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是在被押下花船时才想起陈依玄分别时留下的那句话的,只可惜为时已晚。
凤仪被捉到县衙,并没有马上过堂。从差役的口中,凤仪打听出缘由,明白自己成了替罪羊。不过,凤仪并不害怕,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抓进官府了。
正如陈依玄所判断,凤仪绝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凤仪原名孙幼芳,本是扬州一孙姓盐商第四妾周氏所生。周氏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幼芳聪明懂事,天真无邪,自然深得孙某偏爱,因而遭到其他妻妾妒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忽一日孙某暴病而亡,家道败落,妻妾和子嗣为瓜分家产明争暗斗,周氏遭到排挤。周氏心高气傲,受不了闲气,便带着幼芳离开孙家,在城里靠典当苦熬日子。幼芳十四岁那年,周氏改嫁到扬州乡下一李姓货郎家。李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还能过得去。一晃过了两年,幼芳十六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上门提亲的自然不少,幼芳一一拒绝。这年的夏天,幼芳的母亲得了重病,请了几个郎中都医不好。李货郎见周氏的病医治无望,不想再白白地花钱,便不再请郎中,周氏只好躺在床上叹息母女俩命运不济。眼看母亲一天天地等死,幼芳于心不忍,一再求李货郎拿钱给母亲看病,李货郎百般推脱,就是不肯,私下里却打起了幼芳的主意。一天晚上,幼芳躺在院中纳凉,因为伺候母亲太累,不觉竟迷迷糊糊睡去。夜半时分,李货郎醉醺醺地回到家,见幼芳睡着,顿生歹念,借着酒劲,要占幼芳的便宜。幼芳惊醒后,奋力抗争,可是哪里是李货郎的对手,眼看着衣服被扯下来了,幼芳情急之下用力一蹬,正中李货郎的裆部,李货郎惨叫一声倒地,后脑勺不偏不倚磕在一块砖头上,哼哼几声,便一命呜呼。此时,周氏惊醒,撑起身子出来一看,晓得幼芳闯下大祸,便让幼芳连夜逃走,但幼芳晓得人命关天逃也逃不脱,便留下来。当夜,幼芳把族人召集起来,把事情经过一说。那李货郎本来就有不正经的恶名,族人早就厌恶,自然称快。第二天,幼芳自己去了县衙投案,知县不是糊涂官,把事情经历弄清楚,又找来族人证明,人证物证齐备,便断下案来,虽说李货郎举止不良罪有应得,但幼芳防卫过当致死继父,难脱犯上的罪责,从轻判决,将幼芳关押半年。周氏得知后,病情加重,不过一个月就撒手而去。族人同情幼芳母女,联名具保,让幼芳回家葬母,知县开恩允准。幼芳回到家中,无钱葬母,向族人求援,借了一笔债务,终于让周氏入土为安。之后,幼芳又被解回县衙关押。刑满后,幼芳一个弱女子,身无长技,何来收入还债?刚开始,有人给幼芳提亲,男家愿意代为还债,幼芳思来想去,叹一回命苦,便答应下来。
按理说,嫁人之后,幼芳虽不甚满意,从此总该过上安稳日子了。可是,没料想那男人却是一个赌棍,有钱赌,没钱借钱赌,幼芳苦口婆心不知劝了多少回,却劝不回那颗赌心。有一回,那男人在城里大赌,因无赌本,竟写下文书把幼芳押上,结果又输。那男人赌运不佳,赌德尚好,愿赌服输,赢家拿着文书上门来要人,他二话没说,便让赢家把幼芳带走。可怜幼芳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撞墙求得一死,却被人拦住,不由分说被带走了。若是到此苦尽也还罢了,问题是那赢家听说幼芳犯过命案,又坐过牢,认定幼芳是个破家命,做妾也不要,当晚就把幼芳卖到花船上。苍天有眼,走到这一步,幼芳总算交上好运。到了花船上,正好碰上了鸨母凤仙。凤仙本是苦出身,二人都姓孙,辈分也相当,便结拜为干姐妹,幼芳改名叫凤仪。从此后,花船上便多了一个叫凤仪的船娘,也多了一段段风尘故事。
一个人一个命,凤仪认了自己的苦命,做起船娘来便也心安了。毕竟读过些诗书,又有几分姿色,凤仪很快在花船上有了名,前来捧场的男人如蜂而至,可是凤仪只对读书人情有独钟。至于后来又遇上陈依玄,却是凤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这时候,凤仪还不敢奢望陈依玄能让她托付终身。不过,仅几次交往,凤仪就认定陈依玄是难得的知音了。在牢里,凤仪不止一次想起陈依玄临别时的赠言。陈依玄是怎么知道她会有官非呢?难道真像他说的,是测卦测出来的吗?凤仪将信将疑。若是,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脂城,就是自己的不对,枉负了他的一番好意;若不是,那就是陈依玄早就知道。那么他是从哪里知道的?难道陈依玄去上海跟此事有关?凤仪想,若是如此,能为陈依玄当一回替罪羊,也是值得的。只是陈依玄为什么当时不跟她明说呢?
