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面包烤得不成功。
歪歪扭扭,湿乎乎的表皮上沾满了杏仁,就像被秋雨泡涨了的蛤蟆菇,又黏又腻。就算上面插了一枝雍容华贵的纸玫瑰,也没能让它显得秀气一点儿。玫瑰耷拉着自己鲜红的脑袋,仿佛仔细打量着灰色餐桌布上装饰着的一块大补丁,更显出自己底座的歪斜来。
的确,复活节面包烤得不成功。但是大家仿佛默默达成一致,谁也不提这件事。其实这也非常好理解:施兰克夫人作为女主人,自是不宜指出自己家食物的缺点;拉津斯卡娅夫人是客,应邀来参加开斋,按照惯例,应当只会发现一切都很美好。至于说到厨娘阿努什卡,她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提起本人的疏忽了。
其他的吃食却不能再好了:切成小块的火腿和切成片的熏香肠放在一个盘子里,摆成双色的星形;烤鸡以一种最无助的姿势瘫在盘里,展示它肚子里填满了大米;小小的复活节奶渣饼形状虽不讨喜,不过散发出香草的香气,使得拉津斯卡娅夫人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转向它的方向。颜色鲜艳的彩蛋使得整个画面活色生香。
拉津斯卡娅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动冷盘了。出于礼节,她努力不朝桌子上看,但她稀疏蓬松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脖子上脏兮兮的淡紫色蝴蝶结和尖尖的小脸,都表现出紧张的期待。她挑起用火柴头画出来的没有眉毛的眉,时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用编织的布巾盖着的小搁架,尽管近九年来,她每天都会看到这个架子;时而垂下眼睛,皱起没牙的嘴,撕扯着手里那条缝着破烂不齐的花边儿的手帕。
黑发的女主人身材臃肿,双颊像怒气冲冲的叭喇犬一样耷拉下来,她一直骄傲地围着桌子走来走去,扯平罩在自己滚圆肚子上的灰色绣花围裙。她十分理解拉津斯卡娅夫人现在的状态,毕竟整个大斋期间这位夫人都只能吃没油的烤土豆,但是拉津斯卡娅故意做出的这副冷漠的样子让她生气,于是她故意折磨自己的客人:
“时间还早,”她用雄浑的低音说道,“钟还没敲呢。”
她讲话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肥厚的上嘴唇前伸,显出上面黑色的小胡子样的汗毛。
客人沉默地绞着手帕,然后把话题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
“明天大概就能收到米坚卡的信了。他总是在复活节时给我寄钱。”
“他这么做太蠢了。反正最后都浪费到香水上了。卖弄风情的女人!”
拉津斯卡娅夫人谄媚地笑着,为了遮掩缺失的门牙,把嘴皱成了小喇叭的形状:
“嘻——嘻——嘻!啊,您可真会嘲笑人!”
“我实话实说,”受到鼓励的女主人拖着低沉的声音说道,“一走进您的房间,就像鼻子上挨了一棒子,到处都是瓶瓶罐罐,这种香水,那种花露水,简直成了天文台。”
“嘻——嘻——嘻!”客人把风情万种的目光投向搁架,尖声笑道,“女人就应该是香喷喷的。优雅的香水能钻进人的心里……我喜欢优雅的香水!要理解我。马鞭草清甜,龙涎香浓郁。取两滴马鞭草加一滴龙涎香,就能配成真正的香水……真正的。”她咬唇思索着,找词儿来形容,“尘世之香和天堂之香。要不然就用鲑鱼肉色的三叶草为主香,这种香水气味特别浓烈,就像加了桂皮,不过取三滴加一滴鸢尾花……那香气会让人疯狂!简直让人疯狂!”
