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我要帮着双子哥把少东家埋了。”王景文请求。“这是一个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曾经与我们共同抗日的人。张排长，给他找副棺材埋葬。棺材先打个欠条，随后要给钱！”“是！”排长响亮地应。王景文忽然想到夜里去淘弄饭桌的时候，那提供饭桌的百姓家就在那山墙停放着一口黑乎乎的棺材。要说起这棺材，我不知道南方是啥习俗，但是在这北方，在俺东北，不少人家那老人还健在呢，就给自己预备了棺材，甚至，那棺材是一种家当。瞧着那棺材，那老人甚至自豪呢，颇有点后顾无忧的意味。咋会有这习俗？我琢磨，一个字，穷，怕万一作古因为穷，难以入土为安。
拍开了院门，老乡不太高兴地说：“还要倒弄啥啊？”
排长指山墙那儿的黑棺材：“嘿嘿，想跟您买那口棺材。”
老乡瞅瞅棺材，瞅瞅排长，瞅瞅来的别的士兵，没客气：“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排长碰了一鼻子灰，还没提要打欠条就碰了一鼻子灰。
“我们是东北民主联军！”王景文说。
老乡瞅瞅王景文，一摆手：“那也不卖！”
“我们要埋的是个抗日英雄！”王景文说。
老乡狐疑：这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咋还打出了抗日英雄？
双子说话了：“大爷，他说的是真的，要埋的是抗日英雄！而且，我会给你两匹马，换你的棺材！”指驮着毕经纬尸体的毕经纬的马，和自己的马。那可是两匹膘肥体壮的马。老乡盯着马不作声。“成交？”排长问。老乡点了点头。就先将全部的马搁老乡的院，尸体放进棺内。老乡把归他的马牵进了屋，好像怕被抢走似的。一口棺材，两匹大马，需要啥老乡提供啥。排长和手下抬了棺材，手中拿着锹、镐。抬了一二百米，排长说：“就这吧。”锹清除了地面的积雪，一镐下去，都是心中一沉：一镐下去就是一个白点！地面硬邦邦的。都望向排长。“政委是命令埋了他的。”王景文说。“是，政委是这样命令的。”排长说。双子啥话也没有，上前拿过别人手中的镐，一镐一镐地刨，就是闷着头一镐一镐地刨。王景文上前想拿过双子手中的镐替换着刨，双子推开王景文，就自己一镐一镐地刨。“镐太少了，就一把。再去跟老乡借几把镐！”王景文的班长说，然后就亲自带了王景文等去借镐。排长瞅瞅棺材，叨咕：“得老大一个坑！”双子刨出一个小坑坑。“就刨那一个坑，再刨深一点，而后塞手榴弹炸！”排长说。就上前拿双子手中的镐，这回双子没拒绝，排长接着刨，加深着那坑。
看看差不多了，排长往小坑坑塞了三颗手榴弹，连在了一根绳子上，排长让大伙退后，正赶上王景文的班长带人回来，踅摸了三把镐回来，手里拿着绳子的排长说：“退远退远！”
可是双子忽然冲了回去，踩住了绳，喊：“别炸！”“咋？”排长生气。“会炸了少东家的！”双子说。是，棺材离爆炸点有点近。上前了人，移动棺材，移得远远的。一声爆炸，飞起的硬土块噼里啪啦落地。站起的排长先望了望四平街，四平街也望过来，在战事结束的时候，这儿，忽然响起爆炸声。再刨，刨了几个深坑，再拿手榴弹炸。土层被炸得松动，再下镐，就下来一块一块的硬土块。晌午的时候，连长派人给送来了馒头。
