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漫长的雪季,要结束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要结束了,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今天早上我一出门,立刻发现门口的雪人仿佛一夜之间瘦身许多。马路上的积雪还在,可是湿润极了,水和雪混合着,在阳光下发出亮晶晶的光泽。积雪融化而成的许许多多条小水流沿着马路欢快地流动着,大自然仿佛突然睡醒了,蓬勃的生机蠢蠢欲动。
我仰脸看天空,依然那么蓝,蓝得通透而且纯粹,没有一丁点的杂质。但是不再刺人眼睛,却有一种被水气亲吻后的温暖与滋润。
我听见CBC的主持人用一种近乎夸张的亢奋腔调嚷嚷着:该死的冬天终于走了,迷人的春天已经来了!各位赶紧抓紧一切时间享受春天,准备好你们的野餐毯、烧烤架、帐篷、双肩背包、沙滩排球,赶紧去收拾你们的湖滨度假小屋,检查你们的房车,给你们的游艇加满汽油……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猜想,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一个民族比加拿大人对四季更敏感,对冬天又爱又恨,对春天像对情人般珍惜,对夏天像对妻子般慵懒,对秋天又像贵族般骄傲与悲情。
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度,终究还是更加迷人的。
这个春天,迈克斯决定带我们一起去林中采集枫糖。他有一个表兄在郊区拥有一个农场,那里有好几个山头,山里尽是一望无际的枫树。每年春天,他们兄弟都会雇佣一些工人去林中采集枫汁,然后自己动手加工成枫糖,按照等级的不同销售给不同的商家。这是他们的家族产业,迈克斯也有股份的。
我们于一个周末动身。因为要走山路,迈克斯开了一辆动力很大的越野车,还准备了一大筐胡萝卜。他教我们把胡萝卜用清水洗干净,再用小刀切成四五份长条。“这是我们的路费。”他神秘地说,用一个白布袋子把胡萝卜条装起来。
一路上,俏俏快乐得像只出笼小鸟。她和约翰一起缠着迈克斯给他们唱儿歌,一支又一支,从“玛丽有一只小羊”到“林子里的瑞本鸟”,从“小星星”到“我们在一起”,从儿歌唱到圣诞歌,到后来连情歌都出来了。两个孩子又唱又叫,而迈克斯则快活地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给他们打拍子,好几次车头都差点闯到雪堆里。
“迈克斯,小心!”琼尖叫。
“亲爱的,相信我。”迈克斯笑着拍拍琼的手。
可是车子还没有开稳当一会儿,他又唱起来。两个孩子像不安分的小动物,随着他的歌声手舞足蹈,幸好被安全带捆着,否则真会在车里跳起舞来。我终于明白加拿大交警为什么对儿童乘车要求甚严,如果看到哪个孩子没有坐在专门的儿童座椅上,没有扣安全带,一定会狠狠地重罚。
我扭脸看窗外,只见白茫茫的雪原温柔地覆盖着大地,有些地方的雪已经薄了很多,甚至有黑色的泥土露出来。我知道再过一个月,大自然这个魔术师会把五颜六色的春花缀满每一寸土地,如同一块鲜花地毯。
当我们开出城市,开过农庄,开过田野,开进山林中后,远远的,我便看见几只小黑点慢慢悠悠地朝我们踱过来。迈克斯放慢了车速,任车子沿着惯性缓缓朝前驶过去。
居然是好多头驯鹿!
这些印在加拿大钱币上的动物,也算是本地人的图腾之一了。它们起码两米多高,泥土色的粗糙皮肤,身材壮硕而且力量惊人,公鹿脑袋上的鹿角像华丽的树枝一样好看。
迈克斯用力拍着一只公鹿的脑袋,亲切地问:“嗨,老伙计,你好吗?”
公鹿温柔地蹭着他的手掌,似乎在回应。他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胡萝卜,公鹿把脑袋低下来,张开嘴巴慢慢咀嚼。尽管唾液流了一地,可是那吃相却文雅极了。
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每个人都拿着胡萝卜下了车,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鹿走了过来。除了鹿,还有几只黑熊,迈克斯告诉我们别怕,因为我们有胡萝卜,相比人肉,这些黑熊更喜欢吃胡萝卜多一些。
原来迈克斯说的“路费”便是这个了。若想进山,必须先把山里的动物们喂饱。俏俏一开始有点害怕,但是当她勇敢地喂完两条胡萝卜后,胆子明显增大许多。看到一只黑熊走过来,她雀跃着伸着胡萝卜踮起脚尖——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试图把她抱开。
“别!”迈克斯制止了我。他把双手按在俏俏肩膀上,鼓励她把胡萝卜举起来。俏俏果真举了起来,而那只黑熊则低下头,弯下肥厚的后背,张开细密的牙齿,津津有味地嚼起胡萝卜。
我看得心惊胆战,可是俏俏和迈克斯一脸镇静,安之若素。
迈克斯的表兄名叫欧文,是一位身材壮硕、满脸通红的加拿大男子。他在林中有一个采集枫糖的小木屋,此时正穿着橡胶背带裤,拿着一个大木勺站在锅炉边熬枫糖。
看我们一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浆走过来,他赶紧放下勺子出门迎接,老远便冲迈克斯伸开双臂,两个男人像狗熊般抱作一团。“迈克斯,欢迎回家!”他大声说,拉起琼的手亲了一下,“琼,你一年比一年更漂亮。”
迈克斯把我和俏俏介绍给欧文:“这是我们的新朋友艾美和俏俏,她们从中国来。”
欧文和我热情地握手,问:“欢迎你们。你喜欢加拿大吗?”
