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时间过去之后,唯有身在其中,才明白白驹过隙之感是如何。
三日之后,张医生并未从美国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的原因和归期,而在台市,在萧吾影的威胁下,医生已经将手术前的一切准备就绪。
刺鼻的药水味充斥在鼻腔,空气中属于某人的熟悉气味偶尔萦绕在身边,已经换上衣服躺在床上的萧吾影打开深邃的眸子,偶尔吸入一口女性独有的芬芳气味,偏着头却是和对面的江陌说话。
嘴角扬着淡淡的笑,他问:“陌儿,你害怕么?”
江陌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他:“陌儿为什么要怕?”
“呵呵。说的对。”萧吾影笑笑,抬眸对上站在江陌身边的江辛,嘴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流露出淡淡的温情。他朝她伸了伸手,江辛会意过来便走过去站在两人之间。
杏眸闪过一丝感激和柔和,纤细的手指自身侧探出来,犹豫了两秒便握住了他的,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
“谢谢。”她望着这张刻入了心底的面容,如今在他愿意替江陌换骨髓之后,似乎所有的恨和痛苦似乎也渐渐消散了去。
一手拉着他的,一手握住江陌的小手,迟疑了两秒,她深吸一口气道:“陌儿你要乖乖的,妈咪会在这儿等你出来。”
江陌乖巧的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此时的他竟有些微的兴奋,对着江辛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妈咪你放心啦,陌儿不会有事的。”
“恩。”顿了顿,她不自在地看了萧吾影一眼,诧异地发现那双黑眸里藏着深深的不舍和依恋。
皱了皱秀眉,江辛将三个人的手都叠在一块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眨,眼角缓缓地向上扬起,褶成细细的纹路,有些不自在的道:“我、也会等着你。”
萧吾影眼里立即闪过一抹喜色,但在一瞬间后便黯然消散,只是表面上看不出太多,只能瞧见那张俊魅脸颊上的笑有些苦涩。他深深的望着她,就像要将之永远印刻在眼中。
张了张嘴,他想说什么,最终却硬是咽了下去,黑眸又是一黯,他缓缓闭上眼,将手掌自柔软的小手中缓缓抽出来,一寸一寸地将之放开。
江辛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手心渐渐脱离了那双大掌,慢慢地就像要失去某种珍贵至极的物品一般,她很想用力握住,却挡不住流沙自十指间滑过,等到回过神来,已是两手空空……
萧吾影吩咐护士推着两人进去。漆黑的眸子隐隐地往江辛身后投去一道目光,在那儿,立着一道高大的黑色身躯。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人言语。但彼此相处了近二十年的默契却让他们再明白不过对方的想法。
萧冀言分明能看到,就在两人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刹那,萧吾影薄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字:“好好照顾他们。”而后是一个拐角,他便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
他该开心的才对,只是心也像被挖空了一般,他们争了二十年,斗了二十年,为了萧氏、为了江辛,如今只随着一道遮掩住视线的门,就再也没了交集……
手术室内,灯光乍亮,两人都有些不适应的想伸手遮住眼睛。
江陌好奇地四下看了几眼,调侃道:“希望这是陌儿最后一次进来这种地方了。”
“会的。”萧吾影淡淡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同时往上扬,修长的手臂伸出去,正好捏上软软的手心。他看见那张小脸为两人的默契笑开了怀。
黑眸闪现一抹淡淡的遗憾,医生开始准备麻醉,江陌偏过头去了,他这才缓缓的、缓缓的将视线挪回来。落在纯白的天花板上。
至此,他才终于不再掩饰心底的落寞和遗憾,修长的手指向上伸出去,不知要触摸的终点是什么,看起来像是触手可及,却显得及其遥远……
耳畔传来医生低沉的交代:“开始麻醉了,请放松。”
他像是要最后留住眼前那片场景,死死地坚持着不肯闭眼。过往某些片段如浮光掠影一遍又一遍浮现,美丽优雅的叹息桥边,立着一道纤细的背影,白色裙摆在清风中微微扬起。他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终于瞧见了魂牵梦绕的脸。
“辛辛……”他无力地张嘴,只来得及唤出这一个名字,而后,便陷入一片朦胧之中。
那日,他穿着白色礼服,一眼便望见了翩翩而来的身子。脆弱的犹如风中落叶,一吹便散,他明知她不爱他,却还是固执的将她留下,接过那只纤细的小手时,他看见那双眸子看着他身后,那一天,他第一次失了冷静,迫切地将她带了回去占有。
他不择手段地想困住她的心,欲擒故纵,不顾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从红唇中听见了眷念不已的话语。
只是后来,他还是选择伤害。如果有人问他是否会后悔,抑或是给他一个机会,会否重新选择?
他想,他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如果二十五年前,他没有目睹那一场大火,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面前,没有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忠心的老仆冒着生命危险将他自火场救了回来,他用稚嫩的眼睛看着一熊熊烈焰,吞噬了疼爱他的父母,吞噬了他的家,或许,那个一直文文弱弱的小男孩不会残忍至斯?
