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处在省城的北部,在松辽平原的中段,距离省城700公里,是省辖的一座地级市,人口三百余万,典型的一座小城。
天阴沉沉的压下来,和远处的大地连在一起,人给压在里面,总想大大的喘上几口气。雨又小又急的扑面而来,生疼地打在人的脸上,打进嘴里,和着空气中呛人的煤炭灰味儿、土腥味,令人窒息。
小满站在雨中,她打了一把太阳伞,这伞在雨中完全象绣花枕头一样的不顶事,只是摆摆样子,她的身上几乎湿透了,黏哒哒贴在身上,水珠顺着裤腿淌进鞋子里。她在雨雾里尽力睁大眼睛,眼前满目疮痍的黑土地上,是一片待开发的废墟,一眼望去,一大片荒地里有零星施工的痕迹,杂乱地堆放着石头、砖块,大块的石板大面积压在地面上,被雨浇成脏乎乎的黑棕色。隔着一条坑洼不平的路,对面零星伫立着一排简陋的房子,低矮破旧的汽车修理厂,门面惨淡的几家小吃部,在路边稀稀落落头顶塑料布叫卖的卖菜卖水果的摊贩。再往里看,有几栋居民楼,这些摊贩及小吃部也应该是为这几栋居民楼准备的。偶尔有车辆开过来,司机刹车也懒得踩一下,在那条半水泥半沼泽的马路上飞驰而过,激起一连串的泥浆,远远的溅到小贩的独轮车上,引的小贩们一阵叫骂。也许一年、两年、三年,这里将会耸立起爱威全新的百货大楼,会盖起全新的住宅楼,会有无数的商机涌入这里,这个荒凉的地段,将会成为T市的繁华中心。她站在扑面而来的雨里想。
来这前,她和木文左通了电话。
木文左驻扎在这里,带着队伍,已经开始了前期的施工建设。以往的商场,他们都是收购或租赁固有的楼体,改造也只是在楼体内部进行。林大成一直有个心愿,要盖一所自己自己喜欢的、不留遗憾的商场。买地自己盖房子,是他一次全新的尝试。
能看到木文左,对她无疑是最大的好消息。
木文左特意派了车来接她。她自己开了车,准备先到工地看一眼,木文左执意让司机去了工地接应她。
筹建指挥部距离建筑工地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们租了一幢单独的二层小楼,楼下办公,楼上住宿。小满一身泥水的出现在指挥部,一进办公室就踩了一地水泥混合的脚印子,对着迎上来的木文左一迭声的抱歉:“这个城市欢迎我的方式太特别了,不怪叫煤都,下的雨里全是煤面子。”
木文左不管不顾给了她个拥抱。小满叫着躲他:“小心把你弄湿了,我一身的水。”
木文左的身后,七哥一脸挡不住欢喜的笑:“我是不是也该拥抱一下我们的王小满同学。”
“算了算了。”小满蹦出去几米远:“我这一身的泥水,自己都嫌弃自己。”
“这样的天,你非要任性的去工地。以后有的是你去的日子。”木文左拿了七哥递过来的毛巾放在她头上:“快擦干吧,小心感冒。你先到楼上去洗个热水澡,稍微休息一下。晚上给你接风。”
她居然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太意外了。当水龙头里热腾腾冒着烟雾的水瀑布一样洒下来,她仰起头,让水欢快地浇到脸上,浇到她冰凉粘湿的每一寸肌肤上,水的热度带来的痛感让她由头到脚的舒适,不由大大打了个哈欠。在爱威爱家近四年的时间里,她们都是二十个人挤在一个办公室改成的大宿舍里,唯一的隐私是可以在自己的床上拉个小帘子,当然,她们这些住在一起的人,根本也不需要隐私,她们很少见面,都忙的不见踪影,有的人睡醒起来去工作了,有的人还没有下班。那个宿舍里,她们需要的只是一张床而已。
她被发配到这荒蛮之地,居然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有热水澡可洗,还能有酒可喝,有菜可吃,她在那间简陋的淋浴间里快乐的唱起歌来。
一阵阵香气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人间烟火的饭菜香气,让空落落的胃一阵痉挛。小满咽下一口口水,瞬间醒来。屋子里黑沉沉一片,影绰绰的一片寂静,飘浮在空气里的是令人垂涎三尺的饭菜香。她一下子坐起来,有一瞬间的恍忽,自己在什么地方?热水澡洗的太舒服,她又累又乏,想着小睡一下就要起来,不成想睡了一个又长又美的觉,梦都不曾有一个。
她迅速地下楼。
楼下房间的正中间,用来办公的大长条办公桌被清理出来,摆上了满满一桌子丰盛的晚餐,香气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
楼下已经有人在喊:“嘿,睡美人终于醒了。”
餐桌旁除了木文左、七哥、小武,周一围赫然在座。
小满揉揉眼睛。
木文左笑:“眼睛没花,看到谁就是谁。”
他再补充,其它所有人都已经安排吃完晚饭,全部打发了。为了等她,四个人忍着口水等到现在。
七哥脸上是一个捉摸不透的笑。
酒杯碰在一起时,木文左说:“几百里之外,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今晚只谈风月,不谈工作,谁谈工作一次罚酒三杯。今晚要痛痛快快喝它个一醉方休。”
酒下去三杯,他对着小满拍拍胸脯:“小满,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别灰心,我和小武都陪着你。”
“还有七哥。”七哥酒杯端起来。
大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他们两个眨巴眨巴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七哥犹疑不定地问:“我们这不算谈工作吧?”
