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长命在金合欢等了两个小时，才有人来通知她，说她等的人到了。
巫长命先到二楼看台处往楼下看，一眼便看到大厅里的赵紫宜。
她与宴会上的穿着打扮一样，黑色的女式西装，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很有中性美。
她身后跟着两个年龄不大的俊秀少年，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沉闷，而她面无表情地在一群人的恭维下散发着冷淡的气息。
这应当是个冷静且理智的中年女人，可为什么高华说她是个疯女人？
赵紫宜没有上二楼，而是坐在了一楼的吧台前点了几杯鸡尾酒，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巫长命下楼，朝她走过去。
赵紫宜慢悠悠地喝着酒，透过玻璃杯，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来人。
白头发的女人，长得不错，穿得很显年轻，看她神情很是悠然。
女人走近她，似乎想和她攀谈，她听见她说:“你好，愿意和我单独谈谈吗？”
谈什么，一上来就问，谁愿意和她谈。
赵紫宜没理她，招来调酒师给她调一杯血腥玛丽。
巫长命上前按下了她拿酒瓶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孩子，跟我谈谈如何。”
“你是哪根葱？”赵紫宜面色一沉，抽出手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手指，一边冷冷地问道。
巫长命看着她露出过分嫌恶的表情，有些不解，这孩子怎么反应这么大。
“说吧，找我什么事？”
赵紫宜擦完手，把帕子往旁边一扔，一个少年接住，揣进了兜里。
“你又干什么，脏了的东西也收！”赵紫宜猛地扭头，呵斥道。
少年露出害怕的神情，“姑姑，我只是……”
“行了闭嘴，不想听你说废话。”赵紫宜又转过头来，盯着巫长命，“有事快说，别耽搁我时间。”
巫长命被她阴晴不定的性格给惊到了，这孩子怎么脾气这么大？她尽量温柔道:“你有危险，我是来帮你的，我要和你谈些事情，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
“嗤——危险？”赵紫宜嗤笑道，“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危险？”
“我现在很安全，没人伤得了我，你却不同。”巫长命耐下心来跟她交流，“你祖上非凡人，你也继承了你祖上的特殊血脉，很容易被阴邪之人盯上。”
赵紫宜盯着她看了又看，最后一挥手，呵退左右的少年:“你们两个，滚远点儿。”
两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被她吓得瑟瑟发抖，麻利地站起来跑远了。
“说吧，说清楚。”赵紫宜斜靠在吧台上，气势凌冽，丝毫没有请巫长命坐下说话的意思。
巫长命也好脾气地站着，温声说:“孩子，你可能不知道，你本是巫人之后，体内有巫族血脉。巫族在千年之前决定隐于俗世之间，以凡人的身份生活。巫女们分散到五湖四海，但彼此依旧有联系，以六十年为最长期限，互通近况。如今时代更替，六十年间很多巫族后人都失去了联系，所以你不知道族中之事。”
“所以呢，我现在知道又如何？知道自己不一般所以会死得更快，得尽早为后事做准备吗？”赵紫宜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反而嘲讽道。
巫长命摇摇头，说:“我既然找到你，自然不会让你死于非命。我的使命便是护佑巫族后人延续下去，你大可以相信我。”
说完，她从袖口取出一块小小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粗劣的花纹和一些潦草的符文。
“此乃阴沉木所制巫牌，是我亲手所刻，可保你性命无忧。”巫长命把巫牌递给赵紫宜，赵紫宜不接，巫长命解释道，“出来得急，没时间打磨，看起来是简朴了些，但它蕴含的灵气却是不少的。”
“哼！”赵紫宜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巫牌看了看，冷哼道，“河里的鹅卵石都比这好看，还比它干净。”
巫长命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越是简朴越显高雅，到底它是万年乌木，颜色浓重乃其自身特性，雕刻也不易，哪里比不得鹅卵石。”
巫长命不想说，这巫牌是她昨天晚上草草雕刻出来，所以的确没用心雕刻那精细的花纹。她一觉睡醒就是六十年后，急忙出山，哪里有时间刻巫牌，丑了丑了些，但她不想承认。本来那花纹也只是她为了好看才加上去的，起作用的还是阴沉木和符文。
赵紫宜又抽出一根手帕，拈着巫牌把它包在手帕里使劲揉搓起来，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巫长命只觉得太阳穴开始跳起来，忍下心中的郁闷说:“你这孩子——”
“闭嘴，老巫婆！”赵紫宜突然又发起气来，眼神剜着巫长命狠狠地说，“我知道你，我外婆提起过你，但是你别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是四十岁不是十四岁，再叫我孩子，我不介意当场揭穿你的身份，送你去做个全身解剖！”
