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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拜师

明三秋哈哈一笑,双掌一挥,大袖飘拂。古木花见状,吃了一惊,敢情明三秋所用,竟也是花家不传之秘“云掌风袖”,只是掌力刚多柔少。明三秋一拂一拍,古木花双腕竟被他大袖缠上,疾退数步,弹足横踢。明三秋左手骈指点她膝间环跳穴,右袖斜掠,拂她额头。这招“长烟落日孤城闭”袖如长烟,掌似落日,似守还攻,厉害至极。古木花慌忙收足而起,成金鸡独立之势,使招“碧云冉冉衡皋暮”,右袖陡直,以刚劲克他袖劲,左掌轻挥,以柔劲退他刚劲。却不料明三秋双足一撑,身子如陀螺般飞旋而起,右掌化为左袖,左袖变做右掌,刹那间疾攻三招。这轮变化突兀至极,全然不是云掌风袖的路子。古木花手忙脚乱,忽觉眼前一花。明三秋右掌已停在她喉前三分处。众人见明三秋六招制住古木花,哄然惊呼。古太白面上则如笼寒霜,倏地踏上一步。

不料明三秋呵呵一笑,收掌退后两步,垂手而立。古木花定了定神,喝道:“你方才的身法,不是云掌风袖。”明三秋笑道:“我说过这是云掌风袖么?”古木花心道:“是了,方才这一转,分明是他明家的‘北斗七步’,但他化入云掌风袖之间,却是天衣无缝,不着痕迹。”但她性子倔强,不肯认输,又大声叫道:“好,这次算我轻敌,咱们重新打过。”明三秋摆手笑道:“不必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古木花一怔,怒道:“你说什么?”明三秋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理当穿针引线,伺候公婆。哈哈,武功再好十倍,还不是生孩子的料。”他明说古木花,眼角余光却落到古太白脸上。

古太白眉间陡然透出一股青气,她虽是一介女流,但统领月神庭三十余载,驾驭群伦,不让须眉,哪由得一个后生小辈如此挑衅!她冷哼一声,便欲下场,谁知明三秋目光一转,对古廉笑道:“渊少主,花家就你一个男儿,你敢与我一决高下么?”他招招进逼,却语语出奇,古太白忖道:“不错,今日乃是扶持廉公子继位,我若贸然出手,不但夺了廉公子的风头,抑且落了这姓明的口实。”想着心生犹豫,停足不前。

古木花瞧明三秋迭出大言,目中无人,早已气昏了头,袖挥掌起,飘然拍出。不料古廉身子有些倏晃,众人也没看他如何抬足,便已掠过丈许,伸手在古木花肩头一扳,叹道:“慕容,你退下吧!”古木花被他一带,身不由己退出三步,转到他身后,心中虽然不愿,但也不好违背,只得乖乖退下。

明三秋见古廉如此身法,心头暗凛,挑起拇指笑道:“好啊,如此才是做宫主的气量!”古廉拱手道:“哪里哪里,明兄武功奇绝,花某佩服得很。”明三秋笑道:“渊少主无须客气,今日明某权且做块试金石,试一试渊少主做宫主的本事!”他神色一正,朗声道,“渊少主,先论文,还是先论武?”古廉微一犹豫,便听古木花叫道:“先论武,哥哥,替我打他两个大耳刮子。”古廉想了想,叹道:“就如我妹子所言吧!”

明三秋暗自冷笑:“这古廉果如传言一般,优柔寡断,遇事无甚主意。”当下拱手笑道,“渊少主请!”古廉也拱手道:“请。”二人身形同时一晃,衣襟无风而动,但足下皆如磐石,不动分毫。这一较内力,竟是平分秋色。

古太白心知古廉为人平和,平日极少与人动手,但内力之强,小辈之中当无敌手。但见二人内力相若,心头顿然一沉,望着明归冷笑道:“明老哥,恭喜恭喜,你教的好侄儿!”明三秋正是明归的嫡亲侄儿,因父母早死,因此为明归收养,名为叔侄,实与父子无异。明归淡然笑道:“宫主过奖了,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小小主事罢了!”他语含讥讽,古太白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再不多说。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二人已然交上了手,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

古廉越斗越觉心惊,这明三秋招招式式全是月神庭的路子,但高妙渊博,却出人意表。二人斗到四十招,台下已是议论纷纷,灵台上嗡嗡响成一片。古木花也忍不住道:“妈,这厮莫非将月神庭的武功学全了。那一招是‘五行接引拳’,这半招是‘穿花蝶影手’,这招是‘云掌风袖’。哎哟!还有左家的‘磐羽掌’,童家的‘灵枢定玄指’,杨家的‘八柳回风术’,莫家的‘苍龙翻江腿’,叶家的‘阳春融雪劲’,修家的‘悲欢离合拳’。咦!这招是什么?”

此时古廉被明三秋一轮疾攻,渐渐抵挡不住,稍落下风。明三秋朗声长笑,拳若星飞电走,逼得他倒退不迭。古太白面皮绷紧,涩声答道:“这是我家的‘轩辕九式’,适于男子修炼,你没学过。”她口中力持镇定,心头却如惊涛骇浪。敢情明三秋这百招之内,竟然将月神庭三十六门绝学尽数使遍,而且招招精妙,不少花家独门绝学也被他用了出来,娴熟之处不在古廉之下。但古廉却不知道他的虚实,此消彼长,尽被明三秋逢招破招,一一克制。

忽然间,明三秋使一招“六爻散手”,左手虚招,古廉想也不想,便以“六甲掌”格挡。古太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果见明三秋右臂突出,一招“千龙拳”飞出,正中古廉肩头。古廉退后数步,晃了一晃。古木花急忙上前,一把扶住,道:“哥,不碍事么?”

古廉默运内力,并无阻碍,摇头道:“不碍事,明主事手下留情了!”他直起身子,向明三秋一拱手道,“阁下武功精深,古廉输得心服口服。我武功不济,着实不配当这个宫主。”明三秋见他眉间隐有喜色,暗觉怪异,略一沉吟,也拱手笑道:“承让承让。”众人听这两句对话,便似炸了窝一般,哄然乱叫起来。

古太白忽地踏前一步,柳眉倒竖,厉声道:“明三秋!这三十六路武功你怎么练出来的?”明三秋笑道:“这是三十六路武功么?”古太白一愣,喝道:“怎么不是?你方才武功之中,将‘天罡徒手三十六绝’尽数使出来了,老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抵赖!”她转身望着左元道,“左二哥,八鹤中以你见识第一,你说是么?”