咋找来的？听到了爆炸声，就看到了在这忙活着一堆人。后来的日子里，雷鸣政委曾来看这坟，在坟前肃立了许久。苏军排山倒海而来的前夕，他与坟中人有着难忘的合作。越过四平街，毕经纬可以遥望他的家乡。排长带人进城的时候，见一辆卡车出城，满车的人。后来知道，那车拉载着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国民党弄出个辽北省，这四平作为了省政府所在。黄司令下令：“给他们辆卡车，让他们滚！爱哪去哪去！”省政府的班底就被装上了那辆卡车。
下午，俘虏被集中在一所小学校的院内，雷鸣政委给上课，他忽然看到俘虏中有王景文的身影，奇怪，随即看到了王景文身边的双子，明白了。王景文知道政委看到了自己，向政委笑笑。
“你们，我们，同为华夏子孙，同胞是也！而今同室操戈为的什么？蒋介石要独裁，要的是蒋家王朝！我们共产党人不能答应！你们答应吗？愿意助纣为虐？我坚信的答复是：不！不！不！那我们就欢迎你们加入进来，与我们并肩战斗，打出一个新中国来！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雷鸣的演讲总是火一样，燃烧出你的热情。王景文爱听政委讲话，隔时间长了没听着，就巴望呢。
双子怔怔地望着雷鸣。就这个政委，下令安葬少东家。“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回家；想加入我们的，就留下，去留自由！”政委说。前边放着桌，留下的去那儿登记。王景文也不管双子愿意不愿意，拉着双子的手说：
“咱们去登记！”其实双子是想回王村的，继续给毕家放羊，或放马。也许，再回绥化城，给毕家经营那豆腐坊。但是，小文子牵着手呢，他不忍抽回自己的手。老东家哦，看来我不能赶回王村给您报信了！也许，不报信更好。
“我被你绑架了！”登完记双子不乐意地说。“绑架你做好人！”王景文说，不过有点理直气不壮。后来嘻嘻一笑：“那我得吃红线了！”吃红线，土匪黑话，勒索钱财的意思。双子勉强地一笑，耸肩说：“你撕票吧。”来了命令：司令部首长要视察四平街周遭的工事，让骑兵团派出一个连跟随。骑兵团让王景文所在的连前往。王景文跟班长请求带上双子，说双子反正已经报名参加民主联军了。班长请示排长，排长请示连长，连长应允，但是叮嘱了下：不要带枪。民主联军的总司令乘马视察。城内满街的军人，暖了城；但出了城，满眼的雪白，天空阴霾，北风飕飕。林总的黄呢子大衣不时被风掀动。在视察城西的时候，总司令驻马铁路线的时候，忽然就盯视一张在风中飘上飘下的纸，淡淡地说：“那是张地图。”
参谋长向一警卫摆了下手，朝那飞扬着的纸张一指往回勾了下。
警卫拍马上前，就在那纸张在天空中低了下的时候扬手抓住，看下，奔回，交给参谋长。参谋长笑了：“《满洲国地图》！日本人的！”“日本人的地图比我们的要更精细。”林总说。双子听见了林总的话，叨咕：“少东家有一张日本地图，总看。”王景文当时眼睛就瞪圆了：“那地图在哪？”“在少东家的里怀。”王景文就望向东南，毕经纬的坟就在那头呢。“部队打仗，地图可是重要的呢！”
他说。“我哪知道你们长官这么看重地图！”“那你现在知道了！”王景文殷切地望双子。双子望天。天空阴霾，欲雪。林总伫马叨咕：“这应该有条河的。”参谋长指一道雪岭：“那应该是，被雪埋了。”是，再远眺，现出河流的轮廓。林总点头。在此之前，林总就在地图上见过这儿。当夜，骑兵团就驻扎在那所小学校，雷鸣给俘虏上课的那所学校。学校离司令部很
近，骑兵团作为快速反应部队驻扎在司令部附近。那司令部就在先前的辽北省政府。王景文悄悄地将地图的事报告给了班长，报告的时候脸滚烫，觉得自己是在打小报告。班长报告给排长，排长报告给连长，连长直接去见团政委。“毕竟是已经入土为安的人。”但是想到，毕经纬看重的地图，很可能很重要。
