿,不过是打碎了东西,不必担心!”

“那便好!哥哥可是要小心些,筌儿就在隔壁,有事可唤我……”白袍男子随意回了几句,门口的人松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后脚步声渐渐消失,身后还有丫鬟侍女的窃窃私语。

“你总是如此任性!”

“我在帮你决定!”黑衣男子唇角的笑意浅淡下去,语气渐渐严肃,晃着手中的鬼獼碎片,光华遮住了一半的缺口,破损边缘那狰狞饕餮面目直直的瞪着他们,握于掌心停顿片刻却并未有要还给对方之意,轻声道:“我看得出你并非想履行这个上一辈留下来的所谓承诺,毕竟那是助纣为虐,况且魔族如今的形式你又不是不知,玄帝势力庞大且众望所归,手底的能人异士辅佐其侧。鬼琊不过一介废君,虽说集结了六界内不少曾经的部下及死士,又有一些玄帝的新仇旧恨在帮衬着,可这一战谁也说不准鹿死谁手……你我最好便是袖手旁观!”

“可……”

黑发男子抬手打断他的话,站起身信步行至他的面前停顿了一下,眸中闪动着几丝无奈,思量着继续道:“更何况,君上是绝对不会答应你去参与魔族的内战,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败了呢?鬼琊失败,你将被置之何地,光是参与他族内战这一条就可以让你们白家家破人亡,不仅是玄帝不放过你,君上又会如何处置你,如何处置白家。你是白家的长子,如今的白家家主,你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你的整个家族,白陌休,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知道……”名为白陌休的男子坐下身,肩膀也是微微颓然下来,看着眼前将他步步紧逼的人轻轻抬了抬嘴角沉默下来。而他面前的男子则是他的师兄,为凌渊阁离君的首席弟子,天资聪颖世故圆滑,那头黑发掺着几根白丝,看上去比他老成许多,个性散漫不羁心思缜密,关于两族的厉害关系他心知肚明,白陌休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手指已经不知不觉握成了拳,他怎会不知此事的严重性,不去,鬼琊定不会善罢甘休。去,不管是成功与否,他都过不了君上的那一关,都会置白家于险境。

他怎会不知……

“唐子轩,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在赌!”

“信任?”

“对!”白陌休呼了一口气,看着唐子轩的眼睛微微有了些神,稍的安慰使得他对自己的计划多了几分把握缓缓道:“我无法预测鬼琊的心思,若是拒绝了他不知会有何种后果,这是父辈留下的一个承诺,即使到了君上那里也是我们白家理亏,因此我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君上对白家的信任上,我白家世代为鬼族君王效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父亲更是为了护卫先任君上而亡,况我与君上也算得上是知己相交,我相信他可以谅解这次的自作主张,放白家一条生路,即使是杀了我也罢……我在赌的就是这份信任!”

唐子轩愣神片刻不知从何启口,看着挚友这种无奈又坚定的眼神手中握着碎片的力道更紧了,移开了目光倒在太师椅中,仰头瘫坐着闭上眼睛,手中摩挲着碎片的凌乱纹理,却是把他的心磨得愈发复杂,也并没有将碎片交还与他的意思,随手抓了一把美人尖散开的几缕长发抬起头来,声音不轻不重。

“那白筌呢?”

白筌呢?白筌呢?

如在水面上砸了一颗石子,白陌休眼中好不容易蓄积的坚定瞬间化为泡影,脸上的坚毅开裂变得惨不忍睹,脑海里顿时浮现起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那可是他唯一的妹妹,白家唯一可信任的亲人……

“我……”

“你在赌她的命……”

“不是的!”白陌休抱着脑袋低下去,拳头捶击桌案。

“你总是说我任性,可真正任性的人究竟是谁?”唐子轩颇为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窗外,手指轻轻抚摸着禁锢在窗格的温度,他喜光,对于生于阴暗的鬼族而言,光芒乃是恩赐山河万里的神明。梨花木被午时的太阳一熏散发着暖融融的香味,只是那儿的光太亮,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就像面前之人身上耀眼的流金,虽是美丽却有些苍凉,光终究会被黑夜徐徐吞没,化作一片夕阳余烬。在唐子轩眼中,身旁的人便如同一株梨花般高雅淡然,又似曼陀罗,为身边的人可抛弃一切甚至是性命,过于干净,若是泼了墨他会心疼。

有些事他无力改变,只可朝着光芒所在之处追逐,望可以擢到光明的衣袂,只需一会儿,再多一会儿的光阴去铭记身边所有人……若是时间可以回到最初或许他不会那么决绝的阻止,虽说不知最终是何种结局,但至少他所知的结局并非他想要看到的,并非他所希望的……

