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看着她从楼门口一阵风一样走出来。
和多年前一样,她仍然梳着和下巴颌平齐的短发,头发随着她轻盈的身姿起起落落,她穿着简单的黑衬衫和牛仔裤,外罩米色的风衣,更衬得清瘦年轻,多年前的那个女孩从他的面前飞快的走过。随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从楼门口追出来上了她的车。她熟练的发动车子,车子飞速的驶出他的视线之外。
他想好的质问一句都没来得及说,他甚至没勇气走下车去见她。
他回到家,重新洗脸洗头,翻出干净的夹克和裤子,认认真真地打扮起来。
他的妻子冷眼旁观。多年生活、工作的不顺,让她放弃了自己,她中年发胖,疲倦不堪的脸浮肿一样透着菜色。看着丈夫急匆匆下楼,她尖刻地冷笑起来:“是去见老情人吗?和回光返照似的。”
他才懒得理她。
开车去往T市的路上,他抑制不住的紧张,怎么和初恋小青年一样的战战兢兢?和小满恋爱时,他都没尝过紧张的滋味。
这份紧张在电话接通后加了些他品不出的滋味,是一个女孩子毕恭毕敬的声音:“您好,王总在开会,她会后会和您联系的。”
之后,他在车里呆坐了五个小时。那个恭敬的女声打过来,问他人在哪里。他被迎接国宾一样迎接到这个房间,被告之王总马上就到。
坐到他对面时,小满被眼前的中年男人吓了一跳。他们八年未见了。
他整个人半瘫坐在椅子里,象一块油腻的肥肉,垮肩驼背地坐着。整张脸在灯光下呈现出黑紫色,脸上的肥肉松懈地下垂,是一张长期熬夜的、睡眠严重不足的脸,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使他显出一副蠢相。他应该特意换了衣服,夹克衫上还有清晰的叠痕,露出稍稍腆起的小肚子。
只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在看到小满出现的一刻,瞬间闪现出一丝光亮,让她依稀记得,眼前这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少年。
不等小满坐好,他已经扬起一幅大嗓门,虚张声势地喊起来:“你现在牛了啊,把我晾在外面一天,又被安排在这儿喝了四十分钟茶水。你好大的架子啊!还王总!”
他的大嗓门震的安静的包房里发出“嗡嗡”的回响声,果然人胖声音壮。
小满看看他,脸上挂着一丝笑:“你已经很有面子,多少人等一天也未必能见上我一面。更不用说吃饭。”她还是变了,脸上有了不怒自威的神气,把他的虚张声势瞬间打的落花流水。
他的神情干瘪下去,整个人往椅子深处藏过去,声音低了三度:“我到底是孩子的爸爸不是吗?怎么能跟别人一样?”
小满的火气几乎瞬间被点燃,他怎么还有脸说他是孩子的爸爸?十三年前她怀着念念的时候,这个爸爸去哪儿了?十三年的时间里,这个爸爸又去哪儿了?现在好了,念念长大了,最难最苦的日子捱过去了,爸爸从天下掉下来认女儿了。她恨恨地说了一句,孩子的爸爸早死了。
菜陆续地上来了。
白帆瑟缩在坐位里,一脸的颓然。
小满终是不忍,问他,你不饿吗,我是饿死了,我可吃饭了。
神气立刻回到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她到底是心疼他的,她到底还是忘不了他。曾经刻骨铭心深爱过的人,她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罢了,和多年前一样,她仍然是抵挡不住他一个可怜巴巴的的表情。
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小满,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你给我个机会,我们和念念一起,重新一起生活,好不好?”
小满惊跳起来,一把甩掉他的手:“白帆,你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脸因为激动变白了:“小满,你给孩子起名念念,不就是忘不了我们当初的感情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辜负了你和孩子,我愿意弥补,好吗,你给我个机会,我会好好爱你们,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他一个起身,单膝跪到小满脚下去:“小满,我请求你嫁给我,好不好?”