就说请双子来一趟。跟着王景文。“我知道是地图的事。你们去取吧。”双子说。坟前，双子扑通跪下，磕头不已：“少东家，打扰您了，为了新中国，打扰您了！”那是一张军事地图，应该是日本关东军使用的。一些地名，被铅笔注上了中文。民主联军的参谋长瞧着地图连声地说：“不错，不错，好东西！”据说林总喜欢反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凝视地图。看王景文跟双子那个劲头，摽得那么紧的尽头，就让双子和王景文一个班。后来王景文问起黑炭马方，双子说：“他差点去王村把你家灭门！”王景文一惊。“少东家没让，为啥不让也没说。那回你和你爷带着自治军端了我们的营盘，恰巧马方没在营盘，去会相好的了。那回他去的时间有点长，也是觉得对不住少东家，所以那么说。”“那马方现在哪去了？”
双子一笑：“没了。”
“没了？”
“叫日本人给打死了。”
“叫日本人给打死了？”王景文糊涂。和爷爷端毕经纬营盘的时候，鬼子早玩完了，黑炭马方咋还能让日本人给打死了？
就是营盘设置在了密林中那个废弃的村落的时间里，失望与绝望交织的日子里，作为毕经纬忠实的追随者之一的马方，虽然见毕经纬沉静着，但是，绝对感受得到毕经纬那种内心深处的煎熬，当然就也跟着内心煎熬了。本来就是安静不了的人，窝不住的人，隔三岔五地就找个借口出去转一圈。反正跑过佳木斯，那儿有他的一个表妹，表妹夫是汉奸，鬼子投降后共产党的人一到佳木斯，就给抓起来毙了。先前本来表妹是要嫁马方的，别看马方黑炭似的，表妹可一口一个哥地叫着，都不叫表哥，叫哥。但是表妹的娘嫌马方穷，没出息，结果表妹嫁了汉奸。跟毕经纬做了军统特务的马方想起表妹就想毙了表妹夫。结果，共产党替他把表妹夫毙了。他可以跟表妹好了。那次离开营盘，倒没去表妹那儿，而是去了一个矿区，煤矿，一个拜把子兄弟的孩子娶媳妇，去喝喜酒。马方那时在先遣军是连长，开始的时候还真有一百多号人呢。但经过自治军两次的袭击，剩几个了，就毕经纬也没剩几个了。你叫毕司令，听着觉得是屄司令的意思。马方带了一个手下前往那矿区。
酒席就摆在当院。酒正喝着的时候，有人发现茅草房烟囱根那儿也冒烟，还冒火星，惊呼：“快救火！”就救火，拎着水桶爬梯子上去，浇水，房盖咝啦咝啦地响，冒热气。发现及时，火没烧起来，宴席继续。喝到夜幕降临，马方觉得该走了，不过，是回营盘还是找地方住下，那时还没主意。那拜把子的哥们儿送，没送几步被马方劝阻，回去了。没走几步，马方瞥见一澡堂子，打了个酒嗝，说：“嗯，先洗个澡，精神精神。 ”澡堂里没人洗澡，世界动荡不安，难道害得人没了洗澡的心思？泡在池子里，闭目养神，不时哦哦地打酒嗝。忽然听到了咔咔的声响，木板拍打湿润的水泥地面发出的声响，跟在睡梦中似的，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还是日本话，哇里哇啦的，那声音也沾水似的，湿润润的。怀疑是梦，但还是睁开了眼睛，马方吃了一惊：进来俩日本娘们儿，还大大方方地就进了池子，池水涌动。马方惊呆，同伙惊呆，但是腾地勃起。马方拎胳膊就薅过来一个，往池子的沿儿一按就从后面进入，一边动作着还一边说：“小鬼子，还送上来了！”另一个日本女人瞪圆了眼睛看，醒过神来嗷地跑出。
