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感觉心跳慢了半拍，惊恐地跑过去，抓着朱县令瞪大眼睛，再三确认，确实是其本人，回过头来，怒吼问道。时老头也呆愣住了，莫非夏口有两个县令？自己和两个同伴明明看到县令已经往堤坝而去，怎么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公子，老朽没有说谎，还有数位同伴看到。县令真的往堤坝而去，不信老朽这就带你去看。”时老头奔跑过来，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水里，慌忙爬起来，站在县令面前，跟着姬明一起打量。
“姬公子，你怎么来了？没和郡主前往军营吗？河堤比较脏乱，我这还要组织民夫加固呢？”朱县令有些诧异，自己前脚刚到，这天使随后就到了。
“朱大哥，你告诉我。夏口几个县令，现在堤坝上是谁在？”姬明丝毫不理对方问题，厉声问道。
“姬公子，你怎么了？夏口不就我一个县令吗？我已经下令堤坝上的人都来运送石块了，现在应该是县佐在值守，我也正在找他。”朱县令诧异地回道。
姬明脸色大变，一不留神滑到在泥水里。
“快去堤坝，有人冒充县令作祟......”
姬明一声高喊，连滚带爬顺着高台滑了下去。小鼠纵身跳起，连踩数个阶梯，落在七哥身后，跟着往河堤而去。时老丈看了县令，比姬明速度还快，直接顺着泥水滚下去，往河堤狂奔。
“快去河堤，快去河堤，有歹人，有人冒充县令......”
河堤上倒毙着两个力夫，时老头凭借衣着就知道是跟随而去的两个乡人。此时，已经知晓自己可能认错人，有人假扮县令上了河堤。
雨中，模模糊糊有数十人正在挖河堤，发现有人前来，提着剑就往这边冲来。河水已经漫过堤坝，正在不断冲刷豁口。老人家面如死灰，看到民夫提剑冲来，赶紧回头。
“公子，快走，大坝被人决堤了。歹人提剑杀过来了。”时老头迎着姬明跑过去，抱着姬明就往回拖拽。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洪水一旦决堤，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抗衡的。更何况一群匪人提着刀剑往这边杀过来。
“完了，完了，我要杀了你们......”姬明有些呆愣，被拖着跑起来，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哗哗哗......”
水声已经能够听到，淅淅梭梭到哗哗作响。
“所有人往山上跑，快点......不，往高台跑，快点......”时老头拖着姬明，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高台跑去。迎面走来的朱县令，还在一头雾水。
“轰隆......哗......”
堤坝轰然倒塌，洪水倾泻而下，如同万马奔腾。朱县令脸色大变，推搡着众人，示意赶紧往高台而去。
“快跑......洪水来了，快往高台跑......小鼠呢？小鼠......”姬明这才回过神来。洪水呼啸而来，姬明高声呼唤众人往高台上爬去。人群如同蚂蚁一样，沿着泥土，往上攀爬。
“霹雳卡拉......轰轰......”
一道蔓延至天际的闪电游过，天终于塌了，暴雨倾盆而下。背后白色的浪头滚滚而来，转瞬卷走远处的黑点。
“公子，快爬，快，再快点......”时老头在下面推着姬明，总算到了高台边沿，朱县令一把拉住，拖着姬明上来。
“哗哗......”
水声近在耳边，姬明赶紧回头，伸手去拉时老头。白线瞬间扫过，姬明一把伸出，老人家近在咫尺......
“公子......”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姬明呆愣地看着河水，从指尖不足三尺之处奔向远方。右手还在不停地抓着，重复的抓着，可惜空无一物，空空荡荡。
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思想伟大，芦苇脆弱。在洪水面前，转瞬消失。
“抓住我的手......抓紧了......抓住我的手...抓紧不能松......”
“姬公子...姬兄弟，你怎么样？姬兄弟......”
姬明趴在泥水里，伸着手，在水面上不停地伸开，抓紧，伸开，再抓紧。
朱县令瘫坐在泥水里，低声地呼唤着。
“爷爷.....我要爷爷......爷爷你在哪？”一声童音突然哭喊起来，往姬明这边冲过来。雨大湿滑，一不留神，顺着泥水往水中倒去。
姬明电光闪烁之间，一把抱住小孩的腿，脸上充满了惊喜。丝毫不管周围哭号之声。
“我抓住了...我抓住了......我真的抓住了......”
姬明嘀嘀咕咕地说道，把孩子拖上岸，不管满脸的泥水，疯狂地亲了起来。脸上挂满泪水，笑得却灿烂疯狂。
“不哭了......乖...不哭了......”