左元微笑道:“确是如此。”古太白冷笑一声,目视明三秋道:“玄古三十六绝中,除了你明家九绝,另有九绝乃是我花家不传之秘,另十八绝却是左、童、秋、修、叶、杨的家传功夫。这二十七门绝学,你从哪里学来的?”明三秋微笑不语,左元却起身笑道:“宫主言之差矣,明贤侄虽然使出三十六绝,但据我看来,却没一门绝学用完过,只是东鳞西爪、拼凑巧妙罢了。”

明三秋抚掌笑道:“说得好,我当真不会三十六绝,只会一绝,便叫做‘东鳞西爪功’。”古太白脸色微变,打量左元半晌,缓声道:“左兄目光如炬,老身自愧不如!”她看了看左元,又看了看明归,二人均与她含笑对视。古太白何等聪明,刹那间心头通亮,慢慢坐回椅上,淡然道:“明老大、左二哥,你们可知道,老身一时未传位,便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么?”

明归将衣袍一拂,挺身站起,轻笑道:“古太白,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当只有我二人么?”古太白神色陡变,刹那间只见修谷、童铸先后站起,叶钊、杨路、韩伯通却是一脸茫然。

那四老将手一拍,场上人半数上前一步,全是五家之后。古太白脸色倏地惨白,她极力压制心头波澜,冷笑道:“明归,我只想明白,你们为何如此做?”明归笑道:“说来简单,自古以来胜者为王。”左元接道:“不错,我们忍你太久了!”修谷望了古廉一眼,微觉惭愧,叹道:“花家血脉已断,早当另立新主了。”古太白忍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廉公子难道不是花家血脉?”童铸冷笑道:“他不姓花,他姓……”话未说完,眼前一花,脸上已清清脆脆挨了古太白一记耳光。明归与左元见状,一个用掌,一个使笛,左右夹击古太白。韩伯通蓦地纵身上前,“嘿”的一声,一掌拍出。左元只觉大力涌至,回掌挡住。只听“噼啪”两声,古太白对明归,韩伯通对左元,互拼一掌,各各跳开。

古太白转身拔剑在手,蓦地厉声喝道:“廉公子,太乙分光。”古廉手握剑柄,眉宇间却露出几分犹豫。童铸大大迈前一步,昂然道:“好啊,古太白,你要用外人的功夫来对付我们吗?若你要刺。”他指指心口,冷笑道,“往童老三这里刺,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古太白一怔,剑尖微微下垂。童铸面对众人,将背脊尽皆卖给了她,高叫道:“古太白,你可知我们四个老头子,为何要处心积虑与你作对?”他顿了一顿,道,“只因为那个外人害死了你亲弟弟无想。”古太白怒道:“你胡说什么?”童铸冷笑道:“当年若非那人逞强,与黄万计结下冤仇,黄万计怎会赶到月神庭,无想又岂会重伤不治?如果还让他的儿子鸠占鹊巢,我们几个老头子就不用活啦。”古廉神色一变,茫然望着母亲,敢情童铸说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听到。

童铸转过身来,逼视古太白道:“我再问你,灵鹤秋山到底怎么死的?”古太白怒道:“我早说过了,他是服毒自尽。”童铸冷笑道:“他为何服毒自尽,恐怕你最明白。”古太白脸色微变,寒声道:“童铸,你越发放肆了!”童铸冷笑道:“大伙儿都明白,秋山对你古太白用情极深,以致终身不娶。哼,后来那人与你闹翻,他更是痴念不绝。六年前那天他自尽之前,曾经来找过你,是也不是?”

众人目光尽都落在古太白脸上,古太白目光闪烁,良久方道:“不错。他确是找过我,对我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她原本极不愿说出此事,但事已至此,不能不说个明白。童铸脸色发白,仰天厉笑后恨声道:“那么,你就不留情面,骂了秋山一通,对不对?”古太白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事关秋兄清誉,我始终隐瞒不说。”

童铸又是长声厉笑,笑着笑着,眼中突地流下泪来,涩声道:“清誉,嘿嘿,清誉,怕是为了你古太白的清誉吧!秋山对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你却对他如此心狠。可怜秋山丹青之技独步当世,却毁在你这薄情寡义的妇人手里……”八鹤之中,童铸与秋山最为友善,对秋山之死也最为痛心,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蓦地咬牙道,“古太白,六年前得知秋山死因,老夫便立下重誓,不扳倒你花家,决不罢休。”

古太白眼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暗自凛然,冷冷道:“童铸,秋山见我之事十分隐秘,你又从何而知?”童铸道:“你不必管。”古太白道:“好,我不管,你既然六年前便知道此事,却也难为你性如烈火,竟能隐忍如此之久?”童铸经她一说,自觉失言,扬声道:“总而言之,这六年来我也没用阴谋诡计,只求堂堂正正胜你一场,这开天大典,老夫等得久了。”

古太白眉间如罩寒霜,冷笑道:“什么堂堂正正?怕是给他人做嫁衣吧。”童铸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明归。古太白微微冷笑,瞧了童铸一眼,淡淡道:“童老三,你霹雳火性,胆气有余,但心机未免浅露。”又瞧了修谷一眼,冷笑道,“你修老六面和心软,鲜有主见;至于左老二么,虽有几分算计,但气量狭隘,不成大器。”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明归,两人四目交接,空中似有火光迸出。只听古太白冷冷道:“唯有你明老大,胆识俱佳,计谋深沉,今日之局,恐怕筹谋已久了吧?”

明归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其实童老三说得虽然不差,但都不是主因。归根结底,古廉武功不及三秋,凭什么做宫主?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嘿嘿,花家执掌月神庭四百余年,如今也该退位让贤了吧?”古太白冷哼一声,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明归哈哈笑道:“你一介女流,欺花家男丁尽丧,做这宫主已是勉强。三十年前月神庭就该易主,但看在你才智高妙,无人能及的份儿上,大伙儿容忍至今,已算对得起你花家了。”

古太白冷笑道:“只怕没这么简单,这个什么东鳞西爪功,以你的天资,可不是三五年工夫创得出来的。我倒是奇怪,你怎么学到古家的独门功夫?”明归慢条斯理地道:“你记得当年黄万计闯山之事吗?”古太白道:“那有什么干系?”明归道:“当年在石箸双峰下,月神庭高手尽出,与他交手,那一次人人都出了绝招。老夫凑巧留了点儿心,虽没记全,却也记了个五六成。况且三十年来我时时留心,从没闲着。至于心法,虽然花家为长久统治一方,只允自家一门通晓三十六绝,但殊不知玄古武学与数术相通,彼此皆有脉络可循。不过真正融会贯通者,却不是老夫,而是我侄儿三秋!”他娓娓道出多年谋划,了无愧色。众人瞧着明三秋,只见他笑容始终不改,不由纷纷忖道:“平日里看他谦冲和气,没料到竟能自创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古太白一挑眉,冷笑道:“明归,我虽知你城府甚深,但确没料到你心计如此了得,三十年前便开始谋划。”明归嘿然不语,古太白望着左元等人道:“此人说的你们都听到了,他不过是要夺取宫主之位,你们跟着他,最后也是明家人做宫主,对你们有何好处?”左元笑道:“古太白,你不用挑拨离间。三秋才气过人,论武,有流水公之能,论算,有元茂公之才。智谋心计,更非他古廉可比。良禽择木而栖,只有如此人物,方能领袖群伦,将玄古一脉发扬光大。”其他三人皆觉有理,连连点头。

