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客车停在爱威的门前，爱威是王小满应聘的商城的名字。刚一上车，马上有一双异常修长的手伸过来：“欢迎王小满同学加入我们的队伍。”一张棱角分明的笑脸迎上来，温柔的眼睛笑成一对月芽，古铜色的脸上，一口整洁的白牙齿。这是一张自我矛盾的脸，儒雅、温暖的笑容里，似乎又全是冷淡，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自作多情，这个笑容和你无关。眼角有浅浅的皱纹，笑容令皱纹加深了几分。中等身材，单薄的身体被套进宽大的休闲裤、白色T恤里，成了七月艳阳里一身冰冷的风景。满身大汗的王小满抹一把额头的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对方，尴尬地笑了。
“周一围。”他一直伸着手。
“周总好！”小满一双汗岑岑的手触一下对方，那双无比修长的手冰冷、干燥，长在男人身上真是可惜了。15天的培训，记住高层人物是职场根本。
刚在座位上坐好，背后有人重重的拍她的肩膀：“嗨！”
吴飞？她又惊又喜的笑了。“你怎么也来了？”
“妈的，我觉得这个企业跟疯子一样。”他坐到她身边来：“据听说我们昨晚毕业典礼后，他们连夜召开总结会，对每个人研究、分析、总结，按人分配岗位。我大半夜接到电话，让我一早来报到，说我适合和你们一起下乡。”
“家里没有电话怎么办？”家里能装的起电话的并不多，小满这种租房一族只能靠楼下公共电话亭传递消息。
“我问他们了，他们说家里没电话，会今天一早到我家通知我。老娘实在是服了。”
“不过你来我真高兴。”
“看出来了。”他自己嘟囔，也笑了。
“我们命好，周一围带队”
“为什么？”她傻乎乎地问。
“别看他脸冷，据说人特好，照顾手下，而且，关系特殊，被他看上，容易提拔。”小满也听说了，这个周总，老板的直系家眷。
“万一得罪了呢？不是死的特惨？”她笑着问。
吴飞呆一呆，挠挠脑袋：“妈的，这个问题老娘没想过。”
下乡的一路，成了工作安排会。七八月是百货业的销售淡季，他们专门成立农村市场开发部，要打开农村市场新局面。本次的重点工作是送家电下乡。周一围是主管家电的老总，亲自带队，他们要在各个场、乡镇及村屯搭建舞台，向老百姓宣传以空调为主的各种家用电器。以点带面，推销整个商场。小家电可以现场签售，大家电送货小组会安排送货、安装。免费接送所有的老百姓进城逛商场，安排客车接送。这样一项庞大的营销活动，他们仅有二十余名工作人员。所有的音响、舞台、道具、一些小型的家用电器，装了满满一车，跟他们一起，走街串巷。
赶到第一个村镇时，几近中午。车上的人兵分几路，周一围带着王小满几人，直接开进镇政府，和事先已打过招呼的镇领导碰面。其它小组或开着车围着镇子绕圈，找最好的搭建舞台地点，或出动游击小分队，海报、标语见缝插针的张贴、宣传。
从镇政府出来时，周一围笑着对王小满说，下面该看她的了。
她在路上就被安排了重要角色：活动宣传主持人！而且高帽子早早戴好，别说自己不胜任，浙江大学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不胜任，这个队伍里还有谁胜任?