巫长命愣了愣。
她活了几千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还存在的回忆里，她身边的人都是她的晚辈，她看着很多孩子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变成垂暮的老人，叫他们孩子已经习惯了。可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看，她这般称呼的确容易引起不适，只是之前，未曾有人反对过。
不对，也有，比如杨燃，只是她觉得她年龄小，不把她的反对放心上。
这样看来，的确是自己不对。
“抱歉，那我叫你赵紫宜如何？”巫长命叹了口气，改口道。
“随便你。”赵紫宜依旧没有好脸色。
巫长命无奈了，只好说:“我年龄大了，希望你看在我是个‘老巫婆’的份上，原谅老人家的过失。”
“警告你最好别用这种哄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赵紫宜再次沉下脸。
巫长命心知自己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微微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留个电话可好，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不打扰你了。”
赵紫宜吐出了一段数字，“我电话号码，你拨过来。”
巫长命闻言，打开通讯录拨起数字来，用大拇指点了几下，老是点错，她又换了食指，食指指甲好像有点长了，点在屏幕上“哒哒”作响，比写字还麻烦，巫长命在心里叹道。
“你是猪吗？”赵紫宜突然又不嫌脏了，夺过她的手机，迅速按完号码，打通了电话后挂断，又问她，“会存联系人号码吗？”
“什么？”巫长命问完，想起杨燃好像在她手机上存过号码，她自己倒是没动手存过。
赵紫宜冷哼一声又点了几下手机，说:“多学学，别拿自己年龄大当借口，你心理年龄不一定比我成熟。”
说着，她存入自己的号码，备注为赵紫宜，注意到联系人里已经有了三个人名，一个叫“可爱小燃燃”，一个叫“小燃的小叔杨名”，还有一个叫“小燃的奶奶”。她退回去，看通话记录，上面只有两条，一条是她刚刚打过去的，另一条显示是上午打进来的陌生号码。
“今天谁跟你打过电话？”赵紫宜指着那条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问。
巫长命低头看了看，说:“是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小男孩的号码，他叫高华。”
赵紫宜闻言看了她一眼，然后冷冷道:“看着，怎么存号码。”
她手指快速的点进号码，选择保存联系人，又输入高华的名字，确定后，通讯录里便多了一个联系人高华。
巫长命看她教自己存号码，心想，这孩子人还是挺好的，就是说话让人有点遭不住。
赵紫宜又点进自己的联系人备注里，完善自己的信息。
“记着，我住在山海御下华府别墅区的山海央墅第八栋，来找我可别走错门。”
你若无事，我当是不会找你的，巫长命心想。
“住哪儿？”赵紫宜看了她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问。
这孩子怎么回事？巫长命心想，却也回答道:“这两日我住在东火车站附近的宾馆里。”
“退了。”
什么！巫长命惊讶地看赵紫宜:“我交了九百块钱呢。”
“你不是刚刚才送出去一块上亿的墨玉，还心疼九百块钱？”赵紫宜嘲讽道。
这金合欢的老板怎么还跟赵紫宜说这事，赵紫宜不会觉得她给的巫牌比不上那块墨玉所以生气了吧。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消息没那么闭塞，哪出了事很快就传得满天飞，你要是想低调，就别老是散财。当谁猜不出你是个老古董吗？”赵紫宜嘲讽巫长命不带停的，每一句话都非得说得难听，“退房，去我家，我外婆想见你。”
巫长命觉得自从见到赵紫宜，整件事都不对劲儿了，她居然被这孩子牵着走。
现在的孩子们呐，真是拿她们没办法。一个杨燃调皮得紧，一个赵紫宜也脾气不小。
行李还在宾馆，巫长命先跟赵紫宜去看她外婆。不知她外婆是何人，想来在凡人中年事已高，又记得巫牌，应该和她有些交情。
不过，她不会答应住进赵紫宜家的，她既在梁京办完了事，就应当离开去找下一个人。
原以为找赵紫宜得花费两日功夫，这一来就等到了人，她也不必再逗留于梁京，明日看过妘儿后，她便要离去了。
山海路在市郊，是一条笔直的宽阔大路，不仅宽，还很长，两旁都依着山脉，山只有两三百米高。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刻意培植的观赏树木青翠欲滴，枝枝叶叶都呈现出一种舒展的美感，很多植物都是国外引进的，让此地看起来与别处不同。
欧式别墅掩映在葱茏的绿植间，女神雕像和喷泉水池忽隐忽现，大路两旁的斜坡上种植了绿绿的草坪，最上方又用树叶宽厚的树种做了隔离，挡住山海路上的噪音和灰尘。
一整条路，长达数十千米，两旁全是赵家开发的豪华别墅，里面还有山海地产开办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又临近大学城，地理位置极优。