小满又惊又气,这戏加的实在太精彩,简直不忍直视。她命令他马上站起来。
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几乎在同一时间门被打开,人跟着声音一起进来:“王总,我来……”
门里的一幕把对方的话吓傻在半空里。
白帆忙不迭的站起来。
是这家店的店长。后面跟进来三四位服务员,打头的端着满满一大盘的阳澄湖大闸蟹。店长飞快地堆了满脸的笑,王总花了这么多钱吃饭,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免单,那赠送的菜品一定要收下,知道王总爱吃螃蟹,特意为王总和朋友做的,不吃掉就坏掉了,因此无论如何要笑纳。还有特意被放在醒酒器里的一瓶红酒,不值钱,很便宜的,跟着螃蟹一起赠送,打开了不喝也可惜了。一起被端上来的,还有几盘当地的时令野菜。
白帆被晾在一边。
他四只手脚成了多余的摆设,两只手绞在一起,腿直着弯着都不成体统。
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不知所措实在是自做多情。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忙着应酬王小满。
王小满脸上挂着笑。怎么看都是一个牵强的笑,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小愠怒。
他当然不知道王小满怎么想的。她特意嘱咐秘书不要泄漏她的行踪,到底还是逃不过。
当然这事怪秘书有点不讲道理。她一个总经理走进商场里的一个店面就餐,想不被发现?从楼层到店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今天的会议实在开的太晚,为了方便她只好下下策选了商场的餐馆。这赠菜是这么好吃的?她叱诧商场这些年,比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今天你吃了人家的螃蟹,喝了人家的红酒,改天对方希望租金降一个点,或扣点少扣一个点,或者店面给的面积稍大一个平方,展销给的时间长一个星期。这是多少的螃蟹?多少的红酒?即便对方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是“认识”一下,这个“认识”才是最大的情分,而情分,是最欠不得的。
大千世界,哪个行业都是一样。商场不让厂商赚到钱,做再大的老总在厂商眼里都是孙子。可T市爱威的总经理王小满,开业当年即盈利的神话级店总,是多少个厂商想一睹真容的人物?肯收你的礼是多大的面子?
店长一行人满面含笑地退下。临走时颇有深意地盯一眼白帆,看来讨好王总的手段真是千奇百怪,不择手段到下跪求婚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大开眼界。
白帆被一段赠菜插曲彻底打败。说不出的尴尬、敬佩或是自卑的复杂情绪,使他冷笑起来:“赠送的酒菜比这一桌子还值钱吧,想的真周到,理由无懈可击,你现在真是成功人士了。”
他强掩着落寞的笑容到底让小满心痛,这个她曾经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她不惜用生下念念做赌注的男人。她看着他无所适从地双手摆弄着桌面上的酒杯,那双手清晰地告诉她,他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双手曾经白晳修长,是只有养尊处优的人才拥有的一双娇贵的手,现在的这双手,手指肥厚、粗糙,指甲缝里隐隐透出令人恶心的泥诟,和它的主人浮肿的脸、鼓起来的小肚子、邋遢的身材一样,肥腻不堪。她在恶心里透出一股怜悯,一种心疼的、悲哀的怜悯。
她叹口气,语气柔和起来:“好了,折腾了一天了,好好吃顿饭不好吗?”
他又被她的温柔激活了,得寸进尺起来:“小满,你真的不肯嫁给我吗?我是真心真意的。”
十几年的时间,他的脸皮是真的长进了。
“你母亲同意我这样的人进你们白家的大门?”小满憋着气问。
“她现在顾我爸都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我的事。再说了,即便管,她再也不会反对你了。”
小满几乎气结。
“你妈不管,你老婆都不管的吗?让你再娶一个?”她恨不得一杯酒全泼到眼前这个无耻的人的脸上去,对他的怜悯、心疼全化为愤怒。
他坐直了身子,眉飞色舞起来:“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回去离婚。小满,我知道你并不爱那个男人,我等你离婚,多长时间我都可以等。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你和念念过上好日子。”他的口才实在是精进了。
小满站起来,盯着他的脸,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白帆,你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他呆愣愣地等着她的下文,微微张开的嘴让他蠢相毕露。
“你还是那个毫无责任感的、自以为是的浑蛋。一点都没变”。她转身往外走。她咽下了要告诫他的话:离念念远点,她没有父亲。念念,也许是现在的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美好。她实在不忍心扼杀它。
拉开房门后,她又转身对他说:“我让秘书安排了你的住处。明天离开时你不用和我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