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一年一度的体检又到了。乔帆看看自己保持得恰到好处的身材，以及手臂腰腹渐渐生成的肌肉，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意愿去体检。三十多岁，最健壮的日子，最旺盛的生命力。像要出栏的猪一样，被人摸摸这里，捏捏那里，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上一回体检，他喝了两瓶矿泉水都没有憋尿成功。这次，他原本不打算去的，但向欣予不依，坚持要乔帆去做个全面体检，好更客观掌握自己的身体状态。所以，当乔帆嘟嘟囔囔地说，“有那功夫，我还在家里做200个侧平举呢”，被向欣予一顿数落，“你们公司今年委托体检的地方，可是业界的超三甲，不去机会就白白浪费了。”于是，乔帆转念一想，那就去检一遭，顺便也通过指数来确认下四年如一日，坚持健身的效果。
体检前一天晚上八点，乔帆刚想喝咖啡，就看到微信里，向欣予发的信息：“晚八点之后，禁水禁食哦。”他方才想起体检这回事，赶紧把胶囊咖啡机关掉。自西餐厅向欣予主动告白，确定关系以来，乔帆的生活发生很多好的变化。比如，每天早晨出门前，会有向欣予的电话来帮他参考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到中午，就有向欣予的电话来关心他午餐会不会又吃高热量的食品；到了晚上下班，两个人即使没有时间见面，也少不了通过微信语音或视频，天南海北地侃上好久。有人关心，有人陪伴，乔帆知足不已，脸上浮现出更多的笑容。连唐双都跟他打趣，“经理，你和欣予什么时候结婚？你这一天到晚笑得脸上都出褶子了，赶紧让欣予给你也做做面膜、美美容，可别未做新郎就成老郎啊！”
待到乔帆确认体检医院地址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为什么向欣予说它超三甲。千真万确，公司竟然选择委托元溪市肿瘤医院给员工体检。这医院名字，震得乔帆清醒无比，后背还隐约有点发凉。幸好自己没有什么坏习惯，几年来也一直坚持在健身。就当让淘气的灵魂去接受一点点生命教育吧。
第二天，乔帆一大早就起床，听着音乐，洗了个清爽的晨澡，换好衣服，拿上身份证和员工卡，就出门了。他打算早点结束体检，好去找欣予一起看看电影或者吃吃饭什么的。不过，走到楼门口，他就看见向欣予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条纹阔腿裤，搭配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站在早晨的阳光里。
乔帆感到一点小意外，刚刚分明在电话里聊着今天的安排，却原来向欣予一直在自家楼下。想着自己刚才赤着身体，满客厅溜达的狂放样，乔帆暗自庆幸，向欣予如此善解人意，没有上楼。他迎上前去，向欣予也几乎在同时转过身来。乔帆说：“欣予，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直接上楼多好。”说完这话，乔帆自己都觉得好虚伪。
向欣予笑了笑，说：“我今天正好没安排，听说肿瘤医院那边特别难停车。所以，我决定给你当一天免费司机，护送你去体检，体检结束后的时间给我，作为酬劳，你觉得怎么样？”
乔帆当然求之不得，昨晚查看路线，他就已经注意到停车是个问题。有欣予相送，脚力和时间就可以节省不少了。两人在路上说说笑笑的，大概一个多小时才到肿瘤医院。果不其然，门口排队等卡进院的车已经排起壮观的长龙，目测一个小时都不见得能开进医院。这种状况下，向欣予的安排就愈发显得意义重大。
“你去吧，别漏检，各个项目都查一下，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我把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或者什么地方，随便逛一逛。”向欣予细心地叮嘱乔帆。
“好的，一会儿见。”
体检的场面有些混乱，尽管公司和医院提前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和周全的安排，还是有人在不断地问，“去哪儿？”“怎么憋尿？”“什么时候能轮到我？”“我的乳腺没问题吧？”乔帆耐着性子从五官、心电图、血压、一路查到前列腺。听说，负责收集标本和做仪器检测的医生大多面无表情，对谁也不怎么说话，永远都是几句“可以了，走吧”，“回头看报告”，谁健康不健康得要拿到体检报告才能知晓。