古太白气结道:“好啊,我月神庭历来以韬光养晦、守护典籍为任,你却说要发扬光大?真是岂有此理。别忘了,叶钊、杨路、还有伯通,都还在我这边!鹿死谁手,还未成定局。”说着向叶钊、杨路看去。叶、杨二人虽然与古廉交好,但到这个时候,也是心生犹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古太白心头顿时一窒:“看来,除了伯通顾念旧恩,忠心不贰,就只有‘太乙分光剑’可恃了。好,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她握剑之手微微一紧。

忽听明三秋长笑一声,朗声道:“宫主忒也小家子气了,明三秋绝非要恃强夺位,更不愿月神庭血流成河,要么方才一拳,渊少主不死即伤了。其实说来说去,宫主是以血缘定人,我与各位叔伯却都认为,宫主之位能者居之,唯有武功算术均能服众,方可成为月神庭主。如今我侥幸胜了渊少主半招,宫主若不反对,我再和他比一比算术。若明某败了,转身便走,永不踏入月神庭半步;若是侥幸又胜,宫主怎么说?”

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正大,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叫道:“不错,今日不能技压全场,日后怎么服众?”“是呀,风水轮流转,花家也该让一让了。”“以算术定输赢,胜者为主!”一时间议论纷纷,喧嚣不已。

古太白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古廉叹道:“无须再比了吧,只求三秋兄当了宫主,不要为难我花家就是……”明三秋正色道:“这个不用花兄说,我以人头担保,花家衣食住行一切如旧,决不为难半分。只是,花家的九大绝学与太乙分光剑剑谱全得交出。”古太白冷笑道:“好啊,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明三秋笑道:“既为一宫之主,不知镇宫绝技成何体统?”古太白见他志得意满,竟视宫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道:“廉公子,和他比!哼,元茂公之才?我倒要看看,这厮有没有先父一半本事?”

古廉秉性冲淡,对这宫主之位本无兴致,但又不好违逆母亲,只得应允。明三秋笑道:“如此正好,胜败皆是磊落。渊少主,你我各出一题如何?”古太白扬声道:“慢来,老身尚是宫主,题目当由老身来出!”明归冷哼一声,道:“若你先来个‘日变奇算’、再来个‘元外之元’,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再说你素来不守规矩,难免没有告诉你儿子算法!”古太白粉面生寒,正欲反驳,却听明三秋笑道:“无妨,只要不是元外之元,随你出题难我!”

李黄龙听到这里,心头大震,几觉难以置信,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也解不出‘元外之元’!”他有生以来,虽然受过许多苦楚,却从未受过如此欺瞒。想到这里人人知情,唯独自己蒙在鼓里,平白受了五年苦楚,几乎送了性命。他越想越觉难过,一时鼻酸眼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眼前迷糊一片,举目望去,四周众人也似变了模样,心中只是大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古太白的话是假的,古木花的话是假的,就是花大叔对我也是假的……”一时间,他悲愤无比,只觉人人可憎,再也不想稍留片刻,一拂袖转身欲走,谁知掉头之际,忽见小云怔怔地盯着古廉,神色惶惑,没来由心头一酸:“月神庭里,也只有她是真心对我,教我识字算数,又百般开导我,让我从玄古十算中解脱出来,如今她受恶人欺辱,我舍她而去,岂非无情无义?”想着步子一顿,犹豫不前。

古太白目视明三秋,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这可是你说的?”明三秋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古太白见他蛮有把握,更觉迟疑,缓缓道:“好,不说别的,就算那道‘日变奇算’。若你算得出,老身自然无话可说。”明三秋嘿然一笑,接过明归递上的算筹纸笔。古太白冷然道:“好啊,连纸笔都准备好了。”明三秋笑而不言,下笔若飞,刷刷刷写了约摸半个时辰,托起宣纸,吹干墨迹,双手奉给古太白道:“请宫主过目。”

古太白接过细看。众人目光尽皆落在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上,心知这薄薄一张白纸,便决定了月神庭来日命运,是以人人目不交睫,紧张至极。

过得许久,忽见古太白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好似苍老了数十岁,半晌慢慢睁眼,幽幽叹道:“果然是道无常道,法无常法。没想到月神庭竟出了你这种奇才。明三秋,算你厉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说到这里,望了望古氏众人,嗓子一哑,竟说不出话来。众人见此情形,知道明三秋解出日变奇算,一时间惊呼欢叫之声此起彼伏,灵台上乱成一团。

明三秋心中得意万分,一心立威,向古廉拱手笑道:“花兄,你也来解解,省得来日有人说我胜得不够公平。”口气一转,自然地将“渊少主”变做了“花兄”。古廉略一怔忡,摇头道:“我解不出来!”明三秋笑嘻嘻地道:“花兄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对了,花兄,第八算‘子午线之惑’你想必算出来了,我有两种解法,不知花兄用的是哪种?”他一副诚心求教的模样,古廉却嗫嚅数下,又道:“我也没算出来。”明三秋装出惊讶神气,笑道:“那么第七算‘鬼谷子问’用到垛积术,不算太难,花宫主是垛积术的大家,花兄想必也很了得,咱俩切磋切磋如何?”古廉更为尴尬,低声道:“我……我还是没解出来。”声音越来越小。明三秋故意皱眉道:“如此说来,花兄究竟解出几算?”

