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不知,这次作画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已得了明确的答复与可行的法子,春秋反而不急回去了,旋身一转便坐在原本该由仕女图端坐的扶椅上喃喃了起来。
至于那身为东道主的画中仕女,干脆已经偏到一旁本该只有装饰之用的屏风上坐着了,眉目依然温淡,起伏之间却已恢复了风平浪静的笑意:
“女子不得入画院,所以应仍是个男子吧,不过,许会来个俊美的年轻人呢。”
“俊美?”
春秋犹疑地重复一声,本是想问的,看得仕女图神色无波无澜,料想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索性懒散不语了。
倒是仕女图,在这一瞬的寂静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又凑了过来:
“姐姐你不是说这画明日要送去御库吗,你已有了人形,又如何能随了他们白日入画院看人呢?”
“有了人形便不能去吗?”
春秋被她问得也是一懵。
“姐姐你莫不是忘了这是在宫中了?”
看她神色理所当然,仕女图一时又好气又无奈:
“宫中平白多了一个人,引得无谓查探也就罢了,若是他们一狠心引来了什么天师术士的,不是麻烦了?”
春秋听不懂天师术士,却至少听懂了麻烦二字,长长一叹间,面色又垮了下来:
“那如此一说,岂不是我日后也不得自由来去了?”
“这我倒不知了。”
仕女图潇洒地以手一托腮,事不关己了好一会儿才敷衍地安慰了一句:
“不过,姐姐你从化灵起便不同寻常,想来之后,也应该自有奇缘。”
安慰虽是平平无奇,其间深意却是提醒了春秋,闻言的春秋眼底倏忽就是一亮:
“既能另有变故,便不若先留在画院,等几日官家来挑人了再说。”
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宽慰完了自己,春秋便理直气壮地恢复了逍遥,欢欢喜喜一起身便去牵还茫然在这个转折里没缓过神来的仕女图:
“正好,还能趁着这几日留在画院,试试能否再如以前一样脱了人形来去。”
“如此,便正好皆大欢喜了。”
正主都如此不介意了,原就无关此事的仕女图自然更是潇洒,欢欢喜喜一拍手,便腾身正正迎到了春秋怀中。
“姐姐也正好可以同我们多热闹些日子了。”
……
画院毕竟清寂,就算白日也少人来去,更不提春秋如今所在的只是平日收画存画的小库,除却临画摹笔才会有人来取画,倒是正正方便了春秋,过了一段难得自在的日子。
因而,当听到官家他们来挑人时,春秋竟一时有些恍惚了。
还是仕女图同飞天图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惊觉自己是该出画了。
虽然留在画院的几日间,她已经试探出了将已成的人身化回无形的能力,但若长留画中,也还是会在画外绢面上显出多余的形迹,有心之人看来十分显眼。
因此,为免真有人看出什么不对,再顺势折腾出天师术士等等麻烦,春秋只得匆匆同其他画中人一别,而后才隐了形迹,默默跟在了官家一行人身后。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她会在很久很久之后,在连张先生的面目都模糊之后,依然牢牢记得那天气极好的一日,与那一日里极好的一个眼神。
那本是画学正开讲学水墨画艺的日子,却因了偌大画院都独尊黄氏院体画风,此刻讲学,也自然择了院体填画。
官家虽有意在画院内挑个可作盛世之图的人才,却毕竟未成定数,便未直接去扰学正授课,只随了皇后立于窗外静静看着,不时,因院内某个画学生的表现微是一笑。
春秋却并没有这般的小心翼翼,跟了许久,官家皇后也只是在殿外静观,刹那便觉无趣,仗着自己收了人形,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如此看着能有什么趣味,看画若不近前去看,哪能知晓是好是坏?”
喃喃间,她已大喇喇入了寂静得只有笔墨之声的画室。
纵有非人身份打底,平白多出一个女子,看起来也还是颇有些奇异——尤其是,那不速之客还反客为主般在画室内游走了起来。
对此一无所知的画学正则矜然一捋长须,继续满意地钩填事先备好的底本,挥毫之间颇有几分飘然意韵,引得离得最近的几名画学生不断探头张望。
至于其他离得远些的画学生们,虽未得那般近前欣赏的机会,却也未曾离了作画之姿,或点或拂或转或侧,总也都还在努力学艺着。
如此一圈看过,春秋便正正对上了那个极明极亮的眼神。
那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春秋看不懂那算不算仕女图所说的俊美,却深深记住了那眉目之间莫名而来的星光。
虽然,按了春秋如今的身份,那眼神断不可能是给她,不过是恰恰路过了她的眼睛。
但春秋还是被那极好的眼神吸引住了,不自觉跳过了所有顾自挥毫奋笔的画学生,径直向着那个少年走了过去。
而他,也确实和别的许多人都不一样。
在所有人要么认真临画要么谨慎听讲的时候,只他一人顾自低头作画。
细一看,他虽也是先设色再上墨,却不若他们一样步步细致,笔笔谨慎,而是一手漫不经心撑在下颔,一手更加随意地执了笔运在卷上,看起来就恣肆得多。
再看他所作之画,也并非画学正细细示范了的填墨山水,而是漫目雪白中小小一丛瘦山,看得百无聊赖的春秋刹那一怔。
画中人看画可不若寻常人族,要从技法设色一路繁复地计较下来,看的只是画中是否有灵气。
便如此刻的一丛瘦山,若是换了画学正,定要从山石太劲用墨太杂等处有意无意挑出他许多毛病,春秋却一眼看穿那瘦石之间难得的三分灵气。
当下,本只出于好奇的打量便放得更深更长了。
“看起来很是年轻,若是再多习练几年,想来比之张先生也能不差太多了……”
毕竟生自清明上河图,即使此刻已无张先生在旁,春秋依然愿意借着张先生来评价他人。
毕竟,能同张先生来对比,即使前面还带了个几年后,也算是对那少年很高的奖赏了。
而这一点,想来官家也注意到了。
所以,他很快停了在院外的静看,与皇后对视一眼,便遣了身侧内侍去通知画学正暂停授课:
“令他们先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