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车里是低回婉转的怀旧老歌。他的车仍是不声不响的超速。小满闭着眼睛,这个时间,白帆做什么呢?最近他沉迷于麻将,一个通宵连一个通宵地奋战,每晚一万多块的输鸁,一个晚上输掉她一年的收入。小满忙,他更忙,两个人一星期也难得见上一面。打麻将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他身边走马灯似的女生少了很多。输就输吧,总比他三天换一个女伴强。小满想。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他比换衣服换的还多的女朋友她都能视而不见了,为了一个称呼而痛哭更成了上辈子的事。她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心甘情愿的等,等他玩够了之后,转过身来,才发现她在灯火阑珊处?她成了真正的不明不白的破屋藏烂铁。
她叹口气。
“王小满,这一路上,你至少叹了三十声气。我都被你叹白头了。”寂静的空间里,周一围也叹一口气。
“您本来就有白头发好吗。”她笑着低声说。车里的氛围太舒服了,她眼睛都懒的睁开。
一阵咸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吹在脸上,湿润温存,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同时传进耳畔。小满嗖地睁开眼睛。周一围的车已开到海岸边。面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凶猛的海浪击打着岩石,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喷溅着看不出颜色的泡沫。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小满惊呼一声。
“我还从来没看过大海呢。”
她雀跃着跑下车,冲着海面扑过去。
“小心。”周一围忙不迭地抓住她的胳膊:“危险。别离海边太近。”
“我不要。”她费力的挣脱他:“我要去摸摸海水。”她冲出去,海浪冲上来,巨大的浪花一下子打在她的腰上,她惊呼一声,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几乎坐在地上。牛仔裤瞬间湿透。又一轮海浪涌上来,哗的一声又打在身上,沁人心脾。她乐疯了,试探着再向深处走几步。
“你不要命了吗?”周一围也疯了,几乎连拖带抱把她拎出来。“王小满,你疯了吗。”
王小满已是满头满脸的海水。她蹦跳着转身,忘形地一把抱住周一围:“周一围,谢谢你,你真是太好太好太好了。”
周一围僵在原地。半天才咳嗽一声:“闹够了没有。”
小满坐在沙滩上。呆呆地看着海浪冲上来、退下去,再冲上来,再退下去。黑漆漆的夜里,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黑洞一样的海浪,此起彼伏,象把人吸进无底的黑暗里去。
“我第一次看海,第一次看晚上的海。今晚还吃了久违的家乡菜。这是我这一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周总,谢谢您。”她语无伦次,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周一围又成了周总。
“快乐来的这么容易。真羡慕你。”他喃喃地说,声音遥远。
“你觉得容易,是你拥有的太多。你不快乐,是因为你要求太多。对我,这些都是奢侈品。”海浪又冲上来,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过来。
“小孩子说的还挺有道理。”黑暗里也听出,他笑了。
“如果有一天,我想自杀,我一定晚上来海边。看到这么恐怖的海,我就不敢死了。”她故作轻松地说。
“别傻了,你这么年轻,最美好的东西都没有经历过,谈什么生死呢?”他叹了口气。
小满笑了:“周总,您学坏习惯学的真快。”
吴飞见到王小满,立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无比热烈的拥抱。大半个月,他一个人带着队伍,人员分工、分配任务、走街串镇的张贴标语、广告,汇总名单,安排车辆,走访调研商品满意度,内外对接,他忙成陀螺一样。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象满弦的箭,压力快把他压垮了。见到小满,象见到久违的亲人。他不管不顾的抱起小满,转了三个圈。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剩一口大白牙:“妈的,小满,见到你比见到我妈都亲。要不是人多,我就吻你了。”
小满脸成了紫茄子,挣扎着要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吴飞,外面那么多人呢,快放开我。”
他拍拍她的头。冲她眨眨眼睛。怎么看都是一脸宠溺的表情加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
周一围脸比锅底还黑。他阴沉着脸,面无表情。
老乡千恩万谢的走了。
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给老乡赔礼道歉,老乡的损失全额赔偿,购买的电视由商场买单,免费赠送给老乡。这个处理结果,让带着二十多人声援队伍来的老乡万万没料到。摆好再打一架的架式还没铺开,就换上了满脸的笑容。临走时,老实巴交的妻子不好意思地说:“庄稼人下手重,那几个孩子被打的不轻。就不要再处理他们了。其实,他们也没错,是俺们先动手打的他们。”那个动手的老农一脚踢在老婆的腰上:“败家老娘们,赶快滚家里去,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他是真怕他们反悔。回头对周一围他们咧着牙鞠躬,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走了。
周一围黑着脸公布处理结果:四个打架和拉偏架的,开除。吴飞,罚款2000元。记大过,降职,从部门经理降到部门助理。
小满跳起来:“为什么处理的这么重?他们自己都说了,是他们先动的手,是我们的人受了伤。”
“王小满,15天的培训你学什么了?只要和顾客打架,就是开除,你没学过规章制度?”周一围面色阴冷。
“有制度也要有人情。他们这么辛苦。挨了打,受了伤,还要被开除。吴飞有什么错,他根本不在现场,又没吵架又没动手,为什么受这么重的处罚。”小满脸红脖子粗。
“和顾客打架,不论什么原因,就是开除。吴飞做为领导,没有管理好手下员工,负领导责任,这还是轻处理的,否则,也是开除。”他面无表情,义正言辞。
小满眼圈红了,语气变成哀求:“周总,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多么辛苦您都感同身受。您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我们都是朋友。”
“王小满!”周一围厉声喝到,王小满吓的一哆嗦:“谁和你是朋友?工作中没有朋友,只有制度。你只需要执行,哪来的讨价还价?”
