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麦尔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等待是一种最完美的状态,只要人们无所求,亦无所畏。这句话看起来与他当下的状态完全符合。他静静地坐在离地铁口两步远的一家咖啡店的露天茶座上,以便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她,不能有半点马虎。
之后,默默看了下手表后,他知道已经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了。潮水似的急匆匆的乘客连绵不断地从他的视野中穿过,给他一种眩晕的感觉。
习惯让别人等待的他,本来就很容易失去耐心。如果不是什么时候想到过这是希碧儿第一次来找他,而且她有可能最后一刻逃避。这个简单的想法让他一下子很不舒服地感到自己是那么脆弱,因为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完全在她的掌控中了。
不过,还是他先看到了她,尽管那时候有点沮丧的他又回到了他的桌子旁。她正从地铁口走出来,上上下下带满了袋子和盒子——有十多个,伸着头找他,却被一道来回走动的人墙遮住了视野,看不到他。
“希碧儿!”他大声喊,一边还跳起来。
与她贴面礼之后,欧麦尔不假思索便建议她将那些盒子放他那里,因为他就住在临近的另一条街上。尽管看到他那破旧的楼梯,剥落的墙漆,还有房间里的杂乱无序,她有点失望,但还是好心地没有跟他提这些。然后他们马上下楼,好趁着天还亮出去走走。
他这时注意到她穿着一条薰衣草颜色的连衣裙,披着一条黑色的小围巾。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亮眼到极点。林荫大道上的人群一直都川流不息,他们随意走到临近的街道上。街道被染上落日的余晖,她跟他一件件讲起自己在巴黎买到的东西。
“薇安路,”她突然停下来说,“乔瓦尼以前就是住这里。我遇到他的那年,他跟他儿子住在三楼一所很小的房子里。”
“他儿子?”他吃了一惊。
他儿子。她告诉他:乔瓦尼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真的干了一件“大事”——跟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造了个孩子,五六年后又玩消失。当她有一天不得不将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而且预先告诉他们乔瓦尼和他的第一个女人要共同抚养一个叫本杰明的小男孩时,她的母亲马上表示:她不想听人谈这件婚事。
“现在,我偶尔会觉得无论是结婚,还是远走意大利,都只是为了切断跟我母亲的联系。”
“您在意大利生活过?”
“生活了四年。我们回到法国时买了那套房子,钱还多亏了乔瓦尼的奶奶。”她说话的语气是那么不情愿,以至于他更喜欢换个话题,然后带她到林荫大道上走得更远一点。路上他还指给她看电影院前二十几个聚在一起的观众,他们背已佝偻,脸色苍白。他一脸严肃地跟她解释说:可能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将岁月在电影幻想中度过。
“可是,我之前还觉得您自己也是那样,也是在电影院里消磨人生。”她惊讶地说。
这样说有点夸张了,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他曾经是个忠实影迷……此外,深夜无法入眠时,他既不会从遗忘中打捞出一首歌,也不会想起一段拉丁文,或者是某个老师的名字——他倒有时会想起几部电影名字。
说到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两部电影的名字——它们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沉睡了很久:一部是《金左轮枪手》,主演是理查德·韦德马克;一部是《乡下神甫的日记》。他想那时大概是十四五岁,这两部电影应该是在电视上看的,由于多个不同的理由,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些完全可以证明当时的观感是多么持久难忘。
“两部我都没有看过。”她向他承认说。惊讶于已经快八点了,他们两个一致同意去一家啤酒餐馆的露天座上坐坐,顺便点些海鲜和摩泽尔葡萄酒。在等菜的空当,希碧儿又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根本就没有问她)——乔瓦尼带她去米兰他父母那里生活的那段。
“我既是白天鹅,又是丑小鸭。”她告诉他。这时候他们四周的喧闹声太大,他们不得不向前倾到桌面上,那个姿势很像是两个同谋。
“?Das muntre Frankreich scheint mir trübe㊣[4],”欧麦尔评论说,“?das leichte Volk wird mir zur Last㊣②,亨利·海涅说的。对不起,打断你了。”
“什么意思?”
“意思差不多是说:开心的法国偶尔会阴沉,它的人民轻佻,可偶尔又那么沉重。”
“不完全错嘛。”她肯定说,然后又低声继续她的讲述。
但是欧麦尔还是听懂了:她的旅居过得很糟糕,在这个非常保守的资产阶级大家庭,她随即便有一种自己是擅入者的感觉。
她跟他解释说:尽管一开始她的公婆对她情愿做本杰明的继母这一行为表示感激,可是明显很快便认为这事无足轻重,也不再对她表示任何关切。
“在这种家庭里面,总是有一个穷亲戚。”他说,同时放下了酒杯,因为葡萄酒开始让他有点上头了。
“乔瓦尼什么都不说吗?他不维护你?”
她好长一阵沉默,眼神茫然,似乎陷入了回忆,而他,尽量在吃牡蛎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接着说,在她看来,乔瓦尼依然是一个孩子,太过屈服于自己的社会阶层和父母的思维方式,从而无法成为她的保护者。尽管他经常看到她哭泣,但是看来他每次都说服他自己:事情马上会改变的,一切不过是耐心的问题。
一天,她那惯于滥施权威的公婆勃然大怒,因为她突然鼓起了勇气,逼问乔瓦尼:选她,还是他父母。一个月后他们离开了意大利——其实在那里她几乎没怎么玩过。
“我原谅了,谅解可以帮助我们遗忘。”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好像要将回忆消散在空中。
“您得到我那里拿您的盒子。”她在找地铁口的时候,他提醒她说。
是的,她的那些盒子已经完全从她的心中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