每条从山海路横向分出的连接不同别墅区的大路路口，都有山海地产引入的大型超市，紧挨着的药店、酒店、汽车修理店、书店应有尽有，临街每隔不远的距离还建有两层的公共厕所小楼，修得跟缩小版别墅似的。
巫长命看了啧啧称奇，这被称为土皇帝的皇城也不为过了。
赵紫宜住在山海路中心的山海央墅国际社区，这里的建筑更加高大，环境也更清幽。
车开进了央墅大门，巫长命看到里面的植物要比别墅区外围矮上许多，高大的树木比较分散，离建筑稍远一点，这样做大概是为了采光。不然，像这种晚上，树木挡住光亮，便荒同山野。
汽车缓缓停在了一栋堪称宏伟的别墅的大门前，司机下车给后座两人开门。
“到了。”赵紫宜出声道，“下车吧。”
巫长命跟着她下车，走进这栋别墅。
别墅里佣人很多，见赵紫宜回来，都停住手里的动作，排到大门两侧，整整齐齐地问安:“大小姐晚上好。”
“散了吧。”赵紫宜一挥手，两旁的人都安静地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接着做刚刚没做完的事。
“吴妈在哪儿。”赵紫宜走到螺旋楼梯前，回头问。
一个中年妇女回到:“管家正在老夫人房里。”
赵紫宜点点头，带着巫长命上去了。
二楼一件宽大的房门前，守着两个女佣，见赵紫宜带人过来，都自觉地推开了房门，手脚稳当，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巫长命进去，只看到一张大床，横在整个屋子中间，床四周摆满了各种仪器，几个穿着白褂的医生正守在仪器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床边拿着一碗水和一根棉签，为床上躺着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润着嘴唇。
“辛苦你了，吴妈。”赵紫宜走到床边，对老妇人客气道。
吴妈摇摇头:“不辛苦，大小姐回来了，那我就先出去了。”
“好。”赵紫宜点点头，又看向周围的医生，“你们也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
屋里的人一下子退出去，偌大的房间顿时清冷了不少。
赵紫宜走到床头跟前，弯下腰凑到宛如枯骨的老人耳旁，轻轻说道:“外婆，我回来了，我带来了你相见的人。”
床上的老人头发已经掉得只剩下几缕了，额头上皱纹深深刻到了骨头里，眼皮紧紧扣在眼眶上，嘴唇薄到只剩下细细的两条线，一张脸完全露出了骷髅的形状，布满了尸斑，看起来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但当赵紫宜说完那句话后，她的眼皮却动了动，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外婆已经一百一十三岁了，她等了你五十年。”赵紫宜起身，对巫长命说。
巫长命早已震惊不已，以往平静无波的心也不禁动容，她上前几步，坐到床边，缓缓伸出手，触摸老人干枯的脸颊，用手指轻柔地刻画着老人的面孔。
她能看见，那美丽的灵体在皮肉下闪耀着微光，一如她初见之时，那绚烂的光彩。
多么熟悉啊，这般纯粹而不染一丝污垢的灵魂。
她轻声问道:“是善时吗？”
老人的眼泪从眼角低落，嘴唇也开始蠕动，似想对她说些什么。
巫长命不曾想到，七善之一的善时竟还存于世间。
巫善时，孤女，出生便被弃在荒野，是她最后收养的也是最小的一个巫使。
她无姓，便跟她姓巫，她无家，便把她当家。
在妘儿之前，善时是她最亲近的人，但她后来自毁了灵骨，投进了无尽之渊。
巫长命一直以为，她已经神魂具灭了，没想到多年后，她竟以灵体的方式，融进了这具凡人的身体，结婚生子，还诞下有巫力的后代。
“善时，当初为何离开我？”巫长命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轻轻问道。她一直不明白，善时为何那般决绝。
老人蠕动着嘴唇，终是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巫长命觉得眼睛有些花，她一眨眼，两滴泪竟滑出了眼眶。
她一愣，感受着泪滴滑到嘴角微痒的触感，浓厚的灵气从她眼眶流出的泪滴里散出，莹莹的绿色光点飘落到床上漫延开，最后铺满了整张床，充盈的灵气从床沿泻下，垂落到地面，又轻盈地往上飘升，直到周围全被灵气光点笼罩住。
巫长命茫然地用手指触了一下眼睛，她的灵眼，她全身灵气的汇聚之穴，第一次滑出了眼泪。
“姐姐……”
极微弱极低哑的声音，苍老嘶哑，模糊不成声，从微启的唇缝里飘忽而出。
“姐姐……在这里。”
巫长命答道，只觉得眼前水雾笼罩，再也看不清什么了。
她终是承认了“姐姐”这个称呼，顽皮又倔强的善时啊，总是有办法让她答应她的要求。
她从来不肯叫她师父，不肯叫她神女，也不肯叫她灵皇。从她会说话起，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着，明明那时照顾她的的人是善渊，她却总是更喜欢她，每天往她身边粘。
多可爱的小姑娘，最后留下一句“我恨你”，一个人跑去无尽之渊，自毁了灵骨，散尽了灵气，跳下万丈深渊，不复存在。
为什么呢？
善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