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如暖的青年,为什么会沾染惩戒的神血?”留光不懂就问,插嘴了守墓人正在讲的故事。
守墓人并没有被插嘴而不高兴的感觉,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我先把这个故事说完。”
然后他又开始娓娓道来。
在见到无寒之后,如暖二话不说就开始发起攻击,很奇怪,无寒并不记得如暖为何要这样不留余力的攻击他,即使失去理智,这么不自量力的事情,不该是他记忆中那个天性温和的如暖会做的。
可是他错了,他小看了由爱而生的恨,那份被抛弃的恨意,被遗忘的恨意,还有因为神血而变成如今这样的恨意。
如暖长发凌乱,双眸失神,身后的神徽并没有消失,反而是越发精细耀眼,明明只是暗金的色调,却意外的非常夺目。
神血上涌而灼痛了如暖的眼眸,他微微眯眼,依旧固执的紧盯无寒,虽说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恨意,无寒却没有畏惧的感觉,只觉得可怜至极。
“如暖,接受死亡的命运吧,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如暖了。”无寒以近乎叹息的语调如是说道。
他后退着侧首避开攻击,掌中匕首握得死紧,却始终无法做出反击,惩戒想要插手,却无法在那密集的火焰法术中找到可以插手的空隙,万一没有掌握好时机和角度,就可能会让他们都毁灭在他的力量下。
“我当然不是了……我已经是被你们赶尽杀绝的半神。”如暖咬牙切齿,“我想起码……起码在你们杀死我之前,留下一些我存在过的,让你们牢记我千年万年的印记。”
“敢给神打下烙印的凡人,你还是头一个。”无寒这么说着,挥动匕首,破开迎面击来的火球,冰凉的刀刃因为接触高温而散出一片青烟。
烟还未完全散去,惩戒动了,他口中低声念着晦涩的古老语言,步伐加快向着如暖冲去,如暖余光瞥见疾驰而来的身影,发愣一瞬就立刻做出反应,那火焰构成的长剑像是从无影的剑鞘中抽出,熊熊燃烧的火从剑柄蔓延向上缠绕着如暖的手臂,金瞳映出了火焰向上窜动的模样,这个凡人青年就凡人而言,当真是已经将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如暖猛地挥了一下长剑,一道火焰高墙向着无寒纵向扑去,无寒抬起手要挡住,却发现那火焰根本不是他能够轻易抵挡的强度,甚至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将他包裹。
无寒本该是最强大的神之一,可是他面对的是沾染了与自己力量足以抗衡的惩戒神血,并未本就被称作火元素天才的如暖,因而他竟然轻而易举被火焰灼伤。
他抿唇,镇定自己,看着周遭已经将自己完全包裹成火球的烈火:“真是的……曾经用来温暖我的火焰,竟然变成了伤害我的工具。”
“你不是抛弃了与我的记忆,抛弃了我奉献给你的一切么?”如暖垂下手,有那双无神的眼有些惊讶,透过火焰燃烧的空隙看着无寒。
惩戒看着那逐渐缩进的火墙,不管这火焰能够伤到无寒,可能也会伤到自己,就冲了进去,那一瞬,那双暗金的羽翼包裹上了一团火焰,他甚至来不及用神力建起结界将自己保护起来,就已经从背后抱住无寒展开羽翼挡住了已经扑向他们的火焰。
无寒被惩戒抱住有些失神,抬起手,手掌抚过面前已经缩小到阻挡了他全部视线的火墙,掌心被灼红了一大片,他做出满不在乎的语气向惩戒询问,背对着惩戒却露出了充满杀意的神情,那只抬起的手攥起一团火焰,掌中漏出青烟来,他唇角抽动着,逐渐面目狰狞:“我能杀了他吗?惩戒。杀了他吧,会伤害主人的玩具,留着做什么?”
