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20年,四月,郑国边境颍谷。
一阵马蹄杂沓,十几个武将簇拥着一辆简朴的马车策马行驶在大路上,其中一个武将手里举着一面写有“郑”字的旗帜,神情肃穆,动作庄严。
前头开路的是郑国的右将军祝聃,他一身朱衣,面色阴沉,眉头紧皱,手里用力拽着缰绳,高大的身躯骑在马上仿佛一座赤色的铁塔,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此时正是午时,烈日当空,偶有微风拂过也只是隔靴搔痒,缓解不了丝毫。汗水不断从将士们身上涌出来,很快便打湿了衣裳,闷的人越发难受。
又一阵热风拂过,马车的帘子被轻轻地掀开一角,隐约可以瞥见里面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玄衣男子,他是郑国的国君寤生,不同于部将们的怒气冲冲,此时的他面色平静,整个人有种宝剑入鞘般不怒自威的气势。
紧随马车后面的是郑大夫颍考叔带领的护卫队,虽然这“护卫队”只有五人,但他们武艺高强,与前头祝聃将军带领的五人前后呼应,密切守护着自己国君的安危。
此番正是寤生带领部下从洛邑觐见刚登基的周天子回来,没想到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刚即位的周天子姬林对寤生怀有深切的敌视和防备,这也难怪,他最敬重的祖父周平王尸骨未寒,父亲又死在奔丧的路上——甚至都没踏出郑国的边界,这足以让痛失依靠的姬林愤怒和惶恐。因此他不顾辅政大臣周公的劝阻,执意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当众提出要商议罢免寤生王室卿士一职。
结局自然是没能罢免成功,年轻的周天子甚至碰了一鼻子灰。
诸侯们心里都清楚,自幽王烽火戏诸侯后,王室威严已岌岌可危,及至后来平王东迁和郑伯互换质子,一切都说明王室已然式微,而郑国却是羽翼渐丰,面对鲁莽的天子和狡诈的郑伯,这是不难选择的。
对于差点被免职这件事,寤生显得波澜不惊。他料的没错,姬林这小子果然养尊处优惯了,王位还没坐稳呢,就如此冒失地挑衅自己,未免显得可笑。想当年这小子的爷爷姬宜臼在世的时候都拿自己没办法,更何况是他。况且在寤生看来,如今的周天子已经如同一只被拔去爪牙的猛虎,只剩下一个“王”的空架子还能吓唬那些小国罢了。
当然,想归想,寤生表面上对姬林还是很尊敬的。周天子毕竟还是天下共主,尽管实力已大不如从前,他的号召力仍不容小觑,自己在礼法上也不能轻率对之。
不过嘛,“王室卿士”这个身份对自己来说有诸多便宜之处,目前是决不能交出去的。
寤生无意识地屈着右手食指在面前的桌子上敲击着,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一旁的外仆见状,熟练地给国君倒上一杯温酒,然后垂首安静地跪坐在马车角落。
昨日,寤生收到暗卫的一封密信,信上报说卫国公子州吁这两年小动作频多,与卫国老臣石碏之子往来密切,恐在密谋什么诡计。而反观卫完那小子,自从继位当上卫君后,就一直耽于享乐,毫无半点危机意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看来卫国很快将会出现一场动荡了,说不定到时候会将战火燃到郑国......
不过,寤生并不担心这个,卫州吁只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嬖人之子而已,既无权又无势,能聚集到的注定只能是些乌合之众,且先静观其变,容他不知死活的蹦跶蹦跶,等时势掌握在自己手里时再收拾他也不迟。
寤生是个有抱负的国君,自年少即位以来,一直希望能将自己的国家变得强大富饶,幼年的经历早早让他明白,想要好好活下去没有实力是不行的,然而想要实现这点并不容易。
首先,郑国地处四战之地,南有蛮楚,北有强晋,西有周王室,地理位置毫无优势可言,因此唯有向东发展,但东边有个宋国也不容小觑,宋君乃公爵,国大爵尊,实力远在郑国之上,在东方小国中极具号召力,是郑国发展的重大阻碍。
其次,周天子对自己的态度如今已众所周知,想向他借兵自是千难万难。
总之,局势不容乐观。
寤生在心里默默将目前的形势权衡一番后,便睁开双眼往马车窗外望去,车队已行驶到颍谷,田间的农作物长势丰茂,心里不由一宽,拿了桌上的酒细细品着。
一路无事,很快,寤生便在臣民的欢呼中回到了自己的行宫。
上卿公子吕、大夫原繁、祭足、高渠弥等人早已恭候在前堂。
寤生从后室洗手净面出来后,笑问道:“寡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国内无事吧?”
公子吕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国君,一切安好,请国君放心。”
“嗯。”寤生点点头,示意他们坐着说话。
“寡人回来就急着召诸位过来,是有一事相商。此次朝觐,周王说要罢免寡人王室卿士一职,虽未成功,但寡人料想周王此念既起,恐不会轻易罢休,众卿看该如何应对?”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公子吕怒道:“难怪祝聃将军回来后脸黑得像锅底,原来国君竟受此欺辱,可恨那姬林,毛头小子一个竟敢如此无礼!”
寤生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责怪他对周王的不敬,叔父向来如此,敢说敢作,非一般勇士可比。
祭足抚了抚胡须,保持沉默。
原繁想了想说道:“周王刚登位,政事不通,臣以为他定是误信身边小人的谗言才有此念,相信这并不是周王的本意。”
高渠弥一拍桌子,愤怒道:“国君受辱,我等岂能高枕?依我看,不如出兵反了这周王,论治国安邦,国君可比他强多了,反正如今远一点的诸侯谁也没把周天子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原繁脸色一变,起身喝道:“放肆,高渠弥你不可胡言乱语!”
高渠弥待欲争辩,见祭足向自己使了个眼色,才神色郁郁地坐回原位。
“仲卿有何见解?”寤生见状,知道祭足已有对策,微笑问道。
“国君厚爱,老臣确有一计,不过需冒点风险。”祭足悠悠起身,显然胸有成竹。
“哦?愿闻其详。”
“老臣觉得,国君预料的没错,周王对您误会已深,此话又是当着众诸侯的面说的,那便更不会轻易罢休。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化被动为主动,让周王知道我郑国也不是好欺辱的,同时也要让诸侯们看看,想要动郑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才行。”
“说得好!仲卿此言甚合寡人之意,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呢?”寤生高兴地拍掌问道,心情澎湃。这么多年,果然还是祭仲最了解自己的心意啊。
祭足起身,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期待之色:“眼下郑国青黄不接,听说温地的小麦已经成熟了,国君何不派人去借取一些呢?”
“这......”公子吕听了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却只张了张口,没有反对。
寤生当然知道叔父的担忧,不过他觉得祭仲说的对策可以一试,当下便派祭仲亲自领军办理此事。
若是成功,寤生觉得自己今后便知道该如何应付姬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