“你的选择注定为危险而错误,既然如此便让我替你选,可好?”唐子轩扬唇轻笑,目光含着些许决绝,未等白陌休回答便一个剑指而起,掐诀嗖得凝起一团深蓝色法力裹住碎片,那东西倒是如同有了意识般挣扎不断,被唐子轩法力一震乖巧的很,燃烧出一簇暗火,光芒倒映着两人的脸庞,竟是都静谧无声,不到片刻便将它消糜殆尽,化作掌中烬灰。窗外有谢得差不多的梨花飞入,干瘪暗黄,漂浮在磨得发亮的书案上,落在敞开的砚中。唐子轩捧着灰烬倚着桌案将其缓缓倾倒向窗外,太阳普照中那东西缓缓化作片片碎晶,待其全部消失后舒了口气坐回他的椅中双手置于后脑舒畅道:“一了百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拖拖拉拉成何体统,如今已没了这所谓的承诺。再者说你上一辈的过凭什么让你来承受,本少爷可没那种闲情逸致来舍命陪君子。毕竟,本少爷的性命可是很宝贵的!”

“自然,唐大少爷的性命乃是凌渊阁的头等大事,岂能用来陪陌休挥霍,实在是陌休的错!”白陌休见他又是贫嘴立即回道,心里也舒坦了许多,脸上露出浅浅的苦笑思绪未平,看着学会回怼自己的挚友唐子轩扬唇爽朗一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却再度严肃。

“而且,陌休,你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君本无情,你认为你说的那些信任在君上的眼中又值几分!”

“告诉你,一文不值!”

走廊尽头,绕过一院子的花红柳绿,落英曲径,乃是一院内小池,里头栽了几株白莲,有几朵开得甚好,也有半开半就依偎在莲叶身旁,引来蜻蜓点水,蜂蝶飞舞。

一袭白纱冉冉飘至石桌旁,腰间铃铛清脆,少女指如削葱,正捏着一块覆着一层白霜的糕点给身边的人喂食,若是忽略那人脸上的挣扎倒是一幅不错的画面。唐子轩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挡着强塞过来的点心讨饶道:“筌儿饶命,你这是要你子轩哥哥的命啊!”

“松子梨花糕,不是哥哥最喜欢的吗?子轩哥哥难不成是嫌弃筌儿的手艺不好,那可是真是让人伤心!”此人正是白陌休的幺妹白筌,薄纱鹅黄罗裙,梳着垂挂髻,中点缀颗颗浅蓝色水晶,以浅蓝丝绦扎着发,碎发编织精致的小辫拢在两侧,不施粉黛目光清澈,几支步摇为她增加几分娇俏,年纪不大眉眼也没有长开,柳眉弯弯杏目柔和煞是可爱,让人横生保护疼惜。见唐子轩如临大敌的模样,白筌努嘴作势就要生气,捏了捏白色的糕点丢进了自己的嘴里,唐子轩见状连忙笑着赔礼,“筌儿做的东西可是一绝,就连那慕仙楼的大厨亦不能及,子轩哥哥又怎敢言嫌弃……”

“那张嘴!”

“啊……”白筌心满意足的把一个糕点塞入唐子轩口中,梨花的香甜与米团的软糯立即裹住味蕾,本是让人垂涎三尺的味道入了唐子轩的口倒不是那么回事,素来对甜食避之不及的男子顿时感觉味蕾都在根根如突刺,齁甜得让人头昏。

“如何?”白筌一脸期待。

“慕仙楼的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唐子轩一手掩唇尽力笑道,那女孩虽是有些倔强不过也是极易满足,听到此话便笑得入画,捏着糕点让唐子轩多吃几个,撑着脑袋看唐子轩苦笑的咬着点心,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头顶青玉步摇上的流苏也是胡乱晃动,轻轻夺过那点心碟子放在桌上给人倒上一盏茶道:“子轩哥哥请,筌儿并非有意为难你的,只是最近哥哥行为怪异,筌儿实在是担心,可问起哥哥又不多言总是推脱,子轩哥哥与哥哥感情甚好,想必知道些内情……”

“也许是最近在平洲挑事的妖族惹得陌休心烦吧,筌儿别担心,就算是有什么事,那还有我们,还有君上,还有凌渊阁,你只需要在家里好好待着便是。”唐子轩轻轻揉着她的头顶柔声道,话罢仰头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望着荷塘对面的歪脖子树,上头挂着一架秋千,道:“去玩玩,我陪你。”

“嗯!”