古廉尚未答话,古木花已忍不住怒道:“姓明的,胜了就胜了,不要欺人太甚……”说到这里,饶是她如何心高气傲,也是眼圈通红,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古廉则臊得面红如血,浑身发抖,俊目之中隐然已有泪光。

明三秋见他如此模样,大觉心满意足,哈哈笑道:“慕容小姐勿要动气,我随口问问罢了!”说罢又是大笑。

他笑声未绝,忽听一人冷冷说道:“区区一道‘日算奇变’,又有什么了不起?”明三秋闻声一愣,只见一个腰插宝剑的少年越众而出,大步走来。他不认得李黄龙,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你是哪家的子弟?这里商量宫中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言辞之中,俨然摆起了宫主的架子。

古廉怕他动怒,忙道:“黄儿!你快退下。”李黄龙冷冷一笑,却不理会,径自走到案前,铺玉版、拈紫毫、舔丹砚、染乌墨,刷刷刷写下一道算题,高声道:“这道‘牛虱算题’,分别求公牛、母牛、老牛、小牛、黑牛、白牛身上的虱子数目,甚是简单。明三秋你不妨算算。”这道题求六个未知元,相当于“六元术”,精深奥妙,古今所无。

明三秋接过,凝神瞧了半晌,脸上渐失血色。他力持镇定,淡淡道:“这是什么算题?题意乱七八糟,文辞粗俗不堪!哪里解得出来?”说罢随手掷在一边。李黄龙道:“那可不一定。”说着将狼毫在墨砚里舔过,右手持笔疾书,左手运筹如飞,一路解下。古木花见这小子如此嘴脸,心知必有名堂,忍不住抹去眼泪,站在他身后,瞧他弄些什么玄虚。却只见李黄龙算法精微,初时她还勉强看得懂一点半点,看到后来竟全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那是极高明的,忍不住脱口叫道:“妈,你快来看!”

古太白听她叫声惶急,移步上前,远远瞟了两眼,神色陡变,匆匆靠拢,屏息观看李黄龙算题。明三秋正要和她详谈让位之事,忽见古太白不顾而去,心头大讶,也站上去观看,这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他与古太白均是当世算术大家,李黄龙算法之妙,自然一看便知,当真旷古凌今,思人所不能思,想人所未曾想,奥妙之处令二人瞧得呆了。

李黄龙一气解完,笑道:“明主事,这一题也算容易吧?”明三秋眉头紧蹙,沉吟道:“这个委实不算太难,只须细想片刻便能解开。”古太白心中愠怒:“你现在看了解法,才敢说这话,若只给你题目,凭你也算得出来?”正想着如何狠狠驳他。

却听李黄龙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这么无赖!”当下又挥笔写下一题,却是一道“北斗算题”,这道题求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未知解。明三秋一看题目,不由暗暗叫苦:“又多了一元?此题决计解不出来!”但兀自嘴硬道:“好啊,你先解来瞧瞧,或许咱们想的一般?”李黄龙笑道:“你鬼头鬼脑,又想赚我解题,然后说细想片刻,便能解开。是不是?”明三秋脸上一热,支吾不答。李黄龙笑道:“装傻么?我再问你一句,你解得出来么?若是不答,便是解不出来。”他步步紧逼,明三秋脸色倏地一变,厉声道:“解不出又如何?难道你解得出来?”李黄龙道:“你如此说话,定是自认解不出了!好,我就解给你看,省得你癞蛤蟆坐井底,不知天高地厚!”明三秋正在争夺宫主,一听这话,顿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语,不由瞪着李黄龙,心中气恼至极。

却见李黄龙把算筹一抛,掐指合十,全凭心算,刷刷刷一路解下,一个时辰不到,北斗七解尽数得出,解法之妙当真是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涉及。明三秋与古太白瞧到这里,均是脸如白纸,场上众人虽不了了,但为二人神情所慑,俱都望着李黄龙,一时忘了呼吸。

古太白心中一阵悲喜交加,抬起头来,喃喃念道:“爹爹,莫非您冥冥中知花家今日有难,特意派这少年来相助么?莫非您在天上穷极巧思,终于解出了元外之元,然后沟通阴阳,传给这少年么?”她绝处逢生,竟想及宿命之说,望着悠悠碧空,几乎痴了。明三秋却浑不知为何大功即将告成之际,竟会冒出这么个少年来,一时间脑中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惶惑中,却听李黄龙朗声道:“这些算法,皆是我求‘元外之元’时想到的,直解到十二元。好,再写一题‘十二生肖问’。”他随写随解,答了十余页纸,忽地摇头叹道:“这一题庞大艰深,我解到这里,终究无以为继。哎,‘元外之元’,当真是无解之元。”他黯然一阵,抬眼望着明三秋,见他心神不属,便道:“你当第七算‘鬼谷子问’很好解吗?垛积术与天元术不同,千变万化无有穷尽。哼,我便出几道算题,跟你切磋切磋。”说着就要出题。

明三秋已是面如死灰,寻思道:“他算到这个地步,古今所无。他出的题势必千难万难,跟他比算,当真自取其辱!罢了!”想到这里,嘴里一阵苦涩,长叹道:“不用再比了。小兄弟算学通神,明三秋甘拜下风。”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李黄龙哈哈一笑,扬声道:“如此说来,这月神庭主岂不是该由我来做?”众人无不变色,明归双眉斜挑,眸子里精光迸出,射在李黄龙身上。

左元冷笑一声,道:“这小子不过是个外人,就是算术超群,又怎能做得了宫主?”众老纷纷称是,李黄龙笑道:“这敢情好,你们既能取花家而代之,为何外人不能做这个月神庭主,难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胜者为王、能者居之’都是放屁不成?”众人闻言均是一怔:“不错,既然明家取代花家是能者居之?外人为何就不可能者居之?”一时议论四起。

明归眼珠一转,向明三秋使了个眼色,嘿笑道:“小家伙,就算你算学厉害,武功也未必够得上宫主之位?”明三秋明白伯父心意,呼地一掌拍向李黄龙,喝道:“不错,让我再试试你手底的本事。”古太白早已留心,一掌封上,明三秋功力略逊,退了一步。哪知明归趁二人动手,倏然纵出,展臂探爪,拿向李黄龙!韩伯通见势长笑一声,一晃身,双掌推出,竟是后发而先至,掌指相较,劲风迸发,二人闪电般换了一招。韩伯通足踏大地,稳若磐石,明归则身在半空,无可凭借,一个筋斗倒翻落地,兀自蹭蹭蹭连退三步,踏碎三块青砖,脸上时红时白,刹那间变幻三次,气血真如沸了一般,不由心中大骇:“这姓韩的怎地如此厉害,老夫倒走了眼了!”玄古八鹤中韩伯通排在第四,平时最为低调,但论及真才实学,他实不在古太白之下,“巨灵玄功”更是武林一绝,举手抬臂,皆有拔山扛鼎的大威力。

韩伯通长笑道:“明兄的‘飞鸿爪’果然犀利,韩某还想领教一二!”说着踏上一步,双手平平推出。明归只觉气如浪涌,不敢硬接,闪身避过,飞爪斜拿韩伯通腰眼。韩伯通挥掌下击,掌爪相交,明归只觉指尖火辣辣生痛,爪势猝翻,扣向韩伯通手腕。瞬息间二人各逞绝学,缠斗一处。