她已经背了一路的产品介绍了。
她抬眼看看他，喃喃地说一句：“我是真没经验，您别失望就好。”
“自己不失望就好，不用管别人。”这种话实在不象在安慰她，他还是那样不远不近冷淡的笑，小满想，这么热的天都焐不暖他的脸。
舞台的搭建地点最终选在镇政府前面的空地上。距离他们在镇政府临时借用的办公室和招待所都比较近。费用给的合理，又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双方一拍即合。除去继续走街串巷宣传活动的人员，其它人人仰马翻的搭舞台、摆展架、接音响，十多个人的队伍，没有男女之分，铁制的舞台架子、木头展架、大小音箱腾转挪移，变戏法一样在空场上变出一个舞台来。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正毒，十几个人全象水里捞出来一样，周一围的白衫白裤在大太阳底下晒出锈迹斑斑的颜色。吴飞嘴里叼一块干面包，怀里抱着钢筋架子，和抱着一堆木头展架的王小满擦肩而过。
“王小满，你说这是什么日子，老娘这辈子都没当过这样的苦力”；
“不过周一围能跟我们一起出苦力，倒是出乎意料。”
“王小满，你吃点东西再搬，小心中暑了。”
他絮絮叨叨倒真挺象自称的老娘。
下午五点，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宣讲六点要准时开始。巡逻车已经载着大喇叭，在小镇的每个角落来来回回十几次，宣传他们活动时间和地点。小镇的人休息的早，六点已经是最晚的时间。
小满跑到闷罐一样的车里，换下臭成一堆抹布一样的T恤，裤子就免了。刚换完，又是一身汗。吴飞拿来一瓶矿泉水、一袋面包：“洗一把脸吧，一会儿上台总不能脸都是黑的，快吃两口面包，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一会天黑了，看不见脸。”小满快累瘫了。把面包又扔回吴飞怀里。长长的伸个懒腰：“我的工作要正式开始了，王小满，加油！”
懒腰伸到一半，她一转脸，看到周一围正靠在车头，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她，嘴角挂着似有似无地笑。她活生生把一个懒腰和一个大呵欠憋了回去。
宣讲会出乎意料的热烈。
六点的阳光还有炙热的尾巴，人们摇着蒲扇，拿着自家的小板凳已端坐在舞台前。王小满站在还算绚烂的舞台上，念剧本一样照着稿子念各种家用电器的作用、产品的功能，工作人员抬上抬下各种电器配合她，没有实物的就高高举一张宣传板，她越来越味同嚼腊，眼看着台下的面孔从新鲜到漠然，有人大声打着呵欠，长长的伸懒腰，有人开始大声话起家常，有人用更大的声音企图压住其它的声音，这城里姑娘看着水灵，声音好听，说的话可不知道是什么。再好听说的这些对咱也没用。没有别的了?要站着说一晚上吗?
王小满突然就来了灵感，她请这些朴实的老乡家里有空调的、有冰箱的、有电视的分别各举一次手。
大家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要搞什么把戏?
迟迟疑疑的举起四五双手。
接下来就是各种互动了。举手的，先给个小奖品，请上舞台说一说家里的东西有哪些好处。
这么大的舞台老乡是不敢上的。扭扭捏捏先说几句，就得了一只玻璃杯、一个小盒子、一个装菜的布兜子。
现场热闹起来，有胆大的、爱出疯头的，主动蹦到舞台上去，知道不知道的电器的优点列出来一堆，平时的姿态、方言的口音在舞台上、在麦克风里全变了味道，引起现场一阵又一阵开怀大笑，一边指点着骂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这样的丢人现眼，一边心里嫉恨他们的勇敢，恨自己不能跑上去挣一只布兜子回来。
晚上九点，人群陆陆续续散去时，工作人员现场售出了几台小风扇，报名第二天免费坐车进城逛商场的近百人。
他们连夜安排第二天接送的车辆，把报名的人员信息交接给第二天的负责人，电话又打回商场值班室，那边人一直在等他们的消息，对接好商场的接头人。所有工作安排就绪，已近凌晨。
周一围仍是精神矍铄的样子，转脸看着王小满：“怎么样，这工作节奏能适应吗?”
王小满还在为自己临时加送了一箱子的小礼品而惴惴不安。
他马上读懂了她的不安，告诉她，他们只要结果，一箱子的小东西换来一百人的客流，重要的是还有后续的更多人，这才是不可估价的销售。
“谢谢您，周总。”小满的忐忑释然，兴奋的几乎想拥抱他，立刻觉得他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身体吃的消吗?”他没忘了她一天没吃上饭了。活动时别人都可以抽空啃一口面包，只有她没机会。
“您的年纪都能，我更没问题。”兴奋让她口不择言。