我环顾了一圈,发现这个山林被一望无际的大枫树覆盖着,积雪还没有融化,空气中有一种冰雪和枫糖混合的清冽香甜。
“我喜欢。”我真心实意地说。
“加拿大是世界上最美的国家。你若爱它,它一定会更爱你一千倍。”欧文夸张地说。
我们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一只斑斓多姿的大鸟从林子里走出来,它有鸵鸟般的体态,孔雀般的五彩尾巴,可是脑袋却像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看到我们,它停住脚步,歪着脑袋思索半天,立刻掉头跑入林中。
“妙极了!”欧文冲回小木屋拿出两把长长的猎枪,一支扔给迈克斯,“走,迈克斯,准备我们的火鸡大餐吧!”
迈克斯和欧文一起去林子里打火鸡,我和琼则带着孩子去枫林里采枫糖。
来到加拿大一年多了,虽然枫糖吃掉了好多瓶,亲手采糖对我来说可是头一遭。我看到好多棵大枫树上贴着标签,树干上绑了一个铁皮桶,桶上方的位置有一个小刀划开的口,那积攒了整整一冬天的甜蜜的枫树浆便从小口里顺着树干蜿蜒流入铁皮桶里。
待桶里的糖浆积攒得差不多了,我们便把铁皮桶摘下来,更换一个新的铁皮桶,并且在树干的标签上做下记号。每当采集了一定数量的桶数之后,迈克斯就会把树干上的口封住,再用胶带缠紧,如同为树包扎伤口一样。
每棵15年以上树龄的健康枫树每年可以采集20桶糖浆。事实上,应该还可以采集更多,但是他们不会无节制地继续采集,相比商业利润,他们更热爱枫树。
琼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动作熟练地把铁皮桶从枫树上取下来端到小木屋里。屋内,一整套熬糖工具正散发着氤氲热气。琼把糖浆倒进池子里,池子边上有一道细细的水流,那是经过过滤后的山泉水。当糖浆与泉水混合稀释后,缓缓流入熬煮的锅炉中,被小火慢慢熬煮,渐渐变黏变稠,然后汩汩冒出水泡来。
琼观察着那些水泡,用木勺子不停地搅拌。
琼告诉我,这种纯手工的做糖方式即便在加拿大也不是很多了,因为它太过麻烦,经常忙碌一天还得不到几瓶糖。可是迈克斯一家就是喜欢一切手工制作,他们冬天自己做糖,夏天则养蜂采蜂蜜,做蜂蜜香皂、护手霜和润肤乳,更别提生活中那敲敲打打的各种手工了。这是一家典型的加拿大人,不怕麻烦,不怕辛苦,热爱泥土,享受动手的快乐。
“你看你多幸运。”我羡慕道。
“为什么说我幸运?”
“迈克斯多好,包括他的家人也这么好。”这绝不是廉价的赞美,而是我的真心话。如果说以前我总觉得迈克斯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好丈夫,那么此刻,我更觉得他像是一位心灵手巧的手工匠人,也终于明白他平和性格的缘起了。
美好的人性,其实是没有国界的。
然而琼似乎不这么想,也许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始终爱不起来,和他在一起只是互相陪伴而已。”
“爱情,如果可以互相陪伴,已经是足够好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耸耸肩。说实话,我真不要听大春那些信誓旦旦的诺言和种种支票,我只想让他陪在我身边,长长久久,日日年年。
这时,琼已经熬好一小锅枫糖。她用一个古老的银勺子舀出一小勺糖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把糖浆摊到门口的雪地上。待糖浆稍稍凝固变成糖稀,她又找出一根小树枝放在糖稀一头慢慢地卷,就像小时候吃麦芽糖似的。
“我觉得爱情不是这样。”她专心致志地卷着糖,头也不抬地说。
“是怎样?”
“怦然心动,脸红心跳,朝思暮想,赴汤蹈火……就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接过她递来的枫糖卷,舔了一口。天哪,实在太好吃了,新鲜的枫糖居然甜而不腻,滑溜溜的入口即化,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森林的甜香。那传说中的琼浆蜜露,便是这个味道吧。
“琼,你真棒!”我来不及评论她的爱情观,满口都被甜蜜的糖浆堵上了。
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