偏偏轮到乔帆做胸部CT扫描的时候，医生的态度竟然极度认真起来，眼睛贴近显示屏，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乔帆想，“是在为我行走江湖如此多年，胸腔胃壁依然光滑如初而惊叹么？”可看着又不像。他心里一阵紧张，怯怯地问医生，“请问，是我的胸部有什么毛病吗？不会是乳腺增生吧？”
乔帆弱智的笑话并没有改变医生的表情，对方冷冷地回他，“不好说。回头看报告吧，有必要的话门诊复查。”
做完最后一项检查，乔帆把单子全部交回导诊台。身边的同事，包括唐双在内，都像完成了一件大任务一样，恢复了平时的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乔帆正要给向欣予打电话，却被唐双给揪住，“经理，我那重色轻友的闺蜜竟然扔下我独自打车，然后，跑去接你。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彻底打入冷宫。真是服了你们这感情增温的速度了。”
乔帆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行行行，我替欣予给你赔不是，一会儿，你叫专车回家，车费我给你报销，如何？”
“嘿嘿，这还差不多。行了，不耽误你们了，赶紧周末甜蜜去吧。”
不到一刻钟，向欣予就把车子开到了乔帆眼前。而且，料定空腹做了一上午检查的乔帆肯定饿透了，还特别有心地买来两份快餐。两人决定，找个风景如画的河边，吹吹自然风，就在车里解决午餐。省出来时间，下午再去听一场小提琴音乐会。乔帆对向欣予的安排非常满意，虽然，小提琴演奏会的所有曲目，他都似熟非熟，也不太能把握音乐想要表现什么，只是在旁边陪着，看向欣予听得如痴如醉，他也乐得享受拥有一个高雅女朋友的骄傲感。演奏会的间隙，向欣予问乔帆体检是否一切正常。乔帆想起胃部检查时医生的神态，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就应付地说了句：“应该吧，我这么健壮有型的男人，怎么会不正常？”
情侣日常的大部分约会项目都进行完毕之后，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向欣予还舍不得和乔帆分开，乔帆也有些不太情愿回归一个人的房间。向欣予提议找家有风格的酒吧去消遣一下。乔帆最开始有些不太情愿，他反问向欣予，“咱俩去酒吧，那里多乱啊”
向欣予不认同地说：“酒吧不一定都像你想的那样糜乱喧嚣，只是节奏动感些、灵魂随性些。我又不是带你去嫖、去吸毒，看把你给吓得。”
“酒吧界也会有清流，这我倒信。我不是担心你一个天真单纯小姑娘，到酒吧看到不该看到的吗？”
“你想多了。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大街上，不也有淑女、绅士、恶棍和流氓吗？心向善，行就不会近恶。”
“嗯，你的道理好像很强大，幸亏我今天出来没穿那么正式，这身行头去酒吧倒也适合。酒吧倒是有很多，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个，问问唐双？”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回国才没多久，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我喜欢有格调的酒吧。我这就给唐双打电话。”说着，向欣予就拿出手机，给唐双打了过去。“喂，小双，你在哪儿呢？”
唐双正为白天向欣予丢下她的事情酸着呢，一听是向欣予，就忍不住要奚落她几句，“你这个见色忘友的，竟然把你家小乔接来接去保护着，不理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是公交，又是出租的。现在想起我来了，没空！”
“小双，别生气。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也有很多约会不是？我和乔帆突然想找家有格调的酒吧坐坐，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啧啧，又不带人家玩儿。我还要不要给你们良心建议呢？”唐双故意忸怩不答应。
“哎呀，小双，你就告诉我们吧。我们俩能早日修成正果，你这红娘才算功德圆满。”
“那好吧，为了本姑娘也能修得佳缘真爱，我就给你们点建议。酒吧街那块儿，有个人气很高的希神酒吧，到了周末，会有知名歌手驻唱。只要你们不乱闯乱入，应该会有比较愉快的泡吧体验。”
“乱闯乱入是什么意思？”向欣予疑惑地问。
“酒吧嘛，是个纵情纵性的地方，就算没有小姐、公主、牛郎之类的，也免不了有人酒后收不住，做些激情越线的事情。你们老老实实在吧台或座位上喝酒，就不会尴尬啦。”
“哦，原来是这样，我们去看看。你要是没约会，随时欢迎加入我们。”向欣予说。
“算了吧。你们今天处心积虑要甩开我。我才不要去招人烦呢。改日约。”唐双挂断电话。
