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的玻璃碎片依然躺在簸箕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进门时周盈缶感觉那些玻璃碎片在发光,或许是窗外月光照进来的反光吧。
今晚仿佛比往常更冷,也许冬天已经不太远。雪也快来了吧,不知道人会不会回来。
周盈缶第一次见到宰玉时,她在雪中葬猫。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名字叫折纸。她说,折纸是替她死的。周盈缶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她很伤心。
后来,周盈缶送给宰玉一只猫,那是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名字叫取砚。再后来,取砚跟着宰玉走了。
“真是白疼你,狗东西!平时都是我给你铲屎、洗澡、买猫粮……”周盈缶摩挲着桌上的笔墨纸砚,有些懊恼,有些伤心。
南山。南禺之山下。
“阿嚏!”正在溪涧用猫爪儿洗脸的黑猫打个喷嚏,“谁在骂我?”
黑猫疑惑地摇着猫头四处张望,看到已经走远的主人,忙跑着跟上。黑猫叫着:“大人,等等我啊!”
女子驻足回首,衣裳胜雪,明眸善睐。她柔和笑着,应道:“取砚,快点儿!”
书桌前。
周盈缶提笔,书‘佳人难再得’。
隶书,师《曹全碑》,算是周盈缶学的最好的字。宰玉说,《曹全碑》秀美飘逸,周盈缶仅得一字——飘。
宰玉的字写得很好。周盈缶学来学去,字却总写不好。大概是贪图她执手传书,才不肯学会吧。周盈缶不觉露出笑容,只是转瞬笑容变得黯然。
不知何时,一只椿象爬到书桌上,缓缓而行,身上隐约缭绕着黑色的雾气。
放在桌角的火机发出明黄的光芒,一团火焰升起,将椿象化为灰烬。
深陷回忆中的周盈缶,正盯着‘佳人难再得’发呆,感觉余光中有光华闪过。他转头看时只发现桌角的灰烬,以为是不小心落下的烟灰,并未在意。
苏结缡站在楼下,望着那扇亮灯的窗子。一只椿象飞来,落在窗子上。苏结缡眉间轻皱。
又一只椿象飞来,接着成群的椿象飞来,落在玻璃窗上。密密麻麻的椿象仿佛幕帘,遮住窗中透出的光线。
苏结缡盯着落满椿象的窗户,眉头越皱越紧。她伸出手,五指虚握,定住一只正要飞往窗户的椿象,冷道:“臭虫!你不好好待在南山,来东极做什么?”
“苏结缡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椿象疑惑道。
“我问你不在南山待着,跑这里爬窗户做什么?”
“那房中的人与青丘余孽有说不清的关系,估计也是南山的旧人。此事说来话长,容我稍后跟大人详细解释。”
“你想对他做什么?”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先下蛊,再杀!或者先杀,再下蛊,制成蛊人!”椿象兴致高昂。
“你对他下蛊了?”苏结缡已经有些压不住怒气。
“那人身边有一枚育沛,稍微有些麻烦。不过,一枚育沛怎么能挡住我万千分身呢?大人稍待片刻,我马上解决他!”椿象兴奋地说着。
苏结缡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五指一握,定在空中的椿象化为齑粉。纤指划破虚空,一道道光线结成光网,苏结缡将玻璃窗上的椿象全部网在其中。她玉手一握,光网收缩成点,和椿象一起泯灭。
“大人,这是为何?!”不知哪里飞来一只漏网的椿象,不解地尖叫着。
苏结缡纤指虚点,将漏网的椿象粉碎。再无椿象飞来。
椿象决定听取苏玄的建议,回南山复命。东极太危险,以后如无必要,它不想再来。
苏玄正在奶茶店中喝着抹茶奶盖。
“知觉之石在我手中。”奶茶店老板吮一口茉莉花茶,接着道:“椿象一定想不到,这颗知觉之石本就为我准备的。”
“那只臭虫没有脑子的。”苏玄嘲弄道:“若是知觉之石被其他人夺取,它回到南山,司命肯定不会放过它。”
“不知道又是哪个同胞的血肉凝结成这颗知觉之石?”奶茶店老板摩挲着血色的石头,眼中满是悲伤。
苏玄沉默片刻,轻声道:“你知道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神王与众位圣贤联手将主宰封印在虚无之地中,这是合谋。如果不是这样,也没有如今的神湮之地。归墟之劫如若完成,不止是你们,众神也早已不复存在,整个宇宙都已归于死寂。”
奶茶店老板嘲弄道:“想要维持封印,就需要虚无之石。知觉之石就是虚无之石的种子。而我就是这种子的土壤。”
苏玄冷道:“付出代价的不止你青丘濡尾。南山、北境、西海、东极,哪一处不是付出血的代价,才得以保留。这神湮之地,说直白些不过是些丧家之犬的狗窝罢了。”
青丘濡尾冷笑道:“我们是丧家之犬。那你们是什么呢?主宰的刽子手?背主的白眼狼?”