——魔界·糜山——

斜躺于巨大的石椅上,黑红色长发的男子正在闭目养神,冷峻刚毅的脸庞不着颜色,在殿中炉火的映衬下如同修罗鬼魅,当殿内的一座鬼獼雕像突然闪动起暗红色的光芒裂开了一条缝隙,男子忽的睁开眼睛,空气中的气息立刻凝滞了几分,修罗之气愈盛,寒意自脚底而生,丝丝入扣全都蓄在那冰冷的睫毛之中。

“看来王的计划有些疏漏啊!”

一席红衣的妖魅女子迈着莲步朝着主座走来,手中举着一个盛酒的银色托盘,轻轻掐了一个诀,银白色的流月映星酒壶在空中悬浮跟随着她来到了男子的面前。火红色长发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其余散在腰际打着旋儿,不饰一丝金镶玉帛却是难掩她的娇柔妩媚,一双凤眼羽睫微翘,悬胆鼻朱砂口,呡唇带笑生得一副妖颜祸国之貌。此人正是有着六界第一美人之称的那西境妖族的长公主,昔日妖皇姬嵛的长女姬月窈。莲步轻扭微笑欠身拘礼,礼仪淋漓尽致,然微微阖起的眼中却不曾有过半分恭敬。

“你为何来此?”

主座上的男子抬眸看了一眼这个不请自来的妖族长公主皱起了眉头,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的回应。人人皆言道世间男子皆对这位第一美人的一颦一笑无任何抵抗力,一个眼神就可让人拜倒在石榴裙下,一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滋味,倒也是不负此生。但他却是个活生生的例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作答,伸手就要去取桌上的酒樽。忽然风起,一道水袖扬过挡住了他的指尖,姬月窈旋身一转落在他的身边倒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坐在他的身侧自顾自倒了一杯酒,送到了男子的唇边,男子的血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下她手中的酒。眼中有着疏离和不解,更是隐隐怒意。新酿的冥王醉散发着勾人心魄的气息,丝丝缕缕爬上男子的脸颊,撩得滚烫发痒,如同血液般的颜色映入瞳仁愈加赤泽,更是让人心中的那一缕弑杀的灵魂蠢蠢欲动,加上这位妖族公主的倾城之貌与那双与杯中酒无二的醉人瞳孔,真让人忍不住连同那人一起一口喝了它。

他也是男人,并不是故作清高之人,见贴近的妖女嘴角一钩,抬手推开了酒杯将那人一揽拉进了怀里,呼吸着一种妖界特有的焚蝶兰的气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抓起酒壶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公主有事尽管直言不讳,此处没有旁人,不必拐弯抹角!”

“看来王对月窈的來意早已心知肚明,这样也省的汋窈多费口舌了……”红衣女子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抬手将酒水送入他的口中看着他饮下,滚动的咽喉,散落的墨发,看着她的眼睛皆是迷离惝恍,姬月窈小舌舐下唇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咬住了他的下巴。

“月窈是来与王做一笔交易的……”

――魔界·玄帝城――

风影沉沉,叶落归根。

茫茫黑夜中,唯有圣兽鸣鵺的呼啸格外清晰,穿透风的力量回荡在树林,引起守夜人的警觉,几只脱兔躲在树丛中不敢奔跑。暗色之中一点银白格外显眼,天空又现一点星辰在空中闪烁,在雾霭和墨云的掩映下苟延残喘,试图以自身那些微薄之力点亮这个世间,却只是徒劳。远方的一处山林冒出一点红光,一亮一灭中突然像爆发,明如白昼,一点点朝着玄帝城的方向蔓延。

六翼塔上的守城使立刻发现了此等异常情况,正准备击磬鸣音时只见一道寒光打在他的眼前,霎时咽喉已经被斩断,那守城使捂着脖子连来人都没有看清就倒了下去。

白陌休摸出袖中一块白色方巾擦拭手中十字镰,手指微松,方巾便如同一只垂死的蝴蝶在高耸的六翼塔上飘落。同时白色的身影迅速下移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以目光瞧不见的速度席卷而来,可怜塔下的卫兵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被一剑封喉,方巾坠落重新归至白衣男子掌心,拭过武器上的鲜血。

白陌休收起手中的十字镰,白色的衣袂在风中轻颤,墨色长发在夜色下翩迭闪烁,他的目光已经不同于白天的温润如水,而是一种单一的冰冷,散发延绵肃杀之气。看着靠近的红色光辉眼神微闪,抬步朝着那魔都玄帝城的主城跨去,然才跨出几步,身后忽然簌簌飞声伴着一支银白箭支呼啸而过,白陌休脚步一瞪翻身而起,身形一倾侧身躲避,银光紧贴他的一侧擦身而过,衣襟上沾染了丝丝冰寒。

“何人?胆敢闯我玄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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