向欣予收起手机，对乔帆说：“唐双建议我们去希神酒吧，听名字有点奇奇怪怪的。但她说，里面还算正常，没有那么乱。”
“反正咱们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抉择，就听唐双的。好不好，去过就知道了。”
于是，向欣予发动汽车，按照导航上给出的路线，一路向着希神酒吧开去。在英国的时候，每逢节假日，有闲不忙的时候，她就会和朋友选个酒吧，坐下来喝杯酒，或者听听歌、聊聊天。也有疯狂的重金属或者摇滚乐，但那样的地方，向欣予并不心仪。Bradley和向欣予正好相反，DJ的手指一旦挥向灯光迷乱的天花板，Bradley的身体就会像疯狂的弹簧一样，随性扭动摇摆。即使，他身边的向欣予几次露出厌烦的表情，也不能阻止Bradley继续疯狂下去。
进酒吧街的路有些拥堵。虽然，这个点儿不算交通高峰时段，但很多辆车挤在路口。也许，有太多烦乱的灵魂渴望在酒吧里放空。向欣予手放在方向盘上，不疾不徐地控制着车子的速度。拐过两条小路，才看到希神酒吧。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璀璨灯光。只有发光灯管拼出来的“希神酒吧”。要说最抢眼的，还是入门处金黄色的神女雕塑，完美立体的五官，光滑如玉般的肌肤，轻柔飘逸如纱绸般的衣裙覆住她优美的身体。在夜色中，相当有魅惑力。门口站着的两个男服务生，看到乔帆和向欣予并肩走来，也分不清什么关系，只好满脸堆笑地说：“先生、女士，里面请！”
穿过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进入酒吧，乔帆一下子体会到希神酒吧的名副其实。面积大些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希腊神话题材的巨幅油画。月桂树下的阿波罗，头戴树叶做成的花环，手捧里拉琴，半回首，深情地望着月桂树。这可能就是神话里的郎有意、妹无情。阿波罗壮硕的身体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性感但绝不低俗。就连另一面墙壁上的《丽达与天鹅》，也处理的格外委婉，绝不是达芬奇画笔下的一览无余。这些油画和随处可见的仿制品雕塑，充分显示出这家酒吧经营者在品味上的与众不同。在希腊神话的世界里，原初宇宙的一片混沌，恰恰是因为爱，才得以建立起秩序。即便，不能以身作则的宙斯处处沾花惹草，潘多拉打开盒子之后的世界，也确乎充满瘟疫、灾难、纷争和死亡。人类的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到底是希腊诸神给人类做了坏榜样？还是人类给希腊诸神做了坏榜样？答案不言而喻。也许，这就是生命和生活最大的本真：从未完美，但又不断地趋向于完美。
吧台区的光线昏暗，很多区域都看不清楚地面。乔帆自然地牵起向欣予的手，在服务生的引导下，坐到一处卡座。酒水单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洋酒、鸡尾酒、红酒和啤酒，不下一百多种。名字也起得眼花缭乱：宙斯的忧伤、情定爱琴海、哈德斯之吻、潘多拉的盒子……果然是希神酒吧，连酒品名字全部都起得这么独特。要是一个希腊神话故事都没读过的人，估计连酒的基础味道是苦、是甜、是绵、是烈都不可能有任何预见。乔帆忐忑地点了一杯西西弗斯的永恒，向欣予选了一杯伊娥的眼泪，对于可能莫名其妙的鸡尾酒很是期待。待到一口呡下去，才知道，再玄妙的名字，也不过就是把甜酒、烈性洋酒、薄荷、豆蔻粉等摇摇晃晃混合在一起，让人品出各种味道罢了。在酒吧休闲，最重要的其实不在酒，而是氛围。
10点多钟，酒吧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演出台面积不大，略高于地板，装饰的倒也不复杂。架子鼓、电子琴、谱架等各种设备都已经准备完毕，只待主唱和乐手登场。最嗨的时刻也就到来了。向欣予和乔帆已经没有办法专心聊天，只能随着人群或者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的音乐，有上句没下句地互动着。乐队上来了，但是没看见主唱。先来一首劲爆单曲，惹得很多人，不由自主走下舞池。酒吧里的灯光也跟随乐曲进行有节奏的闪动。人群顿时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动。向欣予要拉着乔帆去跳舞，乔帆推脱说先去趟洗手间，便离开座位。什么西西弗斯的永恒啊？跟傻不拉几连石头会原路滚下来都不知道的西西弗斯没有半毛钱关系，要非说有，那就是怎一个苦字了得？
