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赫丝塔醒来时，彭尼罗的话音依旧嘹亮地回响在飞行甲板上。难道他整夜都在那里？也许不。她一边在“鬼面鱼”号的机上厨房里的小盥洗池里洗脸，一边做出判断。他已经去床上睡过了，不像可怜的汤姆，现在他又被汤姆的早餐咖啡香气引诱着，回到了这里。
刷牙的时候，她转头从厨房的舷窗向外望去——随便看什么都比对着盥洗池上方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好。天空的色泽犹如冲调出的奶糊，上面还飘着状如红茎芹菜的长条形云彩。三个小黑点挂在视野中央。一定是玻璃上的尘斑，赫丝塔想，但当她想要用袖口把它们擦去时，她发现自己错了。她皱起眉头，然后拿出她的望远镜对着那些斑点细细看了一阵。于是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等她来到飞行甲板上时，汤姆正准备上床去打个盹。狂风并未减弱，不过他们现在已经飞出了山区。尽管风会令他们的速度变慢，却不会再有被风刮进火山喷出的烟柱或者被吹得朝悬崖上猛撞上去的危险。汤姆神情疲惫但却心满意足，对着猫腰钻过舱门的赫丝塔眉开眼笑。彭尼罗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捧着一杯“鬼面鱼”号上最好的咖啡。
“教授正在对我讲述他的几趟探险旅程。”汤姆站起身来让赫丝塔接手操控，并热切地说道，“他的那些冒险经历会让你难以置信！”
“可能的确不会相信。”赫丝塔赞同道，“然而眼下我唯一想要听的是为什么有一个编队的炮艇正在逼近我们。”
彭尼罗惊恐地尖叫一声，随后立刻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汤姆走到左舷的窗口，朝赫丝塔指着的方向看去。那些斑点现在更加接近了，分明就是飞艇，一共是三艘，并排形成一条横列。
“他们可能是商人，去往天空之城的。”他心怀希望地说。
“那可不是商队。”赫丝塔说，“那是一个进攻阵形。”
汤姆取过挂在主控台下方钩子上的野外双筒望远镜。那些飞艇离他们约有十英里远，不过他看得出它们速度很快，而且全副武装。它们的气囊上绘着某种绿色的标志，但除此之外它们从头到尾一片纯白。这使得它们看上去邪气凛然：如同几艘飞艇的幽灵，在破晓的晨光中飞驰。
“它们是联盟的战斗机。”赫丝塔漠然地说，“我认得出那种喇叭形的引擎吊舱罩。紫狐狸精型。”
她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恐惧，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在过去的两年里，她和汤姆一直都很小心地躲避着反牵引联盟，因为“鬼面鱼”号以前属于一名联盟的特工，可怜的已故的方安娜，虽然他们确切来说不是从她那里偷来的这艘飞艇，他们却知道联盟或许不这么认为。他们曾寄希望于在北边会比较安全，因为自从去年斯匹兹卑尔根定居地覆灭之后，联盟的力量在北地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最好掉头。”赫丝塔说，“让风向对着我们尾部，尝试把他们甩掉，或者在山区里躲避他们。”
汤姆犹豫起来。“鬼面鱼”号比它那木质船舱和废品场里拼凑出来的引擎吊舱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要快得多，可是他不确定它能赛过狐狸精型飞艇。“逃跑只会让我们看上去畏罪。”他说道，“我们没做错任何事。我会和他们谈谈，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他伸手去开无线电，但彭尼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汤姆，别！我听说过这些白色飞艇。它们根本不是一般的反牵引联盟分子，它们属于绿色风暴，一个新分裂出来的狂热组织，立足于北方这片地区的一些秘密基地而执行行动。他们是极端主义者，立誓要摧毁所有的城市——以及所有城市里的人们！诸神在上，要是让他们抓到我们的话，我们都会被杀死在这个船舱里的！”