知县刘半汤缉拿凤仪也是迫不得已。当初,刘半汤之所以胆敢放走陈冯二人,是因为他觉得秀才游行一事不值得查办,一帮酸秀才上街起哄,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朝廷断了读书人的后路,还不兴人家喊两嗓子?杀猪不让猪叫唤,自古也没这样的道理。再说你朝廷也不是闲着没事,洋人借款,革命党谋反,立宪变法,日俄东北开战,等等等等。哪一桩不比这事大,忙都忙不过来,还为一帮穷秀才上街操心烦神,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想归想,事归事,刘半汤替朝廷着急,可没人替他着急,不给朝廷一个交代,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别看当个芝麻官,刘半汤对官场那一套烂熟于心。这类事情,要想省力,就得软泡硬拖,直拖到更大的事情出来,朝廷一忙大事,就把小事忘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再者说,即便是把秀才们拿下杀了剐了,也未必能对朝廷有什么好处。不过,刘半汤没有想到的是,省府催得死紧,隔几天就过问一回,好像这事不办好日子就不得过似的。眼看实在扛不过去,他那两只可怜的耳朵自然又要倒霉了。
话又说回来,刘半汤也可以不伤这个脑筋,即使放走了陈依玄和冯鞠元,全县参加游行的秀才多的是,随便捉两个来交差也不是说不过去。问题是,刘半汤坚守自己的底线,读书人不为难读书人,秀才们本来就可怜,再让他们吃官司,于心不忍。这一天,刘半汤一大早去巷口吃馄饨,刚吃了两口,听旁边有人在议论游行的事,提及那次秀才游行是西津渡一个船娘的主意,不禁豁然开朗,大叫一声:“有了!”当时,那人正将一只香喷喷的馄饨送往嘴里,被刘半汤这一叫惊得不轻,一碗馄饨打翻在地。刘半汤付钱赔了摊主,一把拉上那人直奔县衙,前前后后一盘问,马上命人前往西津渡把那凤仪捉来。
来脂城上任不久,刘半汤对脂城风土民情已了然于胸,对西津渡的花船自然也不陌生。作为父母官,刘半汤曾有驱赶花船的想法,但是后来渐渐发现,花船成为脂城人过日子的调味,百姓似乎离不了了。况且,所有前任都没驱赶过花船,也没管过船娘。都是芝麻官,不管一定有不管的道理,于是他也不想管了。不过,这一回不能不管,若是不管,就不能交差,乌纱帽怕是保不住。报上明明说,秀才游行,妓子助阵,拿下船娘来抵挡自然说得过去。以刘半汤判断,省府也好,朝廷也罢,不就是要一个说法吗?捉一个船娘来,应该可以交差。至于那个船娘,只好委屈她了。
凤仪被关押之后,刘半汤没有马上提审。他打听出来,这个叫凤仪的船娘曾是陈依玄力捧的人。陈依玄是个聪明人,他力捧的人断不是一般角色。这一天,刘半汤亲自到牢里提审凤仪,一见果然不俗,当下狠狠揪了几下耳朵。按常规,先问家世出身,凤仪触景生情,双目含泪,把自己的过往一一叙述,只说得刘半汤心里酸酸的,暗叹自古红颜多薄命,而今又见一人。不过,别看凤仪是船娘,明事理,看得开,既然如此,不妨把事情说得明白些,也让她心里有个底。
