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熊小宝如约而至，看见吴明学正盘腿坐在天井池中默默发呆，大吃了一惊道：“元元，你干嘛不搬条凳子下去坐？坐在石板上不凉吗？”
吴明学仰望着碧蓝的天空，虽然只有天井那么小，却仍然能看见悠悠飘过的白云。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脸上，就好像嘲笑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熊小宝见吴明学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一跃跳进了天井池中，一手勾在吴明学腋下，一手抓着他的手臂，皱着眉头说：“我都来拉你了，你还不肯起来？”
吴明学摇了摇头，甩开熊小宝的双手，自己站起了身，跳上天井池边，搬来两把椅子，和熊小宝双双落座。
但吴明学脸上愁云密布，就好像重重的心事。
熊小宝纳闷道：“吃饱了撑的吗？今天开门红还不开心？”
吴明学淡淡地说：“哪是开门红？连续两个人都说岭下屋场的东西不吉利了，这有点反常。”
熊小宝指着那几块铜说：“嗨，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还是赶紧想办法把那几块破玩意卖掉才是正事，到时候没钱给张辉他们，他们肯定会找我们麻烦。”
一想到一个月后即将付出四百多块钱，吴明学被迫点头道：“说的是，我不应该相信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熊小宝欣慰道：“想通了就好。”
他扫视了一圈整个吴家老宅，见着昨天的破烂乱放了一地，提议道：“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吧！既然开张了，就得有个开张的样子。”
吴明学的目光则停留在那张写着“元宝废品行”的大红纸上，扬手道：“先把招牌贴好，有了招牌才能名正言顺。”
熊小宝笑呵呵地说：“那也成，反正不差这一会儿。”
于是熊小宝从他家搬来一个木梯子，一头放在地上，以老街街道的鹅卵石边缘抵住，一头倚在木板墙上，又用手使劲晃了两晃，见得扎实稳当了，才转身进了吴明学家。
熊小宝喘着粗气问：“胶水涂好了吗？我已经把梯子架好了。”
吴明学拿着胶水瓶在大红纸四周涂了又涂，随后在中间位置划了个大叉，才满意地说：“好了。”
熊小宝左手夹着背面涂满胶水的大红纸，右手抓住木梯，缓缓向上爬去。
吴明学双手扶住木梯，揪心地望着熊小宝越爬越高的身子，估摸着他爬到两米多高时，吴明学赶紧喊停道：“差不多了，贴在这个位置应该不担心被人撕掉了。”
熊小宝指着一楼楼板说：“还有那么多距离呢，我再爬高点，放心，没得事。”他回头又解释道：“我写的大字是竖排的，得贴高些才行。”
吴明学只好答应，看着熊小宝爬到头顶与门口横梁齐平的位置，又忍不住喊道：“这回应该足够了。”
熊小宝“嗯”地应了一声，双手把大红纸拉平，一边往木板墙上贴去，一边提醒吴明学道：“元元，你帮忙看一下，看看有没有贴齐。”
吴明学道：“那我松手了。”
“嗯，松吧！”熊小宝毫不紧张地说，“往后退远一点，这样看得更清楚。”
吴明学往后退了几步，却发现涌来撞到了看热闹的几十个乡亲们，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问道：“元元，你这是干嘛呢？”
吴明学微笑道：“哦，我们这是准备开店了。”
“开什么店？”老妇人一脸吃惊地问。
吴明学解释道：“回收废品，就是破烂。”
“哦。”老妇人呢喃道，正准备详细询问都收哪些破烂，又是怎样的价钱，却被熊小宝的催促声打算：
“元元，你有没有看？这样差不多吗？”
吴明学只好先把老妇人放在一边，定睛瞧了瞧，指示道：“右边抬高一点。”
“再低点。”他随着熊小宝的动作提醒着。
一来二去，直到第三次才最终拍板道：“可以了，贴吧！”
熊小宝于是把红纸上头贴紧木墙面，随后缓缓顺梯向下爬，一边用手抚平红纸，待得轮到末尾的“品行”两字时，熊小宝索性一个跳跃落了地，依着身高的优势，举手把剩余的红纸抚平。
成功贴好红纸之后，熊小宝兴奋地退后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呵呵地对吴明学道：“幸亏你们家没贴春联，否则还得先把春联撕掉。”
吴明学尴尬道：“还不是为了省那块把钱吗？”
熊小宝像是没有听到吴明学的话，转头对身后的乡亲道：“怎么样？字写得漂不漂亮？”
刚才的老妇人笑道：“不错，不错，就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熊小宝惊呆似的问：“晒盘大的字，你都不认识？”
见得熊小宝有得意忘形的迹象，讽刺的话都说出来了，吴明学赶紧打圆场道：“桃秀婆，这五个字念作‘元宝废品行’。”
桃秀婆微微点头道：“哦，这就是你们店的招牌了。”
吴明学笑道：“嗯，桃秀婆有破烂卖吗？”
桃秀婆摇头道：“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破烂好卖的？”
吴明学于是转向围观的其他乡亲大声道：“各位阿公阿婆，大伯大妈，兄弟姐妹们，我在这里庄严宣布，以后我和熊小宝开始回收破烂了，你们家里如果有破铜烂铁、废铝塑料、硬纸壳书本的……都可以拿来卖给我们。”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议论纷纷，熊小宝沾沾自喜地双手叉腰，那骄傲的姿势就像一个阅兵的将军，他也有模有样地说了几句话：