明三秋见明归占不了上风,古太白又将自己看死,浓眉一挑,哈哈笑道:“且慢动手!”明归依言跳开,韩伯通不好追击,冷笑一声,暂且止步。

古太白睨了明三秋一眼,寒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明三秋笑道:“宫主莫恼,家叔不过试试这位小兄弟的功夫罢了。依我之见,大家均为月神庭中人,不可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若有分歧,不妨平心静气理论一番!”他将“外人”二字咬得格外清楚。古太白冷笑道:“你倒变得快,动手的是你,平心静气的也是你了!”她回望李黄龙,微觉迷惑:“没想到六年光景,这少年便将算学研习至此,真叫人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她含笑道:“李黄龙,你不是要学太乙分光剑么?老身答应传你!”言罢负手而立,含笑不语。

古廉大喜过望,忙道:“小儿,还不拜师?”明氏伯侄却均是面如死灰,心知李黄龙一旦拜师,便是月神庭的弟子,以明三秋的道理,便有做宫主的机会。二人皆想:“古太白如此作派,分明是要弄个鱼死网破,宁愿将宫主之位让给这小子,也不让我明家弄到手!”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人皆望着李黄龙,瞧他主意。不料李黄龙只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学了!”花家诸人齐齐一惊。明三秋等人却是意外之喜。古太白怒极反笑道:“李黄龙,你辛辛苦苦学了五年算术,不就是为学这门武功么?”不提此事,倒也罢了,提到这五年的辛苦,李黄龙恨不得与古太白拼个死活,但自忖武功浅薄,寻思道:“这笔账来日再算。哼,说到底,此间谁做宫主,关我屁事。”当即又摇头道:“不学就是不学。”也不顾古太白窘迫,转身便走,不料这一转身,正与古小云四目相对。

古小云早先因父亲受辱,伤心流泪,此时脸上泪痕仍在,但一见李黄龙,什么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只有欢喜,禁不住破颜而笑。她人虽病弱,但笑容极美,宛如云破月来、娇花含露,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李黄龙瞧得一呆,继而胸中隐隐作痛:“姓明的叔侄阴险狡诈,我若这般撒手而去,只怕从今往后小云再也不会有这般笑容了?”想到此处,不觉心潮涌动,一转身扬声道:“好,既是胜者为王,那么只要算学武功都胜出,便能做这个劳什子月神庭主么?”明三秋见他自信满满,心头一凛,但他自负甚高,也被李黄龙这句话激起好胜之念,不顾明归眼色,漫不经心地道:“不错,若然二者胜出便为宫主。”李黄龙将腰间宝剑丢在一旁,笑道:“好,咱们就比武功。”众人见他公然搦战,无不骇然:“这小子疯了不成,就算他打娘胎里练起,也不是明三秋的敌手。”

明三秋打量李黄龙片刻,忽而笑道:“小兄弟,君子一言?”李黄龙一哂,朗声道:“快马一鞭。”韩伯通深知李黄龙的根底,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臭小鬼!你昏头了么?算术也就罢了,论武功你有几斤几两,也敢来这里卖乖露丑?”古廉也道:“李黄龙,事关重大,不可逞强。”李黄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古太白见他自信满怀,盘算道:“此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想必又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招数?即便没有胜算,只要他这般胡闹下去,终究于我有利。”当即不出一声,冷眼旁观。

明三秋见人多嘴杂,只怕李黄龙反悔,急上一步,拱手笑道:“小兄弟,请赐教!”李黄龙大剌剌也不回礼,笑道:“好说好说,我指点你两招便是了。”明三秋心中大怒,脸上却微微一笑,双掌忽收忽放,使了招“偏心折叶”,此乃“玄形掌”里的招数。“玄形掌”为古氏九大绝学之一,以“玄之又玄,掌出无形”为要旨,变化无方。明三秋一出手便是这门上乘武功,正想速战速决,胜他个酣畅淋漓。

李黄龙见他掌来,大笑一声身子后仰,左掌五指散开,放在胸颈之间,虚点明三秋手腕,跟着腰肢一扭,右掌穿过明三秋两掌之间,拂他胸口。这一拂妙入毫巅,明三秋忙将掌势圈回,截向李黄龙脉门,足下横踢,逼他后撤。

李黄龙这招“太白醉酒”使过,急忙缩手,忽又咿咿呀呀,大哭起来,双手如拭泪,踉跄扑跌,绕着明三秋飞奔。此招“穷途当哭”与明家的“北斗七步”近似,但精奥繁复尤有过之,心法更是奇特——据传晋代大文豪阮籍放任车马自行,遇上穷途末路必定大哭而返,这一招正取那阮籍狂放之意。明三秋见李黄龙时笑时哭,若癫若狂,但举手抬足皆似有莫大威力,不由心头大凛,打点精神,连变三招,才将来招化解。

众人看到这里,方知李黄龙出手高明,并非易与,不由连连称奇:“这孩子内力平平,招式却奇妙得紧!”古小云原本极为担心,此时见李黄龙不落下风,又觉欢喜,急声道:“龙哥哥好厉害呢!谁教他的?爹爹,是你么?”古廉摇头道:“我哪教得出来?”凌霜君也是皱眉,心道:“他方才被吴先生殴打,怎地没见他出手招架?”侧目望去,却见吴孟达小眼瞪着场上,一张脸酱爆猪肝也似。

拆了数招,明三秋双掌如封似闭,一招“洞天石扉”平平推出。这招拙中藏巧,劲力内蕴,一遇反击立时变幻百出,乃是极其厉害的杀手。古廉看得分明,失声叫道:“黄儿当心!”

李黄龙闻声,不及转念,见明三秋掌来,两指一并,点他脉门,这招“春秋直笔”如孔夫子作春秋,一字褒贬,直指善恶。明三秋见他堕入彀中,双掌一分,陡然间,呼呼连拍五掌,仿佛天门洞开,群仙出游,掌风迭起,不分先后袭向李黄龙。只不过明三秋极为自负,见李黄龙招术精奇,便要凭招式将他击倒,好叫众人心服,是以招式虽奇,内力却不甚强。

众人见状惊呼四起。李黄龙却是不慌不忙,将身一旋,右手如握刀笔,左袖挥洒自如。这招“屈子赋骚”取自屈原行吟江畔的风骨,朗丽哀志,惊才绝艳,李黄龙或凭大袖以柔克刚,或以刀笔攻敌必救,只在众人眼花缭乱之间,便将明三秋连环五掌化去,而后身形后仰,使招“唐玉临风”,右足虚虚实实,倏地弹中明三秋右肘。这一脚用上全力,明三秋痛入骨髓,羞怒难当,轻敌之心尽去,长啸一声,身法陡急,滴溜溜当空飞转,几乎不见人影,出手更是变化莫测,‘东鳞西爪’的奇功绝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出。