正在大口吃方便面的吴飞一口面喷出来：“王小满，你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一围紧憋着一脸的笑，笑容还是从眼角溢出来。“我从来不难为说实话的人。”他俯身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让自己不生病也是为工作负责之一。身体好才能工作好。”转身往外走。
“还有”他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眼睛直盯着她的脸：“你临场发挥的很好。”
吴飞对王小满眨眨眼睛：“我也觉得很好。”。
“活动结束后给你们庆功”他急匆匆的走了。
“他挺善解人意的，是吧？”她扭脸问吴飞，更象自言自语：“脸不那么冷就更好了。”
她拿着苹果，走进镇政府招待所的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瞬间就睡着了。苹果滚到地上。
半个月之后，王小满成了乡镇知名主持人。乡镇里关系网四通八达，绕来绕去全是直系、远房亲戚。工作组所到之处，老百姓都听说了一个讲话好听、到处送礼物的城里姑娘。她微笑着站在简易的舞台上，一呼百应，下面的呼声越来越高，气氛越来越热烈，成交量和坐车进城的人也越来越多。变得又黑又瘦的小脸挡不住她的光芒万丈。
四十天，兵分几路的工作组走过60个场、乡、镇，临时借用百余名员工，涉足一千个村庄，几万份的海报和宣传单雪花一样飞进千家万户。
活动取得巨大成功。他们租用1500多次车辆，免费接送顾客近七万人。销售额近三千万。
小满功不可没，被调入公关处做临时负责人。
吴飞成为电器楼层的部门经理。
接到小满的白帆瞪着一双眼睛，眼前的小满又黑又瘦，已脱了人形。比小满白了两个色号的白帆戴着银边眼镜，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他略带嫌弃的笑着看小满：“两个月不见，你怎么象从非洲回来的？”小满不管不顾的抱住白帆，强忍着满眼的泪。
白帆带着小满去了当地最好的酒楼，大手一挥，告诉小满：“随便点，喜欢吃什么点什么，别给我省钱”他无所谓的半躺半坐在椅子里，这里的熟客风姿展现的淋漓尽致。小满没忽略他手里的大哥大，两个月，已够他从呼机升级到土豪的装备。他手里的大哥大一直响个不停，他不停的接电话，谈笑风声，不停的对不起，对不起，爽约了，下次一定补上补上。好，下次，兄弟请。今天?今天不行，今天我有约了，下次我给你点炮还不行吗?小满塞了满嘴的食物，看着他打动她的那张忧郁冷傲的脸堆满敷衍的笑，想着，两个月，怎么象过了半辈子?
远处桌上一群人吸引了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男男女女围坐在一桌，嘻嘻哈哈的敬酒，喝的慢要被罚酒，说错话了要被罚酒，不名原因的也要被罚酒，服务员被他们支使的团团转。突然一个站着被罚酒的女孩一眼看过来，大叫：“白帆！”
满桌的人都惊动了，都看过来。然后，被罚酒的女孩和另几个女孩呼啦啦的跑过来：“白帆，不参加我们的聚会，说今晚有事，原来是约了小女生。”充满敌意的语气隔着整张桌子小满都感觉得到。这个穿超短裙，露出又长又细的双腿的女孩，满手满脚涂了腥红的蔻丹，脖子、耳朵、手腕挂满了闪闪发光的饰品。手里拿比白帆小一号的手提电话，指指点点。这是白帆现在的口味?
“介绍一下呗！”她挑衅地看着白帆，又看看小满，就这个没胸没屁股、又黑又瘦的小不点值得他爽她的约？
小满看看她，又看看白帆，等他的反应。
白帆冲她们挥挥手，一脸的不耐烦：“闹什么闹，整个酒店全是你们的声音，注意点影响好吗？”
“她谁呀？”那女孩昂着脸对着他，手提电话指到小满脸上去。
小满静静地坐着，看着涂满红色蔻丹的纤细白嫩的手指，无所顾忌的伸在眼前。
“把手拿下去。”白帆脸沉下来：“这是我同学。一起吃个饭怎么了？”
同行的一群人看白帆阴沉的脸色，去拉那个女孩：“就是一同学，菲菲你闹什么？我们快回去吧，一会白帆真生气了。”
“同学是吧？”叫菲菲的女生终于赏个正脸过来，看着小满：“哪个局的呀？今年分到各局的我都见过了，没见过你呀。”
没拜人事局长女儿的码头啊。有人笑嘻嘻地起哄。
小满靠在靠背椅上，笑着说：“我不在哪个局，在一家商城工作。”
“卖货的呀？”她失声尖叫起来，转身看着其它人，大家抿着嘴全笑起来，一起替小满不好意思。
她同情起她来：“卖什么的啊？下次我们去捧你的场，噢？”她转过脸再冲着那群人挤挤眼睛，甚至连带着同情起白帆来，怎么自降身价到了这么不堪的地步？
白帆的脸在灯光下变成乌黑色，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他竭力忍着爆发前的最后一口气。
他的脸色把她吓坏了，和一个卖货的小姑娘耍耍阔而已！他不过是鱼翅燕窝吃多了，换换口味吃盘青菜，至于吗！看你把他气的。要懂得见好就收，真惹恼了他可不是她想要的。她拍拍白帆的肩膀，笑着加一句：“眼光不错，好好享受吧！”
一群人忽啦啦来，又忽啦啦去了。
小满看着和“同学”吃饭的人。