同伙看得目瞪口呆。跑出的日本女人哇里哇啦，声音远去，外边传来骚动。“别干出事啊！”同伙嚷。“现在可不是鬼子的天下了！”马方说，一直忙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同伙胆战心惊地看。嗷嗷地就从外边冲进来了男人，持着斧头，“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骂。马方的那个同伙嗷地往外冲，日本人冲进来的时候眼见不关马方那同伙的事，没理他，直奔马方，马方的那同伙光着腚冲出了澡堂，光着腚嗷嗷地跑。开始是没目标地跑，就是逃命，后来觉出了北风飕飕的，如同小刀割你的肉，明白现在得解决别被冻死的问题。嗯，马方赶婚礼的人家并不远，那可是马方磕头的朋友呢，赶紧让他救马方吧。马方的朋友瞪大眼睛瞅着赤条条的马方的同伙，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去救马方！快、快去！”给找了衣服穿上，呼呼啦啦地吆喝了人，赶来救人。澡堂见不到人，静悄悄的。进了浴池间，惊呆：马方的尸体横陈，漂浮在水池里，仰面，面门就是一道斧劈的深痕，冒出些豆腐状的东西，看着叫人作呕。矮粗的马方，胸毛浓密，尸体看着像狗熊，像猪。开澡堂子的日本人不见了，就奔了日本的住宅。澡堂子就在日本人的聚集区，见着男的就往死里打，不留丝毫情。群情激奋。有户日本人家传出了枪声，在枪声中这边有人被打中，这才阻遏了这群人。“不要过来，过来的就要开枪！”日本人喊。“那你们就把凶手交出！”马方的朋友喊。“凶手的，已经逃跑，你们的，可以去追！就骑着你们的马逃跑的，你们的可以去追，不关我们的事！”日本人喊。日本人的话是可信的，这种时候，日本人很明白冒犯了中国人是啥结局。逃难的路凶险万分，中国的老百姓打死日本人的消息很多。打死了就打死了。
所以这拨日本人抱团没动，等待着回国的时机。但是，有人弄来了炸药，叨咕：“炸死他们个王八羔子的！”点燃了导火索，将炸药包撇向了有日本人开枪顽抗的那个院落。一声爆炸后，便是惨烈的哀号。马方的朋友这时才决定罢手，回撤。马方的同伙说得去澡堂取枪，还有马。枪已经不在，马已经不在。总算在一间屋逮到了开澡堂的日本人，一个老头，老头说：“人的，早跑了！哪敢不跑！不关旁人！”问往什么方向跑了，老头往南指。“他们有枪，咱们就拉倒吧。”马方的同伙说。马方的朋友瞅眼马方的同伙，叹口气，作罢。马方的同伙回到营盘跟毕经纬说起马方被日本人砍死的事，毕经纬一直紧皱眉头，很生气，就没提报仇。后来毕经纬倒是跟双子说：“马方啊，他表妹白指望他了！”
占领四平的民主联军立即就是整训。班分为三个组，王景文被点名做组长，三个人一组的组长。他一怔，随即说：“报告班长，让双子哥做组长，我愿意听他指挥！”班长盯视着王景文，恼火：“那我的指挥呢？”双子赶紧站出：“报告班长，我愿意接受王景文指挥！”班长瞅王景文哼了声：“以后不许双子哥双子哥的，要说李双！说李双同志！”“是！”王景文咔地立正。组长在前，俩战士在后，小组冲锋，一组在前，两组在后，班冲锋，一班在前，两班在后，排冲锋，连冲锋，营冲锋同，团冲锋。高处观看的团长点头跟雷鸣政委说：“三三制好！是好！”“三三制是富有变化的，撤退的时候可就是倒三角的，也要练。”政委说。“跟着林总打仗，恐怕永远是正三角！”团长说。“也许，跟着林总打仗，首先是学会打了败仗咋办！”政委很严肃地说。“恶仗在前！”政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