这位探险家的脸色变得好像昂贵的奶酪一样，针尖般的细密汗珠从他的额头和鼻子上冒了出来。抓着汤姆手腕的那只手在发抖。汤姆刚开始还想不出有哪儿不对。显然一个像彭尼罗教授那样经历过许多次冒险的人是不会被吓到的吧？
赫丝塔回到窗边，正看到其中一艘正在接近的飞艇朝着他们上风处发射了一枚火箭，示意“鬼面鱼”号移动过去，并让它接舷。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彭尼罗，可那几艘飞艇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她确信它们不是偶然遇到“鬼面鱼”号的。它们是被特意派来寻找它的。
她碰了碰汤姆的胳膊：“走。”
汤姆用力拉起船舵操纵杆，让“鬼面鱼”号绕了个弧线，直到它转向北方，让狂风从后面吹来。他将一系列的黄铜手柄往前推去，引擎的轰鸣顿时升到了一个更高的音调。又拉了另一根手柄之后，所有的小型风帆张了开来，这些风帆是半圆形的，由硅丝织成，张在引擎吊舱和气囊侧腹之间，能增加一些额外的推力，帮助驱动“鬼面鱼”号飞越天空。
“我们正在拉开距离！”他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望着潜望镜里头上下颠倒模模糊糊的船尾侧景象。然而那些狐狸精型飞艇锲而不舍。它们改变了航线，紧紧跟着“鬼面鱼”号，同时小心地操控着它们的引擎，输出更多动力。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已经近到能让汤姆和赫丝塔看清它们侧面涂绘的那个符号——不是反牵引联盟的那个破轮，而是一道锯齿形的绿色闪电。
汤姆扫视着下方的灰色大地，希望找到一个小镇或是一座城市让他寻求庇护。可是除了两座正缓缓移动着的拉普兰[27]农镇外，他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两座农镇正引着他们的驯鹿群穿越东方远处的冻土，他没法在不被狐狸精型飞艇拦截下来的情况下赶到那里。唐怀瑟山脉拦在了前方的地平线上，群山之间的峡谷和火山尘云成了他们找到藏身之处的唯一希望。
“我们该怎么做？”他问道。
“继续往前。”赫丝塔说，“也许我们能在山区里甩掉他们。”
“要是他们朝我们射火箭怎么办？”彭尼罗呜咽着说道，“他们都近得吓人了！要是他们开始朝我们发射怎么办？”
“他们想完整无缺地得到‘鬼面鱼’号。”赫丝塔对他说，“他们不会冒险使用火箭的。”
“想得到‘鬼面鱼’号？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这艘老破烂？”紧张的压力使彭尼罗的火气直冒，当赫丝塔解释了原因之后他大吼起来，“它以前是方安娜的船？伟大的克莱奥啊！无所不能的保斯基[28]啊！可是绿色风暴组织崇拜方安娜啊！他们这个组织是在北方空中舰队的灰烬中建立起来的，发誓要为那些在永固寺被伦敦特工杀死的人复仇！他们当然会想要取回她的飞艇！慈悲的神明啊，为什么你们之前不告诉我这艘飞艇是偷来的？我要求全额退款！”
赫丝塔将他推到一边，走到了地图桌旁：“汤姆？”她研究着他们的唐怀瑟山区地图，说道，“从这里往西的火山链中有一道峪口：风筝隘。也许在那儿会有某座城市可以让我们降落。”
他们继续飞行，爬升到雪峰上方的稀薄空气中，一度冒着极大的风险近距离绕着从一座年轻的火山口中喷发出的浓密烟柱飞翔。没有山峪，没有看到任何城市，那三艘狐狸精型飞艇一直稳步缩短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过了一个小时后，一枚火箭弹从窗外闪着光飞过，就贴着右舷前方爆炸了。
“喔，魁科啊！”汤姆惊叫道——可是魁科是伦敦的神明，假如他都懒得拯救他自己的城市，为什么他要帮助一艘迷失在唐怀瑟山脉充满硫黄的上升气流中的破烂小飞艇呢？
彭尼罗试图躲到地图桌下面去：“他们正在发射火箭！”
“哦，谢谢，我们还在猜那几个会爆炸的大家伙是啥呢。”赫丝塔说。她对自己先前预测错了感到生气。
“可你说他们不会的！”