如暖被他话语中的无情与决绝吓到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的神,那个说让他成为眷属可以永远相互陪伴的神,竟然现在要杀死自己。
可能他忘了是自己先出手要伤害他因爱生恨的神明的吧。
饶是惩戒也无法理解无寒的突然转变,纵使他是天地间的怨气凝聚而成,又从怨气之中得到力量,也不该如此莫名喜怒无常。
从最初的无法出手反抗,到现在竟然提出杀戮的要求。
只是如暖与惩戒都忘记了,与无寒相伴千万年的那位,不是如暖,而是现在用自己那双引以为傲的羽翼保护他的惩戒。
那个决定着神界律法,掌控着诸神生死的刑律之神。
“不能,你不能杀他。”惩戒做出了判断,扇动还在燃烧着的羽翼,猛地一振,就将包裹其上以及紧逼在他们周围的火元素全数震退,他还没说明缘由,无寒已经怒火上涌冲昏理智,本就是个冲动的神明,除了惩戒无人能够管束,何况还是与惩戒有关的事情,自然已经听不到任何话,他以如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扑向他。
黑色的匕刃划过,只能说幸好如暖反应足够快,抬剑想要格挡,可是他到底不是学武之人,脸颊还是被划伤了,他无暇顾及发出锐痛的伤口,定睛看见的却是一手一个挡住了他与无寒攻势的惩戒。
暗金的鲜血从惩戒掌中缓缓流出。
那个颜色如暖再熟悉不过,他曾看着这个颜色在自己侍奉的神殿墙上流淌了七十年。
无寒也看到了血液,他凄厉地怒吼是对自己和如暖弄伤惩戒的不满与怨恨,惩戒那双黑瞳布满了血色,并起二指指向如暖,如暖一愣,就见自己周身如同刚才自己对待无寒那样,有无数锐利到足以将他切碎的刃风将他团团围住并且逐渐收紧。
如暖开始害怕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即使拥有神血也无法真正与神抗衡。
“无寒!”惩戒无法,只能出手阻止,伸手一摸无寒的脖颈,那里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项圈,又是一勾手指,一条黑色的锁链就连接了两人:无寒的脖颈与惩戒的手腕。
“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凡人的宠物一样么?”无寒眼神中有悲哀,“我以为这锁神链只是对罪神用的。”
“确实是。”惩戒没有告诉无寒的是,在他封为弑神之神之时,就已经被他套上了这个枷锁,就防止某一天无寒会暴走。
他也没有明确回答无寒的任何一句话。
可是他错了,没有什么能够防范得住旧世界的怨恨。
无寒最后的理智随着惩戒一句“对不起”彻底离开他的躯壳。
如暖算是彻底明白了,能够左右无寒情绪的,只有惩戒而已。
他恨这两个神明,但也敬爱着他们,他们赐予他前所未有的、最好的生活,却也毁了他原本的生活。
他看着自己的至亲与朋友一个个死去,而他还活着,不人不神,像是个被两界都抛弃的孤儿,他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最后都被毁去的半神最初是如何生活的,是如何在那混乱的世界里苟且偷生,面对着同胞的畏惧,躲避着诸神的追杀,最后,死在弑神之神的手中。
无寒还真是个残忍的神明,对他尤为残忍。
“伤我身心,又弃我若敝履。”如暖咬牙切齿,尤其在看见无寒对惩戒的执念之后,原来他不过只是个玩物,排遣寂寞,等到正主回归,便又失去了自己的那份宠爱。
他看过不少孩子这样对待自己曾经的玩具,最后又是不屑一顾,紧抱着自己最喜爱的那一个,即使长大了也充满了不舍。
那一瞬,如暖也有什么弦似乎崩断了,他承受不住再度失去的痛苦,利用火与空气碰撞产生的炽热气流将自己推上天空,避开了那几乎完全收紧的风刃气流,仍有些许将他的衣服割破,甚至伤到了他的皮肉。
神的力量有多可怕,分明只是蹭到一下,那伤痕不至于深可见骨,却也是皮肉翻出,鲜血淋漓。
如暖吃痛,一双细眉纠结在一起,却引导自己的鲜血绘出巨大法阵,那血红的法阵看起来可怖极了,那源源不断的鲜血为法阵不断增添力量。
最初的魔就是从神血中诞生,这也是为什么总是会有半神被自己的心魔操纵,承认半神是神这一举动,一方面是为了将神之内战留下的罪孽根除,同时更大的原因也是神界为了在半神还未真正崩溃将魔释放出来,而让魔界更为强大足以与神对抗之前,将他们扼杀。
此时的如暖就是已经被心魔吞噬的存在,他的怨恨无限扩大,而无寒又何尝不是?惩戒勉力攥紧手中的锁链,才将失控的无寒拉住,他之所以给无寒这样的束缚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弑神之神被赐予了这样的权力,但确实如此情绪不稳定的神,甚至原本连实体都没有,一团浓郁的怨气,在天地之间游荡,漫无目的,仇视世间的一切。
“无寒,莫要一错再错。”惩戒用力一拉,宽大的袖子顺着小臂滑至肘弯,那紧绷的肌肉清晰可见,他很吃力,这点从紧咬的牙关而突起的咬肌也足以体现,惩戒是个从容的神明,因为他不懂得那些凡人所谓的情绪,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了解的想法,光是收留了如此危险的存在就足以证明,他是对情感有渴望的。
无寒被勒紧了脖子,窒息感来得如此强烈,一瞬间就让他张开嘴试图大口的呼吸,可是没有用,刑律之神惩戒亲手所做的锁神链哪是他那么容易就能挣扎得开的?