见大家仍盯着他俩,他俩的酒杯碰在一起:“就算违规吧,正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两个人连干了三杯。小武举起杯子,陪了他们三杯。
木文左拍拍小武的肩膀,叫了声好兄弟。
之后话就来了:“你去了工地是吧,你知道吗,大楼的地基刚做完,林董来了,告诉地基全部挖掉重新施工,地下要做两层。我拿图纸给他看,我们改了大半年的图纸。他说不算了,不算了知道吗。图纸再重新改。要一边施工一边改图纸,两千万啊,做地基再挖掉,再重新做地下,两千万说扔就扔了。你们说,这不是要把人逼疯吗。七哥,最高兴的人是你吧?”他拿酒杯去撞七哥的杯子。
七哥的脸板下来:“木总,我虽然是生意人,但也不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赚钱,合作这么久,你说这样的话,实在应该罚酒三杯。”
“好好好,我说错了话,认罚、认罚。”他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
七哥和小武都陪着他,左三杯右三杯的灌下去。酒是好东西,到了胃里变成了话,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可以借酒的名义装疯卖傻的全说出去,所谓的借酒消愁,愁去哪儿了?变成想说的话在空气中消化掉了。
周一围从见到小满,微笑着请她落座之后,两个人没单独说一句话。他心事重重,酒也一杯又一杯自己灌自己,胃里的酒到了一定的量才会变成话,多一些少一些都会误事。
这是继凤凰酒店之后,他们首次见面。
女人的直觉天生灵敏,尤其恋爱中的女人,对爱情变故中的风吹草动的嗅觉比狗的鼻子都要灵敏。她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
她也一杯又一杯的喝下去。
五个人,自己喝自己的酒,谁也不碍谁的事。酒喝的热气腾腾的各怀心事。
终于,周一围对小满举杯:“小满,我不值得你这样。”酒精下,他满脸通红,白眼仁里布满红血丝。
“然后呢?”她压着气,审判结果终于来了。
“林大成和我谈了话,我答应了他。”他一仰脖,一杯酒没任何阻碍从嘴里直接赶赴胃里,让胃里的量再加大一点,之后的话才能更顺畅。
她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答应他,不会离开他妹妹,不会放弃爱威的工作,我会承担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的好。”她满面诚恳地说,举杯敬他。
“我们能怎么样呢?”他爆发了,被自己冠冕堂皇的无耻激怒了:“我们能一走了之吗?你放得下父母、放得下念念吗?我们能不管不顾的自己去生活吗?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还有未尽的责任,还有应尽的义务,小满,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她冲他点点头,再举举杯:“祝你前途似锦。家庭事业双丰收。”她把酒杯举到面前,突然想到什么,再冲他举举杯子:“谢谢你这么大雨天专门跑一趟来告诉我这些。真是个好人。”她仰头一饮而尽。
周一围面目狰狞,恶狠狠地瞪着小满,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这样,他就看不见她洞悉一切绝望至极的眼睛。她不会告诉他,你当然不会放弃这一切跟她远走高飞,你的伟大的借口、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过是掩盖一个真相:你根本舍不得放弃现在的一切,你根本没勇气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你根本不会为了一段所谓的爱情放弃现在优越的条件。你没这个自信,也没这个能力。当然,她也不会告诉他,她从来也没想过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甘愿跑到几百里之外,是因为她知道,面临唯一的选择时他会选什么。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从鼻孔中直窜出来,凛冽的酒气呛的她眼泪鼻涕四溅。她胡乱地用衣服袖子去抹眼睛,转身向楼上走去,背对着他把手臂举过头顶,冲他摆手,嘴里含糊地说:“再见,周一围。”
在她的身后,周一围狠狠把酒杯摔在地上,玻璃酒杯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爆裂般的脆响,随着反弹起舞的玻璃碎片在空气中震荡出连绵不绝的袅袅余音,似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碎了。在这余音里,餐桌上喝到东倒西歪的另两个人倏地抬起头来,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找寻这声巨响的来源。
只有七哥,面容沉静,冷眼旁观发生的一切。他是酒桌上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寂静的夜里,只听得窗外“呼呼”的风声,裹挟着豆子一样的雨点,啪啪地打在窗棂上。这个偏僻荒凉的城市,秋天竟来得这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