“他们瞄准的是引擎吊舱。”汤姆说，“假如他们把吊舱打坏了，我们就在空中没法动了，他们就会从边上抓住我们，派一支登舰队过来……”
“哎，你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彭尼罗质问道，“你们就不能开火回击吗？”
“我们没有火箭。”汤姆郁闷地说。在前一次伦敦上空的可怕空战里，他射落了“秘层电梯”号，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船员们在熊熊燃烧的船舱里浑身着火，在那之后他就发誓会让“鬼面鱼”号成为一艘和平的飞艇。从那时起，它的火箭发射器就一直是空的。现在他为自己当时的顾虑而后悔了。因为他的缘故，赫丝塔和彭尼罗教授很快就会落到绿色风暴的手里了。
又一枚火箭呼啸而过，砰的一声爆炸。是时候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了。他再一次地呼喊魁科的神名，随后驾着“鬼面鱼”号急速兜向左舷方向，同时关闭了动力，一头钻进迷宫般的重峦叠嶂之中，飞快地穿过风蚀玄武岩峭壁的阴影，接着再一次钻了出来，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在他下方，距离很远的下方前头，他看见有另一场追逐正在进行。一座渺小的拾荒镇向南飞蹿，穿越一道山口。在它后方，有一座庞大、锈蚀的三层牵引城，它的巨颚正大张着，滚滚向前而行。
汤姆操纵着“鬼面鱼”号朝它飞去，时不时地往潜望镜里观看，那三艘狐狸精型飞艇仍顽强地缀在他们后面。彭尼罗一边啃着他自己的指甲，一边语无伦次地念着晦涩不明的神祇尊名：“哦，伟大的保斯基啊！哦，迪博[29]啊，保佑我们！”赫丝塔再次打开无线电，向着疾速驰来的城市呼叫，请求得到停泊许可。
无线电中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一枚火箭轰地在距离船尾三十码开外的山体上激起一片雾气和石屑。随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无线电中断断续续地响起，说着带有浓厚斯拉夫口音的空中世界语：“这里是新下市港务局，你的请求已被驳回。”
“什么？”彭尼罗尖叫起来。
“但那不是——”汤姆开口道。
“这儿有紧急状况！”赫丝塔对着无线电说，“有人在追赶我们！”
“我们明白。”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遗憾却又坚定地说，“我们不想惹麻烦。新下市是一座爱好和平的城市。请离远些，否则我们会向你们开火。”
一枚火箭从当先的那艘狐狸精型飞艇上射出，旋转着飞来，紧挨着船尾呼啸而过。无线电里那几个绿色风暴飞行员的粗鲁话音一时间淹没了新下市的威胁之声，接着那个女声又一次响起，坚持不让地说，“让开，‘鬼面鱼’号，否则我们就开火了！”
汤姆想到了一个主意。
没时间向赫丝塔解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觉得她会允许他那样做，因为他是从瓦伦丁那儿学来这一套飞行动作的；从《一个脚踏实地的历史学家的冒险》的一章里。这是从前在学徒时代他所钻研过的几本书之一，那时候他还不清楚真正的冒险是什么样的。“鬼面鱼”号从背部的一根根排气管中喷出气体，急速下降到了那座城市迎面而来的路线上，然后马力全开，沿着对撞的航线冲了上去。无线电里的声音陡然拔高成了尖叫，赫丝塔和彭尼罗也跟着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汤姆驾驶着飞艇，贴着位于城市中层边缘的锈迹斑斑的工厂建筑上方低低地飞了过去，他操纵着飞艇从两根硕大无朋的巨型支撑柱之间穿了进去，驶进了上层甲板的影子里。在他后方，两艘狐狸精型飞艇匆匆拉升起来，但领头的那一艘胆子更大，跟着他直飞入城市中心。