“无寒!”惩戒把无寒拉到近前,那拼命挣扎的模样取代了刚才的暴戾,现在的无寒只是用指尖死命抠着越勒越紧的颈圈,双眼向上翻起,那狼狈的模样连如暖都停下施术,愣在当场,但是也不过一瞬而已,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用血召唤出的暗红色火龙抛向了无寒与惩戒,凡人的攻击对于神而言不值一提,但是如暖不同。
惩戒知道那是混合着他神血召唤出的火焰,同时也是心魔即将破体而出的征兆,那是混合着魔的力量而使出的法术。
他不由得抬手,掌心向着如暖的攻击竖起,暗金色的神徽出现在他掌心,立起浓郁到看不到对面的神力凝聚成结界格挡,可是那火龙长尾一甩就掉转身形,向着地上躺着的无寒去了,惩戒猝不及防,手一松,也不管方才被灼烧过的羽翼愈合得如何,一展双翼就护住无寒。
如暖凝聚了自己全部力量的火龙证明自己确实是能够伤到上神的,即使不是什么重创也足以让刑律之神修养一阵那双引以为傲的羽翼了。
无寒纵使失了神智,又被惩戒这样束缚着,也依旧因为惩戒再度受伤而像发了疯一般嘶吼着扑向如暖,这次惩戒没有力气阻止,他紧握着锁链,可是因为方才无寒的挣扎加上挡下的攻击,已经让他体力消耗殆尽,只能看着锁链从他袖中滑出一大截,另一头的无寒将遍体鳞伤的如暖按在身下,此时的无寒早就忘了惩戒曾经用了几百年时间教会他的沟通交流与理智淡然,他低吼着像一头兽,不管面前这个半神究竟是如何惊恐到说不出话的模样,也一副要将他撕成碎片的样子。
惩戒终是唤出神杖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调动自己的全部神力,将锁链收紧收短,最后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在无寒被浓重怨气包裹像是要自我毁灭的爆发举动之前,用结界护住了如暖。
惩戒紧拥着那个丧失神志的无寒,侧首向如暖微笑,美丽至极的眉眼微微弯起,薄唇上扬了几不可见的一点点,一部分被烧灼至炭黑的羽翼合拢包裹了两个神明。
如暖觉得,那一瞬间,他曾侍奉过的神明露出的表情,即使是微小勾起的弧度,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神真正的笑容。
“既然是我管教不佳,自然我会承担,只是对不住你,我们的恩怨竟让你承受去了。”
这是如暖最后的意识,最后所记得的是惩戒对他说的这句话。
然后他就跟着结界以及周遭被弑神之神爆发出的强大怨气所毁灭殆尽的新沐曦族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新沐曦族毁灭的原因,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守墓人结束的话语拉回了众人的意识,如暖亲历这些,虽说有与之不符的心思和态度,就比如他面对着疯狂将自己扑倒的无寒,是直接吓到惨叫出声,而非吓到说不出话,他可没有别人想的稍显镇定,或者说他在无寒面前的失态是常事,但是这一切他还是仿佛回顾了一遍一般……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两位神明的样貌了。
而相比起他,森罗则是像是重温自己看过的故事一般,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将与事实不符的事情说出来,倒是留光对此很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伤害神明,怎么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去挑战神明,是有多强大的自信?”
“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个如暖从一开始就是强大的,是深受火元素喜爱的,同时也是因为爱与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产生的勇气,还有那被阴差阳错赋予的力量,也是他变成那样的原因。”守墓人仿佛料到了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似乎被说过千万遍的答案就让他以冷静且不停顿的说了出来。
留光依旧不明:“那他究竟是如何阴差阳错得到这样的力量的?神血不是他想要就能拥有的吧?”
守墓人似乎许久许久都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过这个故事了,他高深莫测地微笑:“那么,你的意思是想要听听完整的故事吗?”
“我不想听。”如暖已经接受了是自己还自己的种族毁灭的事实,眉头蹙起,打算起身离去,却被留光不管不顾的拽住了袖子,他低头与留光相视,那可怜哀求的神情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情感却少了几分,他似乎更熟悉一种更加强烈的乞求感觉。
如暖终是妥协,重新掀袍盘膝坐下:“那么,请你满足这个孩子的要求吧。”
森罗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样真的好嘛?你不想听的吧?我也不希望你……”
“无妨的。”如暖叹息,压低嗓音,“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既然我已经变成了现今的模样,又自己踏出了这一步,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想必你们到了这年纪,也该爱过什么人,理应是会明白他们的。我只是未曾想,竟然会将这个故事真的说出来。”守墓人这么说着,开始了他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