王小满咬着嘴唇,脸色惨白。吴飞过来拍拍她的肩:“好了,我接受处罚。今天就把辞退的员工送走,罚款马上上交。”做了半个月的带队,他成熟了很多。
周一围勉强和吴飞点头,一脸阴沉、怒气冲冲地走出去。
吴飞立即对小满挤眉弄眼:“小满,你是不是傻,你越为我求情,他越生气。”
小满瞪着他。
“说你傻你还是真傻。这老头子明显吃醋了。我敢当着这么多人抱你,他可不敢。我打赌,他喜欢你。”
小满怒斥他别胡说。吴飞坏笑着:“走着瞧,看我是不是胡说。”
坐在返程的车上,小满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这个疾言厉色、冷血无情的男人,和昨天晚上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他可以细腻到记住她爱吃的菜,任性地带她大半夜去看海,也可以翻脸不认人,冷血到没一丝人情味。
周一围也一言不发。冷着脸开车。车内空调打到最大,小满打个喷嚏。昨晚被海水浇的已经受了凉,她临时换上了周一围的大衬衫,从海边到乡里的一路,她都不自在。一早换上的牛仔裤还是潮湿的,周一围的衬衫还在她的大背包里。车里昨晚的温馨气氛还在,现在全变了味道。周一围伸手,拧小了空调的开关。
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又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动员会。下乡活动取得全面胜利。这场活动是他们有史以来活动时间最长、最耗费人力物力心血的活动。历时两个月,在七八月酷暑的天气里,几乎天天超百万的销售,创造了他们开业以来最好的淡季销售。庆功会论功行赏,每一个参与的人按业绩提职、涨薪,吴飞再次被提职,成为降职最快,又最快提职的人。小满已正式接任公关处处长,成为最年轻的中层干部。盛大的庆功宴上,小满又接到重任,金秋十月,商业已进入黄金旺季,一直到年底的活动要立刻拿出方案,并见到成效。
所有的部门经理斗志昂扬,现场表态,要拿出最好的销售业绩。
吴飞拉着程东阳挤到小满的座位上。小满已经几个月没见到程东阳,他现在是整个冷冻部门的经理。和小满他们在炎炎烈日里抗争相反,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冷库里奋战。每天在冷库里一站就是大半天,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搬运冷冻食品、生鲜产品,给冰柜除霜、上货。他的手上褪掉一层又一层皮,褪到看见骨头,血渗出来,再褪一层皮。那是一双惨不忍睹的手。
吴飞搂着小满的肩,和程东阳连喝三大杯。又把酒杯倒满:“我要去敬周老头一杯,据说在高层会上,周老头为我据理力争,说要奖罚分明,是周老头让我有机会重新做人。”他贴在小满耳朵上低语一句:“他不但没有公报私仇,还相当的公平公正,是个男人。”
会场上已敬做一团。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都有理由要互敬一杯。
吴飞挤进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程东阳看看小满,欲言又止。半晌终于是忍不住:“听说你和吴飞在一起了?”
小满眼睛到人群里去找吴飞的身影:“咱们培训时,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家的呢。”
程东阳一口啤酒几乎喷出来。一个晚上紧绷着的脸又是惊诧又要笑,成为一个形容不出的表情。
“外面流言已经满天飞了。”他不甘心地说。
“吴飞这人你不了解吗?跟谁都自来熟。我们在外面风餐露宿这么长时间,感情好一些是正常。所有下乡的人感情都好的很。”小满转着酒杯叹口气:“本来我是没必要解释。也没时间管这些无聊的事。”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他的脸红了,象小孩子做了错事被大人发现后的不安:“你知道,他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终于说出来了,他长嘘一口气。
“我还真不知道”小满笑笑。
“祝贺你高升。你一定能行的。”他终于口气轻松,安慰得又知己又贴心。突然,他迅速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送给你。”
小满回过神来,手里是一部诺基亚手机。现在最流行的机型。
“买了好久,一直想送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我不能要。”她火烫了手一样,把盒子飞速放回他手里。他凭什么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的脸成了酱紫色,手里的盒子烫手山芋一样,他翻来覆去的转着它,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面前的局面。
小满又惊诧又不忍,这是个完全不会表达情感的老实人。他这几个月都要省吃俭用,才能用一双褪掉几层皮、溃烂到血肉模糊的手,换来这个手机。送时还要小心翼翼,心怀忐忑,被拒绝的下一步都没想好。
“这太贵重了。”小满嗫嗫嚅嚅:“我不能收。”
“手机买了就不能退。我是真心实意送你的。”他都快哭了。
“可我真的不能要。对不起。”小满难堪到极点。
他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
会场里敬酒声、叫喊声、嘈杂声震耳欲聋,小满如坐针毡。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和我妹妹一样,我只想关心你。”他的眼圈红了,脸庞红的象煮透的螃蟹,一头一脸的汗。他抹一把前额,把盒子放在小满的面前,站起来,迅速地走掉了。
吴飞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满把盒子放进包里,烦燥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