他依然脸色铁青：“妈的，个个恨不得是我的老婆。”卖货的同学让他颜面尽失，他又气又怒，转而恨眼前的人不是哪个局长的千金万金，可以把那些践踏他的人踩在脚下：“所有的人都愿意做局长大人的儿媳妇。她们喜欢的不是我，是我爹的头衔。”
这才几个月，他有这么深的领悟了？
他的优越感藏在竭力隐忍的口气里，看吧，在这个本市一流的大酒店就餐的人，管她嚣张成什么样，她得看我白帆的脸色，我的脸色沉下来，她们就得知趣的滚蛋，喜欢我的人有的是，我可以随时换个人过来。
小满躲到酒店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面那张脸，这张脸太憔悴了，瘦成刀削一样的一小条，眼睛显的格外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不知所措，她怎么就成了同学了呢？她离开他不到两个月，她的身份就成了他的同学？透过面前擦拭的熠熠发光的玻璃镜面，她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桃枝说的终究是对的。毕了业，天全变了。她不再是大学里那个风光灿烂的风云人物，她是镜子里这个瘦到八十斤都没有，实在没什么看头、不起眼的小丫头，可以让人用手提电话指着问她是什么人的小人物。而他呢，他是局长的公子哥，这个城市里著名的官二代，是所有女孩争着抢着的绩优股，他举手投足都透出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的优越感。她拿什么去和那些穿着性感短裤的女孩子竞争？去争这个抢破头的局长的儿媳妇？王小满，你跨过千山万水为了这一个人而来，你以为你是爱情的胜利者，到头来，你不过是一个同学而已，你不是任何局里的为他争光的千金小姐。她用手捂住脸，哭的歇斯底里、抽抽嗒嗒的哽咽到窒息，她用力的擤鼻涕，泪眼中一个身影一晃而过。熟悉的背影。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
坐到出租屋里时，她的眼肿成了一个核桃。他知道是为什么。她需要一个解释。
他不耐烦地皱着眉，恶人先告状：“不就是有女孩追我吗，你至于吗，大学里那么多男生追你，我还不得寻死觅活?”
“你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他不知道原因？他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他只需要大大方方说一句，这是我女朋友。谁还敢羞辱她？他眼睛里的嫌弃却告诉她，她一个仅仅打工仔的身份、不在什么局的身份，让他颜面扫地。因为她的连累，害他的身份也降了级。
她告诉自己别哭、别哭，眼泪让自己都生厌，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断线一样流出来。
“不就说你是同学吗，你知道我的工作关系还没办完，现在还不能让家里知道，告诉她们和告诉家里有什么区别?你就不能为了我再忍一忍?你为什么这么自私?”
原来自私的人成了她。她不想吵下去，她知道吵架会伤感情，会把他们危危可及的感情吵散。她走上去抱住他：“白帆，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你会离开我吗?”
白帆也抱住她。无力的、敷衍的、忍耐的拥抱。
送电器下乡的活动还有一系列的尾巴工程。吴飞成了总带队。乡镇还需要再细致的走一下缺漏，再去细化、强化宣传，送上门的系列产品要做回访。仍是重任在肩的工作，吴飞再次成了远征军。公司里千头万绪，这四十天欠下未发的货物必须及时发出，仍然陆陆续续接踵而来的顾客，需要做更合理的安置，需要给他们做购物的向导，已进入九月，推广促销活动要马上跟上。小满的工作行程已排到年底。
吴飞成绩卓越。第二轮活动高潮在他出发不到一周的时间效果立现。一辆接一辆的大客车满载着顾客蜂拥而至。小满立刻调整工作重点，她临时在商场门前搭了高高的舞台，商场开业前，对远道而来的顾客举行欢迎仪式，对商场结构进行介绍，之后，安排专人各个楼层带路、做向导，楼外支起展架，各种大型的展卖、促销令人眼花瞭乱。
商场里每天人满为患，九月已近中旬，秋老虎正起劲，外面下火一样，商场里空调开到最大，人一进到里面，先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气袭来，心情先好了起来，人们争先恐后的钻到商场里面去。
每天五点后，商场外的舞台上好节目隆重登场，小满把商场里面身材修长、神清气爽的男生女生挖出来，自给自足，这些男生女生各展所长，歌舞有模有样，走秀也走的摇曳生姿，活生生撑起了一个舞台。配合各种产品的促销、抽奖，每天五点后，商场外面成了人山人海。
舞台上歌舞生平，舞台下热火朝天。他们自导自演的热气腾腾。
吴飞那里出了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