这是汤姆头一次造访新下市，只不过这场拜访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触目所及，这座城市以与可怜的老伦敦差不多的布局铺展开来，每一层都是一条条宽阔的街道从中央广场辐射出去。沿着这些街道之中的一条，“鬼面鱼”号保持在路灯的高度疾驰着。一张张惊骇的脸从沿途上方的窗户里探出来，张口结舌地俯视着它。而人行道上的行人们则匆忙四散寻找掩蔽。在临近这一层的中心处，一丛密密麻麻的支撑柱和电梯井隐约浮现出来。这是一条回旋盘绕的航线，小飞艇以几寸之差险而又险地从中间溜了过去，还碰擦了一下气囊，蹭掉了转向叶片上的一些漆。紧追而来的狐狸精型飞艇就不这么幸运了。汤姆和赫丝塔两人都没怎么看清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使“鬼面鱼”号的引擎就在边上轰鸣，他们还是能听见爆炸撕裂的声音。从潜望镜里能看到飞艇残骸向着甲板滑落，船舱撞到了头顶上方的一条吊车轨道上，像喝醉了一样旋转着甩开。
转瞬之间，他们从城市另一侧飞了出来，回到令人目眩的阳光之下。看上去他们已经逃脱了，欢欣之情突如其来，降落到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甚至连吓得不能动弹的彭尼罗也欢呼起来。可是绿色风暴不会如此轻易就放弃。“鬼面鱼”号从拖在城市后面的废气烟雾中刚一穿梭出来，剩下的两艘狐狸精型飞艇已经等在了上方的澄澈空气之中。
一枚火箭猛地撞上了右舷引擎，爆炸的冲击波震飞了飞行甲板的窗户，将赫丝塔甩到了地板上。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见汤姆还趴伏在控制台上，碎玻璃渣像结了霜一样覆盖在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彭尼罗倚着地图桌瘫倒，鲜血从他秃顶上的一条伤口里淌了出来，那是被“鬼面鱼”号的某只铜铸灭火器掉落下来时斜斜砸伤的。赫丝塔把他拖到窗边的一个座位上。他还有呼吸，可他的眼睛已经朝上翻去，眼皮下面只露出两片半月形的眼白。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在研究自己头壳里某个十分有趣的东西似的。
更多的火箭轰了上来。一支扭曲变形的螺旋桨叶咻的一声飞过，打着旋儿向下方的雪地落去，仿佛一只失手了的飞去来器。汤姆仍旧在奋力推动各种操纵杆，然而“鬼面鱼”号已经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要么方向舵已经没了，或者就是操纵舵的电缆已经被扯断。一阵猛烈的狂风从山峰间的一个豁口中呼啸涌出，将它甩向那两艘狐狸精型飞艇。较近的那艘迅速地做出躲闪动作，避开了与它的碰撞，可反而和自己的姐妹艇撞到了一起。
爆炸几乎就发生在右舷不到二十码处，骇人的强光充满了“鬼面鱼”号的飞行甲板。当赫丝塔恢复视力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到处都是翩翩飘零的残屑。她能听见那两艘狐狸精型飞艇较大的碎片沿着山崖弹来撞去跌入下方的隘口中时所发出的撞击与破裂之声。她能听见后方几里外新下市引擎的低声咆哮，以及它拖着庞大身躯迤逦向南时履带发出的尖利摩擦和雷鸣轰响。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非常响亮同时又非常地快，然后她意识到“鬼面鱼”号的引擎已经停转了。由汤姆从扯动到敲打控制杆越来越疯狂的方式可以看出，似乎已经没什么希望再将它们重新发动起来。冷冽的寒风从破碎的窗户中直吹进来，挟带着片片雪花，以及清冽的冰雪气息。
她为绿色风暴飞行员们的灵魂念了一句简短的祷文，希望他们赶紧降入幽冥之国，别留在地上制造更多的麻烦。然后她僵硬地走到汤姆身边站着。他放弃了对操纵杆的无用努力，伸出双臂环绕着她，他们站在那儿，彼此拥抱，凝视着前方的景象。“鬼面鱼”号正飘过一座宏伟火山的山麓。在这座火山的后方已经没有别的山峰了，只有无尽的蓝白色平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现在他们只能听风由命，而风正带着他们无助地飘入冰封荒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