“都把破烂卖给我们吧，也省得那些破玩意放在家里占地方，而且你们还可以拿到钱。”
在缺少货币、好些人买盐买油都靠赊账、借钱甚至靠砍柴还债的90年代初的农村，一谈到可以拿钱，就更加引人注目了，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都直白地坦露在脸上。
又有一个中年肥胖妇女问道：“都多少钱一斤来着？”
吴明学详细地介绍道：“硬纸壳和书都是一毛一斤，铜三毛五一斤，铝两毛五一斤，铁一毛五一斤，塑料的话，一毛二一斤。”
价格一报，首先震惊的是熊小宝，他记得吴明学第一次给他算账时，报的价格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回都变少了？
吴明学第一时间注意到熊小宝微妙的表情变化，生怕他透露出底价，忙安排熊小宝去写一张价目表来。
熊小宝本想争辩，但是在吴明学的催促下，尤其是众人也觉得吴明学的建议不错，也帮着催促熊小宝。
熊小宝只好悻悻地扛着木梯往自家走去，身后不断传来众人熙攘的帮衬吴明学的话：“做生意就应该明码标价，卖不了吃亏，卖不了上当……”
熊小宝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这些人都怎么回事？不知道元元故意压低价格了吗？”
但是当他依照吴明学的报价把价目表写在一张红纸时，竟也想明白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中又道：“我们开店是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当然要以赚钱为目的，这有了价格差才能赚钱。”
想清楚了这一点，熊小宝再次走到街道时，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又依着吴明学的指示，把价目表贴在“元宝废品行”的旁边，以供大家参阅。
不一会儿，那张价目表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时还传来有人赞叹的声音：“这下可好了，破铜烂铁都能卖钱了。”
熊小宝站在吴明学身旁，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
吴明学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人群的第一波热情消退殆尽，再次朗声道：“我给大家规定个时间，早上七点半之前，中午的12点到一点半，下午的三点半之后，礼拜天全天营业。”
肥胖妇女高声问道：“元元，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时间？我们哪能凑得这么巧？”
没等吴明学开口解释，一个戴着绿色军帽的老者帮着解释说：“这还想不明白？人家两个读书的娃娃，其它时间都要上学。”
肥胖妇女尴尬地笑道：“是哦，你瞧我这脑子！”
老者指指点点地道：“他们老吴家以前可是大地主，在县城都开了几十家店铺，估计这会做生意的种子就是那时候播下的。”
肥胖妇女指摘道：“谁还不晓得这个了？老鬼头，别说我闲话多，要不是你啊，人家现在也不会败成这个样子。”
老者反驳道：“这怎么能怪我呢？国家大事，你一个农村妇女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的？”
肥胖妇女指着老者不停晃动的手，嫌弃地说：“你们看看他，还说别人指指点点，看他那只手，都不知道在我面前晃动多少回了？他不嫌手酸，我还嫌碍眼呢。”
老者气得满脸涨红，正准备组织语言反驳，吴明学赶忙过来劝解道：“好了，好了，各位长辈们，过去的事都别提了，咱们说现在的。”
熊小宝帮腔道：“是啊！有破烂的赶紧拿来卖哦，一个月结一次账，现金结账，概不赊欠。”
这种谈到钱的话是最好的转移话题的利器，果不其然，熊小宝一开口，老者和肥胖妇女停止了争吵，都来询问熊小宝话里的意思。
熊小宝只不过是照本宣科，见着众人都冲自己嚷来，连忙缩在吴明学身后，把他推到前台，去应对这群冲动而又懵懂无知的人群。
吴明学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把分期付款那套理论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最后不忘强调道：“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按时付钱。”
见着仍有不少怀疑的眼神，吴明学决定煽情燃烧一把，把那些疑惑、不信任、担心统统燃烧得一干二净。
只听他动情地说：“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的人品，也知道我的性格，我虽然从小就没了爸，但是一路成长下来，并没有因此失去家教，反而成为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次次都考第一，这是要付出很大努力才能做到的。
你们家家都有孩子，应该知道读书的不容易，能够理解我的毅力和恒心。我在这里就不多说我的成绩了，只是想说明，我吴明学能在学习上做到持之以恒，在破烂生意上也能做到。