乔帆在洗手间待了几分钟，就打算出去找向欣予。大部分人都在舞池跳舞，光线调得比刚才更暗。他小心地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狭窄过道，尽量不去撞到端送酒水和果盘的服务生。有一个穿短裙的女孩低头背对着乔帆，手里端着一个酒托盘。看样子应该是在向客人推销酒。过道很窄，女孩站在那里，让本来就窄的过道基本无法容忍乔帆顺畅通过。所以，他只好绅士地站在女孩身后，等待她推销结束。一束强白光打来，乔帆注意到女孩子头发的颜色竟然是很少见的紫色。这让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在酒吧街遇到的紫头发女孩，该不会是一个人吧？不过，反正也没见过正脸，是不是同一个人，那谁知道呢？
客人没有买酒，女孩有些失望地转身，打算再换一桌碰碰运气。这时，强光第二次打来，乔帆和紫发女孩的眼神正面相撞，迅即分开。然而，一秒种后，乔帆忽然意识到女孩的眼神无比熟悉。尽管有紫发的遮掩和浓浓的妆容，但他还是百分百确定，紫发女孩是韩冰，他日思夜想、却再也没有见过的韩冰。此时，他顾不得向欣予还在等她，转身就去追。迎面而来的客人跟迫切搜寻韩冰的乔帆撞个正着，只是几秒钟的功夫，他就再也找不到紫头发的影子了。既然是在酒吧卖酒，酒吧里的人一定认识她。乔帆抓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服务生，问：“卖酒女孩是不是有个叫韩冰的？”
男服务生摇摇头说：“没有，我们这里肯定没有叫韩冰的。”
“就是那个紫头发的女孩，刚才还在这边卖酒的。”
“哦，你说可可啊，她可不叫什么韩冰。她叫冷可可，在我们这里工作好几年了。”
韩冰？冷可可？乔帆顺着过道，一路找到女洗手间门口，也没有再看见那一头紫色的发。他的心像被炸药炸过一样，硝烟弥漫，七零八乱。她改一千种发型，一万个名字，错不了，就是他的韩冰。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谋生？为什么要把自己装扮得人不人、鬼不鬼？命运到底对韩冰做了什么，把她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韩冰到底把自己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再相逢，乔帆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乔帆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跳舞跳累的向欣予早就已经坐在位置上休息。一个洗手间，乔帆竟然去了那么久。向欣予有些开玩笑地问乔帆，“怎么去这么久？便秘？”
乔帆没有作答，或者更准确地说，向欣予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向欣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话可能粗野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乔帆靠了靠，抓住他的胳膊，撒娇地说：“哎呀，我开玩笑的，你不许生我的气。”乔帆苦笑着摇摇头，推说酒喝猛了，有点晕。向欣予这才放心地靠在他的肩上，听姗姗来迟的主唱倾情演绎金曲。
而此时，帅气的调酒师身后，冷可可紧咬着嘴唇，偷眼望着不远处的乔帆和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默默依偎。她藏了十年的相思和委屈像被咒语从冻土中唤醒的种子，瞬间萌发、生长。黑暗的日子里，她有奢望过再相遇，却从没想到，会让乔帆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多牢靠的情感，都会被人忘记。乔帆的身边已经有了更好的她。那冷可可，就永远只是冷可可吧。
冷可可？韩冰？这两个名字在乔帆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他不愿相信，但是又不得不相信：命运就是安排了这么一段扎心刺骨的重逢。可为什么要在他和韩冰之间，而且是在和向欣予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乔帆发疯似地想知道，大学毕业前，韩冰突然失踪到底是不是因为她信里说的“我嫌你土”。而这十年间，是什么样的厄运让他冰清玉洁的公主，就这样跌落凡尘？尽管，向欣予兴致不减，乔帆却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任何。昏暗中，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