苏玄冷道:“你不用对我冷嘲热讽。这宇宙是棋局,你我为棋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求存而已。谁也不比谁高尚。”
“命运双子,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吗?”青丘濡尾试探道。
苏玄轻声道:“命运双子,终归不是命运。即使是命运、司命、折仙、黄昏,他们终归也不是神王。即使是神王,他也不是主宰。”
“主宰,也无法预测一切。”青丘濡尾叹息道。
“没错,即使是主宰,不是也被囚于虚无之地。”苏玄轻笑道:“宇宙变换,命运无常。而且,你别忘了,我所代表的是厄运。”
青丘濡尾沉默片刻,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苏玄喝完抹茶奶盖,将杯子扔进垃圾桶,轻声道:“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你见过那个女孩儿吗?”
“见过几次。”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我都不一样,她身上有一把剑,我听到剑鸣如龙吟。她应该来自北境。”
“我是说,她这个人怎么样?”
青丘濡尾疑惑地看了苏玄一眼,轻笑道:“月下如仙子,雪中是佳人。”
“苏结缡比她如何?”
“各有千秋。”
“我比她如何?”
“略有不及。”
苏玄愠怒道:“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苏结缡?”
青丘濡尾笑道:“你自己也说了,你代表厄运。幸运总比厄运要好一些吧。”
“他真的能帮我?”苏玄迟疑道。
“这东极是一座监牢,想要挣脱命运的枷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青丘濡尾仿佛答非所问。
“她确实从东极离开了。”苏玄却明白其中的意思,轻声道:“或许他真的能帮我吧。”
青丘濡尾喝完残茶,轻笑道:“你可以拭目以待。”
“希望你这只老狐狸没有骗我。”苏玄从手腕上解下一串吊坠,轻声道:“这是魂匣。要骗过命运不容易,但是只要你不作死从魂匣中出来,又正好出现在她眼前的话,她也很难察觉到你。”
青丘濡尾接过吊坠。吊坠呈黑色,似玉似石,似金似木,不知到底质地为何。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阵法,又和青丘濡尾所知的阵法绝不相同,应该是出自西海之物。
苏玄道:“这是我好不容易从西海一个小女孩儿身上换来的。她的父亲曾经是黄昏也很头疼的人物,东西还是有保障的。”
青丘濡尾叹息道:“她在东极过得也不容易吧。”
苏玄冷笑道:“谁过得容易?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
“我死以后,你将此物交给周盈缶。”青丘濡尾从怀中取出一朵花。
“迷毂?”苏玄接过花,那花像是构树的花球,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红光。
“如果你们去到南山,去招摇山。丽麂水中有育沛,可以防蛊。不过要是碰上司命,最好的办法是逃。除非……”青丘濡尾说着沉默起来。
“除非什么?”苏玄问道。
青丘濡尾叹息道:“除非周盈缶能想起自己是谁。”
“难道在南山还有司命无法对抗的人?”苏玄疑惑问道。归墟之时,神王遣往各个世界的神,应该都是那个世界的力量无法对抗的存在才对。司命既然去往南山所属的世界,说明他的力量正好克制那个世界。
“如果不是因为……”青丘濡尾叹息道:“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我们开始吧。”
“好。”
“我是不是要做做样子?”
“那样更好。”
“可惜下午我刚把店里打扫一遍。”青丘濡尾环视店内,叹息一声。他的身后出现一只巨大的青狐虚影,青狐九尾,妖气凛然。
知觉之石受到感应,散发出猩红的血光,一株随风摇曳的血色藤蔓破石而出。藤蔓如蛇,穿入青狐虚影之中,藤蔓疯长。
“命运与你我同在。”苏玄轻声道。
店门前‘停止营业’的灯牌熄灭。
藏于暗处的张老师察觉到澎湃的妖力,心中骇然。没想到在学校近在咫尺的奶茶店中,竟然有如此大妖存在,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而后,他察觉到命运的力量,恭敬地跪伏在地。
店内天花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青狐虚影。
“命运!”青狐虚影怒吼一声,向天花板扑去。
尘埃落下,青狐虚影暗淡几分。天花板上的眼睛更显妖异。
“青丘余孽,别做无用的挣扎。”苏玄面无表情道。
青狐虚影虚弱地卧在地板上,血色藤蔓已经布满他的身躯。
青狐虚影慢慢消散,青丘濡尾缓缓闭上眼睛,一朵血花在他的心脏处开放。血色藤蔓迅速衰败,而后花朵凋零,一颗黑色的果实掉落在地。
苏玄拾起黑色果实,站在椅子上,将虚无之石放入天花板上的眼睛之中。
“恭送命运大人。”苏玄躬身道。
天花板上的眼睛闭上,消失不见。小店恢复宁静。
店门前‘停止营业’的灯牌亮起。
苏玄轻轻挥手,青丘濡尾的身体化为尘埃飘散。她俯身从尘埃中捡起黑色的吊坠,轻声道:“还好是真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