李黄龙生平头一回与如此高手交锋,见他攻势忽转凌厉,微感慌乱,但势成骑虎,只得以“圣文境”武功拆解数招,忽吃明三秋一招“落花刀”,扫脱发髻。小云见状,失声惊叫。忽又见李黄龙身形一晃,脱出掌外,才又舒了口气。但经此数招,明三秋看透李黄龙深浅,再不迟疑,只求速战速决,故而招招狠辣,皆指李黄龙要害。韩伯通与古廉看得惊心动魄,各自运功在身,只等李黄龙遇险,便要上前襄助。

李黄龙抵挡不住,仗着“幻尘身法”东逃西窜。明三秋急欲求胜,几步抢上,大喝一声,“凤尾脚”连环踢出,腿影漫天,晃人眼目。李黄龙无法可想,将身子一矮,钻到浑天仪后,见明三秋踹来,猛地将浑天仪一拨,巨大铜球滴溜溜旋转,明三秋脚下一滑,腿劲竟被卸到一边。

明归瞧得双眉倒立,冷笑道:“这小子手底的功夫平平,腿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讥讽李黄龙只会逃跑,古太白也冷笑一声,淡然道:“孙子有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又说道:‘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可见兵家圣哲也有遭遇强敌、尽快退却之说。画地死守,才是当真愚不可及。”明归听她引出先圣至言,难以反驳,只得冷笑道:“好,且瞧他逃得了多久?”

灵台上浑天仪共有二十八具,以周天二十八宿方位放置,其实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二十八宿阵”。李黄龙精熟天象,循阵理而行,明三秋转了两圈,几乎跟丢,略一转念,明白李黄龙意图,暗骂小子奸猾,当下也依阵法追赶。

李黄龙论神思捷悟胜过明三秋一筹,是以阵法用得巧妙,但轻功却远远不及。二人奔走百十步,明三秋终究赶上,厉喝一声,双掌抡出。李黄龙避无可避,遁入铜仪之后,觑他来势,又将圆球一拨。要知世间形体,浑圆者最不受力,这浑天仪不但通体浑圆,而且光滑无比。这一转,又将明三秋掌力带偏。两人交手不及十合,满阵铜球皆被李黄龙带动,呼呼飞转不已,明三秋一个疏忽,竟被铜球旋转之势带了个趔趄。

两人疾若风火般在阵中转了数匝,明三秋始终逮不着李黄龙,心中焦躁起来,忽地发声清啸,伸掌将铜球一拨,浑天仪骤然加速,嗡嗡作响。刹那间,只见明三秋身法若电,在阵中时隐时没,看似追赶李黄龙,实则反复拨动铜球,无所不至,只听嗡响声不绝于耳,铜球转至极处,竟只剩一团光影,瞧不出本来之形。

古小云心挂李黄龙,瞪着一双大眼,全神看着,瞧到此时,也被铜球扰得眼花缭乱,不一时,便觉目眩头晕,方要闭目稍歇,忽听人群一阵低呼,急又睁眼再看。只见明三秋再度赶上李黄龙,拳脚迭出,小云顿时小手捂口,心儿悬得老高。

李黄龙见明三秋拳脚打至,故伎重施,反手拨球,哪知方才触及,指尖便是一热,非但没能改变铜球走向,反被带了个狗抢屎。李黄龙这才明白,敢情明三秋先下手为强,令铜球转无可转,让自己无从借势躲避。众人也看在眼里,一时间对这明三秋的心计武功,均是骇服。

明三秋计谋得逞,大喝一声,劈手抓落。李黄龙连滚带爬,拼死挣扎,但明三秋手法之快,断是目不暇接,耳不及掩。正要得手,耳边突地传来一连串金属碎裂之声。明三秋一惊,转眼瞧去,顿时大惊失色,敢情浑天仪上的巨大铜球纷纷脱出基座,呼啸飞来。原来,浑天仪本是推测天象之用,法天而动,运转缓慢,建造之时,全没想到会用来比斗武功,是以机关造得十分纤细,一经如此快转,纷纷断裂。

明三秋见此威势,顾不得伤敌,仓皇躲闪。但那二十八个铜球早已漫天乱转,向他撞来,明三秋连拨带闪,让开两个,却被第三个铜球重重撞在背上,一个踉跄扑出,还未站定,又被两个铜球同时撞中前胸后背。纵然铜球中空,但形体甚巨,每球不下百斤,加之旋转之力,其势足有三四百斤。饶是明三秋内功高强,也连中三球,但觉喉头一甜,两耳嗡鸣不已。

李黄龙倒在地上,反而占了便宜,见势一路滚出,只听得头顶罡风呼啸,轰鸣声震耳欲聋。好容易滚到无风处,抬头一看,场中人均是脸色发白,铜球则大多落定,满地乱滚,却不见了明三秋的影子。李黄龙弹足踢开一个铜球,纵跃而起,大笑道:“胜负已分,明三秋自作自受,完蛋大吉。”

他话音方落,五六个铜球忽地散开,明三秋披头散发跳了出来,脸色酡红,嘴角挂着血丝,虽觉内脏隐痛,但见李黄龙得意模样,仍不由高声骂道:“做千秋大梦。”他露面以来,始终恭谦有礼,此时忽然骂出一句粗话,众人无不惊诧。

李黄龙见他形同厉鬼,也骇了一跳,强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两脚猫倒有九条命。”明三秋怒哼一声,刷刷刷连环三掌,劈向李黄龙,这路“阳关三叠手”,一掌强过一掌。但他连遭铜球撞击,受伤不轻,虽仗着内功精湛,强自压制,但起落之间,已不似方才迅快。

李黄龙看他掌来,闪身让过,眼角觑处,忽地发觉明三秋这一掌暗藏九宫之义,转身之际,却又化为八卦,变得甚是高明。这些变化若换在明三秋趋退若神之时,李黄龙逃命唯恐不及,决然不及细看,但眼前明三秋拳脚大缓,李黄龙瞧得数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玄古武学不离数术,这厮仗着数术了得,将天罡三十六绝的根基融会贯通,变出一套东鳞西爪的杂碎武功。”

他明白此理,举目瞧去,便如洞中观火,明三秋的武功一目了然。忽见明三秋移步,心中一默,忽地低声念道:“履明夷、踏归妹、进中宫,捣西方之金。”明三秋虽受内伤,耳功仍在,听得清楚,不由一怔,敢情李黄龙一口气说出他后续的四般变化,惊惶中便欲变招。李黄龙瞧他抬手,微微一笑,又念到:“人元太元,出巽东南,过坎西北,镇于中央智土。”明三秋大骇,再又变招,不想方才抬脚,李黄龙又将后续变化叫出。众人只见李黄龙一手按腰,念念有词,明三秋却挥拳出脚,绕着他东西奔走,却始终不曾递出一招半式,一时间,面面相觑,暗叫古怪。只有古太白耳力通玄,听到些许,不由得轻轻点头:“这小子不但算尽天下,而且心性狡黠,倘若大声道出,明三秋或当是虚张声势,如此小声嘀咕,反叫他捉摸不透。”