伸开的双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掉落在病床之上。这双及美的手,究竟沾了多少人的怨?又染了多少人的血?也许多到数也数不清了,艳红的颜色连他的心都蒙蔽了。萧北、王梓音、萧冀言、白盈盈、还有,他不敢去面对的存在于心底的影子……
六年前一夜暴雨,雷声阵阵,病床上鲜血淋淋,他记得自己只冷漠地瞧了一眼,而后抱起那个孱弱到几乎无法活下的小身子,无情地抛弃了她。
很想,再见她一面呵……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昨日,他对着自己唤了近二十年大哥的人说:“你恨我吧?恨了二十五年了,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明天之后,咱们两清。我夺了你的,全都还出去。”
也许,在这双永远不会再次睁开的眼眸里,偶尔还能看见当初,他拖着孱弱的身躯进了那栋豪华别墅里。一眼所能瞧见的高大身躯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很努力地把僵硬的脸颊扯开:“你叫小影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有我在,大哥会保护你,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没有人会欺负他,恒不欺人,唯有自欺……
他活了近三十年,岁月匆匆而过,如今思索而来,前五年,他弱到没有说活着的权利,后十九年,原本瘦弱的少年在火灾之后心狠如斯,一隐十九年。一个人的面具,戴得久了便也成真的了,他早已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如果时间逆流,即便他的生命依然只有匆匆三十载,但等到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生命最后遗留给他的便不是这些了吧……
或许,他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而后终于遇见了江辛,只是那时候,她不是萧冀言的女朋友,他更不是那个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少年,他们可以如所有的人一样在冥冥之中相遇、相知、相爱、相守一生……
……
静谧的手术室里,灯光突然灭掉,厚重的大门至此打开。一道纤细的身躯立即走了过来,却看见走出来的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杏眸瞠然抬起,她的视线落在医生身后,从手术室内推出两道人影,小小的身躯闭着眼睛睡得很熟。在他身后被推出来的人,却覆着一张刺目的白布!
眨了眨眼睛,因为睁得太大而渗出泪滴,她颤抖着想伸出手,却已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小影哥!”尖锐的喊声让江辛身躯一震,一道身影狼狈地自走廊奔来跪倒在病床前。
她看见她伸手将那抹白色缓缓拉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只是面无表情到没有任何笑意,那道性感的薄唇本该轻轻上扬,那浓密的眸子本不该遮住那双眸,那张俊魅的脸更不该如此苍白……
他应该睁开眼睛对着她笑的啊,他应该开口告诉她他不会那么傻,他那么没心没肺,怎么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他应该只爱自己一个人的啊!他才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白痴!
“萧……吾影……”她听见自己唤了一声,颤抖的双手没有往前,而是捂住了嘴。泪水突然倾泻而下,她猛然推开身后扶住她的手臂,扶在了手术台上。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没有说要你死啊!我没有说没有说!”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看着她时眼神里都会带着深深的依恋,为什么临去时自己蔓延到全身的心疼和不安。
一切都是她做的,是她逼他救陌儿,是她逼着他尽快手术,是她让他不得不牺牲自己!她才是刽子手!
面前狼狈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她泪眼迷蒙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却感觉到来势汹汹,而后,一个清脆的巴掌印在了她脸上。
白盈盈尖锐地大喊,整个人疯狂了一般推她:“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他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逼他去死!”
江辛被她一巴掌扬过来,头偏了下去,但水雾弥漫的眼眸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身影。娇弱的身子任凭白盈盈推打而没有任何反抗,直到萧冀言终于看不下去的出手阻止。
身前力量一空,她颓然垂下双肩,面如死灰般盯着萧吾影。她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黄粱一梦,一梦三年!
或许明日梦便醒了,她还是刚刚嫁进萧家的新妇,那个温和似水的男人朝她走来,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唤:“辛辛。”
低沉悦耳的嗓音宛如昨日,一次又一次回荡在耳边。他这么唤过她多少次了?怕是数也数不清了吧。
七年前,她怀着怨恨嫁作人妇,一心想着报复伤害过自己的人。她的心很痛很痛,但这个男人,却毫无防备地揽着她笑,洞房之时,他说:“你是我的全世界。”
那日他识破了自己的心思,俊朗的脸上满是焦急,他明知她不爱他的,却依旧恳求:“你已经嫁给我了,我会很爱你,对你很好,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曾几何时,当初一笑倾城的翩翩萧家二少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到那时她才知晓,那张永远微笑的脸下究竟藏了多少阴霾和冷漠?
他在萧家待了十九个念头,年少本该不自知,而这个男人,却背负了常人不可想象的过去……
主治医生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吩咐下去将还未曾醒来的江陌推进病房里,自己则从兜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这是他给你的。”
死灰的眸子突然放光,她擦了擦眼角直起身子,颤抖着将那张薄薄的信笺接过。打开的一瞬间,几乎要拿不稳让它掉落在地。
上面,是她从未见过的字迹,飘逸出尘。
“辛辛。”他还是这么称呼她的。心里一暖,耳边仿佛回荡着他的嗓音,但心底却深切的明白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那个会在她耳畔轻声呼唤的男人已经躺在自己面前,永远不会醒来……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也许你会怪我,也许不会。但那也无所谓了……”
手指尖缓缓翻动,她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指尖,眼泪“啪”的一声掉落在信笺了,淡淡的痕迹缓缓的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