你们就大胆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既然我敢开张做生意，就肯定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不会差你们这点钱，更何况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你们难道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等不了吗？”
众人躁动的情绪得到很好的压制，虽然窸窸窣窣地仍然听见零星的低语，但是已经不足为患了，吴明学神情肃然地扫视了众人一圈，检验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讲的效果。
熊小宝在他身后悄悄掁了掁他，轻声道：“你怎么想到这么说的？真是太厉害了。”
吴明学侧头对熊小宝说：“别高兴地太早了，去仓库把那三本记账本拿来，给他们看看。”
熊小宝立即转身，拿来记账本交到吴明学手上，吴明学高扬着记账本说：“各位父老乡亲们，我们就是用这个给你们记账，一式两份，保准不会错的。”
这话微微激发了众人的躁动情绪，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为了打消所有人的顾虑，吴明学特意把老者和肥胖妇女叫到跟前来，翻开刚才给张辉张杨写下的单据给他们看。
肥胖妇女看得不是很明白，便推老者查看，一边和声和气地说：“老鬼头，你以前做过大队会计，你肯定看得懂，给我们大伙儿讲讲呗。”
老者睥睨了她一眼道：“这时候知道求我了？”
肥胖妇女道：“嘿，怎么叫求你了？这不是派你做代表吗？”
老者满足地笑了笑，他有点老花眼，把记账单端得远远的，仔细瞧了瞧，随后大为赞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肥胖妇女疑问道：“什么客位主位的？你倒是给我们说说啊！”
老者合上记账单，交还给吴明学，回头对众人说：“仁哥的小孙子很有头脑，做事也细致用心，他那个记账法绝不会错的，大家放心就是。”
有了老者的鼎力支持，众人的疑云随风散去，都开始盘算家里有哪些破烂可以拿来卖的。
吴明学感谢道：“谢谢老鬼爷。”
老者自嘲说：“嗨，看来我是造多了孽，连你这个小崽子都叫我老鬼爷，就不知道我的大名？”
吴明学尴尬地笑道：“呃……我是随着翠花娘叫的。”
那肥胖妇女姓刘，名翠花，也住在南街，跟陈兰香算是一辈人，所以吴明学叫他翠花娘没错，但是对于住在西街的老鬼头，他还真是不知道尊姓大名。
老者只好自我介绍道：“我叫秦贵，富贵的贵，本来都叫我老贵的，这些人口齿不清，叫着叫着竟然叫成了老鬼。”
说这话时，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
吴明学听这名字，却立马联想到秦桧，心道，要是镇上读书人多，恐怕得把秦贵叫成秦桧了，相比之下，还是老鬼头更亲切。
他笑嘻嘻地说：“那您老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叫你老贵爷。”
熊小宝挤出大脑袋道：“我也叫你老贵爷。”
秦贵轻笑道：“呵，你是熊老拐的孙子吧！”
见得熊小宝立马点头，秦贵又笑道：“你爷爷都能受得了老拐老拐地叫，我也没那么小气，以后叫我老鬼爷便是，听多了早就顺耳了。”
吴明学和熊小宝连忙点头答了声“诶！”
不过吴明学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他要刻意把自己的姓名告诉自己呢？一般在乡下，很多人都是只知道绰号不知道大名的，他貌似多此一举了。
等到人群散去，秦贵却还留在吴家门口，吴明学预感到他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讲。
果然，秦贵不请自来地走进了吴家老宅，像个考察的官员，双手搭在后背，环视了一圈，悠悠地走到仓库，又走出仓库，最终在那几块铜面前停了下来。
此时吴明学和熊小宝正忙着收拾硬纸壳，对秦贵的这种举动并不以为意，在乡下走家串户是很正常的行为，更何况是帮自己说过好话的秦贵。
秦贵指着铜块问：“哎哎哎……这些铜块是哪里来的？”
听到这话，吴明学本能地一惊：“莫非他也要说此物不吉利？”
熊小宝却没有这种心理障碍，他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刚才给你看的记账本上的。”
“哦，张辉、张杨……”秦贵想了想说，“我们横河镇哪里还有姓张的屋场？”
熊小宝不假思索地说：“岭下屋场就都是姓张的呀！”
吴明学心跳骤然加速，生怕秦贵说出更加令人惴惴不安的话来，不料秦贵突然呢喃说：“不对啊！岭下屋场不允许做生意的，他们怎么敢卖铜？”
“什么跟什么？我们付钱，他们出货，难道不是这样做生意的？”熊小宝停下手上的活计，抬头反问道。
这话熊小宝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听不懂，但是吴明学心里清楚，张鲲就跟自己说过，“私自贩卖祖传铜钱，是要受到严厉的族规惩罚的。”
可是这种机密的事，不应该只有岭下屋场的人才知道吗？秦贵怎么也知道呢？
带着满腹的疑惑，吴明学忍不住开口问：“老鬼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
“是吗？”秦贵转头瞧了吴明学一眼，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惊喜，缓缓走过来，笑呵呵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也有一本《小无量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