明三秋连变九招,皆被李黄龙叫破,不觉手足无措。李黄龙觑出便宜,忽使一招“伊尹耕土”。据说伊尹投奔商汤之前,乃是一耕田奴隶,故而这招一挥一按,颇有挥锄躬耕之势。明三秋遮拦不住,倒退半步。李黄龙又使招“太公垂钓”,右手前探,左手下垂。明三秋此时方寸已乱,见李黄龙左胁之下隐有破绽,心中一时大喜,使招“扶疏六绝”,挥掌直捣中宫。哪知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李黄龙这一招乃是诱敌之计,当下右拳一引,借力打力,拨开明三绝的掌势,左掌翻出,击中他右胸。明三秋连退两步,胸口疼痛难耐。众人见他中掌,顿时惊呼一片。

李黄龙一招得手,信心倍增,长笑一声,乘胜追击,由“周公吐哺”起手,大开大阖,全是进手招数,连使“管仲射钩”、“孙武麾军”、“完璧归李”、“廉颇负荆”、“张良拾履”、“韩信点兵”、“诸葛挥扇”、“云长舞戟”,均是石阵里“将相境”的功夫,使到得意处,文武相生,显出刚柔并济之妙,打得明三秋左支右绌、后退不迭。李黄龙使得兴发,不自禁纵声长啸,啸声冲破穹宇,直透苍茫。众人耳听目视,均是骇然。

明三秋空有“东鳞西爪”之奇学,却被李黄龙克得几无还手之力,心中焦躁,内伤发作更快,斗了二十余招,招式越发凌乱。李黄龙见状,忽使一个“隐逸境”中的“许由洗耳”,左手卸开明三秋的“五岳散手”,顺势一摆头,招出“披发入山”。他发髻已脱,披头散发,使出这招再合适不过,乌黑发丝随风一荡,便向明三秋双眼扫去。明三秋眼前倏迷,急忙后仰。忽听李黄龙大喝一声,旋身出掌,按在他腰腹之间。

明三秋再挨一记重手,后退五步,晃了数下,中掌处如被火烧。古太白见势,厉声喝道:“胜负已分,不用再比了。”场上一寂,明三秋怔然而立,心头乱哄哄一片:“我韬光养晦,苦练半生,难道就这样完了么?就这样完了么……”思来想去,不由毒念大起:“拼着宫主不做,老子也要宰了这臭小子出气。”蓦地一声大吼:“谁道胜负已分?”又向李黄龙扑去。众人均觉此举有失风度,韩伯通忍不住喝道:“怎么,输了还要打?”

李黄龙移步后退,笑接道:“无妨!再打也是输!”觑清明三秋来势,使招“仓颉造字”,凌空数点,招法古拙;明三秋方要拆解,李黄龙十指连挥,又化作“张芝弄草”,跌宕起伏,忽转潇洒。明三秋拆了半招,李黄龙又变为“羲之写鹅”。传说“书圣”王羲之最喜鹅,也最喜写“鹅”字,一个鹅字写出千万变化。李黄龙仿其神韵,食指颤动,出手隽永遒劲,兼而有之;继而左手挥洒三下,拂向明三秋胸口诸穴。这一招“面益三毛”却是取自大画家顾恺之为裴楷画像的故事。裴楷面上本来无毛,但顾恺之画像时偏偏添了三根长须,他人一瞧,竟觉画像倍增神韵,画工之巧可想而知了。

明三秋见他拂来,不得已横臂格挡,却不防李黄龙此招竟是虚招,右手一招“画龙点睛”,一指突出,刺向他眼珠。明三秋慌忙仰首,虽然避开眇目之祸,颧骨却被指尖扫着,疼痛无比。

李黄龙这路功夫出自“书画境”,以指法点穴为主,挥洒弹点,意境高妙。明三秋心浮气躁,拆了二十招,便退了十余步,被李黄龙逼到灵台边上。却听李黄龙笑道:“我的儿,还不认输么?”明三秋冷静已失,闻言正想回骂,可气到胸口,隐隐作痛,只得暂且忍住。再拆两招,忽见李黄龙一指飞来,犹若神来之笔,一时无法可挡,不由暗叹一口气:“罢了!”欲要低头服输,却听明归喝道:“灵犀分水功!”明三秋自幼听惯他吩咐,真力应声贯于双掌,霍然推出。这门“灵犀分水功”纯以深厚内功遥击伤人,便如灵犀所至,流水中分,迫得对方无法靠近。明三秋内功已臻“叱气成紫,重楼飞血”之境,双掌方出,李黄龙便觉无匹劲气冲击鼓荡,汇聚过来,慌忙束手跃开。

明三秋一招退敌,暗骂自己愚蠢。其实他虽然受伤,内功仍是远胜,只是看李黄龙招式精妙,好胜心起,硬要在招数上压住他,却不料受伤在先,又被李黄龙瞧破“东鳞西爪功”的拳理,再以石阵武学克制。石阵武学乃是花流水所创,月神庭的徒手功夫无出其右。明三秋的“东鳞西爪功”也逊了一筹,但他自视奇高,算学败给李黄龙,已觉丢脸之至,一心在武功上不落半点下风,是以李黄龙招式越奇,他越是不服,无形中弃长用短,自然越打越输。

明归旁观者清,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明三秋依言而行,果然扭转败局,当下以无上内功遥击李黄龙,举手投足如风紫迸发。李黄龙空负绝妙招式,一旦无法迫近对手,自也无从施展。古太白脸色一沉,冷笑道:“姓明的,这是比武还是群殴?”明归手捋长须,笑道:“老夫不过说说而已,你若要指点这个小子,那也随你指点,老夫决不多言。”他佯装大度,却深知内功不同招式,当场指点也长不得一分半分。古太白除了生气,也无办法。

明三秋稳扎稳打,片刻形势大易,反将李黄龙逼至台边,蓦地运足劲力,化开李黄龙来掌,沉喝道:“下去吧。”双拳陡出,拳风激烈,韩伯通远在三丈之外,也觉劲气袭体,大惊之下与古廉双双抢出,明归、左元、童铸、修谷四人横身阻拦。只听数声闷响,六个人拳掌相击,罡风四溢,花、韩二人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挡不住“四鹤”联手合击,翻身后退,立足未稳,忽听得李黄龙嘻嘻笑道:“偏不下去。”

众人眼前一花,李黄龙身形一闪即逝,明三秋双拳落空,只觉背后风声大起,李黄龙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挥掌打来,只得匆忙回身抵挡。古太白却看得心头剧震,脸色大变,忖道:“这门功夫,他哪里学来的?”