刘半汤问:“孙氏凤仪,可知本官为啥逮你?”凤仪说:“参与秀才游行。”刘半汤说:“参与游行的多得很,为啥只逮你?”凤仪说:“因为我是船娘!”刘半汤说:“参与游行的船娘也不是你一个,为啥只逮你?”凤仪说:“大人,你是想让我说,我是怂恿游行的主犯!”刘半汤一拍大腿,说:“噫嘻,明白人!”凤仪冷笑,说:“明白得太迟了!”刘半汤说:“不迟!你说你是苦命人,要我说,命再苦也是命,认了这个命吧。实话实说,本县拿你来自然有拿你的道理!”凤仪说:“我明白!大人放心,这事我认了!”刘半汤说:“你救了一帮秀才哩!”凤仪说:“大人让我吃亏都咽得明白!”刘半汤笑了笑,说:“都是明白人!”
提审过凤仪,刘半汤命人把礼拜堂的安牧师请来,邀请他参加对凤仪的会审,目的是请他旁听,事后写一篇洋文,记录会审情况,最好寄到外国报纸去。安牧师要给女学生上课,本来不想去,刘半汤一再央求,安牧师才勉强答应,不过事先声明,写文章可以,不过要实事求是,做假文章他是不干的。至于寄不寄给外国报纸,他就不管了。刘半汤想了想,也罢,先有一篇洋文再做安排。
三天后,刘半汤升堂会审,整个过程顺顺利利,不到半晌便断了案:经过多方查证,扬州船娘孙氏凤仪,唆使脂城秀才若干,游行犯乱,伤风败俗,适被洋人觑得,公于报端,贻笑异邦,有辱国名,证据确凿,不容饶恕,依大清律例判刑一年,报请州省核准后,即日发往省府罪犯习艺所。凤仪诚然领罪,不再上诉。当天,刘半汤把案宗并安牧师的洋文三页一起封存,呈往省府交差去了。
凤仙来牢里看凤仪那天,脂城下了那年的头一场雪。雪不大,细盐一般。凤仪被关在牢里没看见,凤仙跟她说了。凤仪一向喜欢下雪天,可惜这场雪她看不成了。姐妹见面,自然都会难过。凤仙一直哭,洒香的手帕一直在腮上揩来揩去,捎带着把鼻子也擦红了。凤仪也想哭,却忍住了。要是想哭,天天都能哭,那样在牢里日子就没法过了。
姐妹俩说了一会贴心的话,凤仪突然托凤仙办一件事,凤仙想了想,觉得为难,但还是答应了。凤仪说:“凤仙姐,如果这事办好了,我心里就安生了,别说坐一年牢,就算死在牢里也心甘了!”凤仙说:“凤仪,这事真有那么要紧吗?”凤仪说:“我只是想知道,做女子的,到底有没有可以相信的男人!”凤仙说:“我的傻妹妹哟!”凤仪说:“要是能换个明白,傻也划得来!”凤仙叹口气,说:“要是换不来明白,你也心安了?”凤仪点点头,说:“心安了!”
探监时限到了,临别之际,凤仙突然转过身来对凤仪说:“花船明天就往回走了!”凤仪说:“我晓得。冬天来了,河水要枯了。”凤仙说:“明年秋天再来。正好接你回扬州过年!”凤仪说:“谁晓得明年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