姬明嘀嘀咕咕地说着，跟着孩子一起流泪。幸存下来的人跟着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这里有他们父母兄弟，还有乡人邻里，刚才还在谈笑风生，转眼生离死别。
朱县令缓缓起身，慢慢摘下官帽，脱掉官府，静静地站在雨中。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喊。
“我愧对夏口百姓，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没脸见朱伯父。诸位，我对不起大家，没有守好堤坝，辜负朝廷重托，祸连夏口百姓。我不知道大坝为何决堤？也不指望得到诸位和数十万夏口百姓谅解。我的百姓都死了，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昊天上祖，送我下九幽地狱吧......”
“噗通......”
众人突然陷入寂静，一时忘了哭泣。
“大人......”
“县令大人......”
“朱大哥......”
“霹雳卡拉...轰隆......”
一声响彻苍穹的雷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滚滚洪水之中，人影早已经消失不见。
......
“小毛子乖，三天两头该回家了，土地爷爷想你了。小毛子不要怕，三天两头该回家了，老祖宗想你了。小毛子回来了，三天两头魂回来了，哥哥想你了。”
夜深人静，高台上的众人总能听到，天使大人像个乡间无知的愚妇，不停地重复着无聊的招魂魔咒。起初人们有些好奇，侧耳倾听，后来每次听到都不可遏制地流泪。
暴雨仅仅半夜就结束了，可是江水依旧奔腾不息。哭声也逐渐平息，直到后半夜，只有数个孩子还在哀嚎。
姬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抱着时老头的孙儿，不停地哄着睡觉。小家伙哭到深更半夜，才慢慢停歇。姬明一摸额头，有些烫人，孩子嘴里还在说着胡话。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姬明跟着念叨出来。他也不知道是否有用？或许只是无聊的安慰自己。望着漆黑的江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果人在天有灵，那会是多美好的事情。死亡也就成了另一种新生，或者像自己一样，在下一个梦中醒来。
黑夜慢慢过去，凌晨最为阴冷，破晓的曙光穿过天空。天，终于亮了，江水也退下去了许多。姬明一夜没有合眼，不时亲亲熟睡的孩子，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小的身躯。
“公子，公子，天亮了...那边有人喊你.......”
姬明依旧静静地看着江水，倒是怀中的孩子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
“姬明，我爷爷呢？”沙哑的童音问道。
姬明一惊，回过神来。
“爷爷？时老丈......他去了神国，女神的国度......”
“你骗我，爹死了，娘死了，姐姐也冲走了，爷爷肯定也死了。你赔我爷爷，快赔我爷爷......啊...爷爷......”小男孩痛苦地望着江水哭号。
“是啊，死了......从我的手边冲走了......只差一尺之遥......”姬明平静地诉说着，听着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
“公子，那边有船在喊你，正往这边来呢......”
“来了又如何？时老丈死了，朱大哥死了，小鼠也没了，什么都没有，呵呵...哈哈哈......什么...都...没了......”姬明突然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泪水如同雨水一般，滚滚而下。
“啊.......”姬明冲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叫道，脖子上青筋隆起，红色顺着脖子爬上脸颊，两只手颤抖着，慢慢攥成拳头，跪倒在泥水里。
高台上的众人默默流泪，一股绝望的疯狂，向水面蔓延过去。宁静持续了很久，远处的船上声音清晰可闻。
“姬明，吃点馒头吧。爷爷每次看我哭泣，都会拿个馒头给我......”童音适时响起，周围一片低声哭泣声。
姬明接过馒头，端详了许久，还是在巴陵自己赠于爷孙俩的。最终换来的却是自己一条性命。一命换一命，世道何等残酷。姬明张口咬着馒头，泪水打湿了僵硬的面粉，使劲咀嚼，这才能尝到味道。一股前所未有的味道，冲击着味蕾，直到大脑。迄今为止，姬明最为难忍的苦涩味道。
“姬明，你怎么样？可有受伤？”楚子白红着眼睛，疲惫地问道。士兵已经接过一个又一个难民，登上船只往远处行去。
“我很疼，却没有受伤。”姬明弯腰抱起小男孩，跟着楚子白往大船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哦，忘了，你还没有名字。”
“不，我有名字，爷爷不久前给我取的。我叫时光，时光姬明。我也知道你叫姬明，爷爷怕我忘了你给我们馒头。”小男孩大声地说道。楚子白微微侧目，刚才已经从剩余的官员口中知晓昨日的事情。
“时光，姬明，时光姬明，时光记明，时光既明......”
......
《大越史》记载，夏口决堤，亡十一万，失踪三万余人。县令朱氏，投江自杀，百姓哭声震天。帝震怒，肃清荆襄。后百姓争相立庙以祭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