只见李黄龙东奔西走,一步踏出,意在八方,但落定之时,却往往出人意表,便似偌大灵台变为方寸之地,由他神出鬼没,任意来去。明三秋捉摸不定,不得已收回一半劲力,护住要害。李黄龙束缚大减,进退攻守越发奇奥。

明归瞧了一阵,只觉李黄龙身法十分眼熟,蓦地心念一闪,双目陡张,失声喝道:“三生归元掌!他用的是三生归元掌!”此话一出,人群中顿然生出一阵骚动。古太白冷笑道:“才看出来么?”明归惊疑不定,道:“是你教的?”古太白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见场上二人斗得难解难分,李黄龙仗着绝妙身法,东躲西藏,“三生归元掌”的真正妙处,却一成也没发挥出来,不时以石阵武学补救。她不由忖道:“今日实乃非常之时,用非常手段不可。这路武功是那贼子所创,廉公子、慕容是万万不能学,但这小子不是我宫内之人,学来对付明家叔侄,也算以毒攻毒。”想到这里,她冷笑道:“明老大,你方才说老身可以随意指点他,好得很,我就指点给你瞧瞧。”

她说罢目视场中,扬声道:“李黄龙听好。”李黄龙闻声一愣,几乎被明三秋一掌扫着,耳听古太白说道:“三生归元者,气凝于内,神游于外,审敌虚实,伺机而动,此乃攻守之要。”李黄龙听得好不奇怪:“老太婆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也会这路功夫?”他心中疑惑,但可惜身在斗场,无法细问,听她说得在理,也就姑妄听之。

却听古太白又道:“三生归元掌以心法为上,步法次之,掌法为下,你虽知步法掌法,却不明心法。心法有三,“镜心”、“无妄”、“太虚”,前两者是‘唯我’的境界,‘太虚识’则是‘无我’的境界,所谓‘唯我’,万物忘形,唯有自身,正所谓:鱼游水中而相忘乎水,鸷鸟乘风却不知有风。”

李黄龙听到这里,心念一动,转身让过明三秋左手一招“玄形掌”,又一错步,避过他右手一招“千龙拳”,朗声叫道:“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可恃者唯我。”古太白喜上眉梢,说道:“对!我有几句口诀,可助你平定心胸,养气足身。”她也不避嫌,当着众人说出,李黄龙印证日前所想,便如醍醐灌顶,顿生妙悟。

明归听古太白口若悬河,心中恼怒,但有言在先,不好反悔。瞧得李黄龙凝神倾听,不禁忖道:“如此也好,趁他分神,杀他个措手不及。”他叔侄连心,明三秋也是一般想法,诸般狠招毒招一并使出,当真是罡气排空,好似电轰紫鸣。

李黄龙得古太白指点,“神游于外,气凝于内”,耳听说话,心中领悟,对明三秋视如不见,足下三三化四四,四四出梅花,直走到“六六天罡步”,来去自如,竟成周天之象。明三秋招式虽猛,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

古太白见李黄龙如此颖悟,也觉惊奇,口中不停,继续传授李黄龙料敌破敌的诀窍,虽然皆是谈其大要,但李黄龙听之于耳,契合于心,古太白还未说完,他已一变退让之势,诱敌入彀,施以反击。“三生归元掌”遇强越强,对手越是全力猛攻,它越有可乘之机。明三秋内伤发作,心气越发浮躁,招招倾力而为,便如飞蛾扑火,正投李黄龙心意。

明归瞧得焦虑无比,眼望斗场,耳中却倾听古太白所说口诀,只盼听出一些端倪,设法破解。忽听她念到“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想起这三句出自《庄子?天道》一篇,当即蹙眉苦思。但这“三生归元掌”拳理玄妙,明归如隔岸观火,虽明知口诀出处,但想破脑袋,也勘不破其中真意。

李黄龙却深明拳理,话一入耳,便生妙悟。二人又拆数招,明三秋一拳打空,收势不住,李黄龙觑得分明,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一招“三生归元”按向明三秋后心神道穴。明三秋听得风声,奋起全身气力,纵出丈余。李黄龙一招落空,惧怕反击,当即后撤,但明三秋这一纵却也牵动伤势,胸中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古太白暗道可惜:“这孩子到底输在功力不济,要么这一掌便可锁定乾坤了。”

又斗数招,李黄龙觑个破绽,忽自右方攻到,明三秋还未转身抵挡,李黄龙忽又转到左方,明三秋向左,他又到了右面。顷刻间二人团团转了十个圈子,明三秋一连十拳,拳拳打空,胸口窒闷至极,蓦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嘴里。

古太白瞧到此处,也不禁动容:“此子真是奇才,适才我说:‘伤敌一分,反复攻其伤处,一指溅血,则引其血流不止。’他竟然学来便用,而且恁地巧妙?”想着大生顾忌,“他若能为我所用,倒是好事,若是与我为敌,却是绝大祸胎。”

古小云始终提心吊胆,很替李黄龙着急,眼见明三秋摇摇欲倒,忍不住问道:“爹爹,龙哥哥再快一步,便可胜了,但为何总是慢了些,叫人看得心急。”古廉摇头道:“你瞧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紧了,这会儿双方都是疲惫不堪,别说一步,半步也快不了。你别看他们越打越慢,其实,较之方才迅快之时更加凶险。”古小云心惊肉跳,屏息盯着斗场,不知不觉揪紧了母亲的衣襟,直至指节发白。

“三生归元掌”极耗内力,李黄龙内力本浅,奔走长久,丹田已是空空如也。明三秋也被李黄龙的疲敌之术扰得心力交瘁,鲜血一阵阵涌上喉头,苦不堪言。两人各有苦处,比斗意志,倒胜过拼斗武功。又斗十合,李黄龙觑个破绽,向前扑出,明三秋听到风声,正欲闪避,哪知头重脚轻,两眼发黑,竟然挪不动步子,倏忽背心一痛,满口鲜血再也包藏不住,扑地喷出,身子只一晃,便缓缓跪倒,双手撑地,急剧喘息。李黄龙打中对方一掌,反被震退五步,跌倒在地,气喘如牛,恨不能一头躺倒,再不起来。

这一阵斗了两百余合,其中盈虚消长,诡奇变化,真瞧得众人神驰目眩。偌大的灵台一时静悄悄的,除了李黄龙与明三秋的喘气声,再无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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