“我干吗要去发疯呢,”施兰克夫人挖苦道,“我还不如去拉拉那里,买上一瓶花露水。”
“再不然就用柔和的龙船花,”拉津斯卡娅夫人根本没听对方说话,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配上一滴味道比较重的蕨香……”
“我其实最喜欢的是铃兰。”女主人用浑厚的低音打断了客人的话,终于决定证明一下自己对香水也是有想法的。
“铃兰?”客人讶异道,“您喜欢铃兰?嘻——嘻——嘻!上帝保佑,您可千万别跟人说喜欢铃兰!哎呀我的天呀,人家会笑话您的!嘻——嘻——嘻!铃兰!多么俗气!”
“啊,啊!多么清幽!”施兰克夫人生气道,“这有什么重要!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攒钱买香水,我可没觉得这么做有多么聪明!香气弥漫三个房间,真是美不胜收,可是脸只有拳头大。”
拉津斯卡娅夫人低垂着头,清洁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脏点,只露出一对涨成鲜红色的大耳朵。
“开始吧,”女主人终于在桌边坐下,宣布,“阿努什卡,上咖啡!”
施兰克夫人家哪个房间里都不用摇铃。她的声音浑厚铿锵,就像中国的锣,这套小住宅里每个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能同样清晰地听到。常常是她在前厅嘟囔句什么,厨娘在厨房里得扯着嗓子回话。要跟施兰克夫人说话,完全不必共处同一个房间。
“快点儿上来!”
远处传来火钩子落地、小狗嚎叫的声音,接着,阿努什卡庞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她穿着鲜红色的短衫,扎着一条旧军官腰带。一张大圆脸上被过节用的红甜菜染上的颜色堪比盘子里彩蛋的色彩。看起来脏乎乎的灰色头发抹得油光可鉴,用包药瓶的绿色皱纹纸打成花结,松松地高高地绑起来。阿努什卡谦虚地垂下眼睛,好像为自己的美丽感到羞耻,把放着咖啡壶和杯子的托盘放到桌子上。
“戴上围裙,你这个丑八怪!”施兰克夫人阴沉地吼道,“谁准许你把头发弄成个鸟窝?您快看呀,拉津斯卡娅夫人,她这是把脸抹成什么样了!嘎——嘎——嘎!”
“嘻——嘻——嘻!”拉津斯卡娅夫人的笑声像鸟叫。
“不是这样的,我没想弄脸,”阿努什卡小心翼翼地用连衣裙的袖子擦着脸,辩解道,“上帝啊,这是从墙上蹭的……上帝啊,是热的。我烤面包了,烤鸡来着……厨房里热得像蒸笼。”
她气愤地一摔门,走了出去。
“什么样子!”女主人气愤道,“连话都不能说了!这还能叫仆人吗?描眉画眼儿的,把头发弄成这样,还话都不能跟她说了。而且每个星期天都是这样。等所有人都走了,就立刻抹画起来,绑上军官用的宽腰带,就开始唱日祷赞美诗。有一次我故意走了又返回来,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一直在前厅听她唱。她扯着嗓子唱了两个多小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号得像野牛。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还有一个傻瓜租客以为是我唱的……”
“原来那个达莎可惜了,”拉津斯卡娅夫人插话道,“她比这个朴实多了。”
“哼!每天一个新的追求者。她们脑子里只想着这些追求者们!”
拉津斯卡娅夫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真是怪事儿,”女主人一边切着一块鸡肉,一边继续说,“她们都有追求者。阿努什卡呢,至少还没天天往外跑……”
“明天就走……”厨房里传来阿努什卡的哀号,“哪怕您杀了我,我也得走……当人的面儿让我没脸!就这看院子的老头儿都不给活路,总是说,你这个老巫婆,什么时候才出院子一次?他说,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家伙,从来不出院子。”
“这算什么!”女主人惊讶道,“你在这儿一个亲戚也没有,你能往哪儿走?”
“去哪儿不行……去哪个墓地也好。我们家那边村子里,一过节,大家都去墓地。还有这么笨的人,我会不知道去哪儿!我比谁都明白!”
“别大喊大叫的,你叫得我神经都哆嗦了!”
施兰克夫人走到餐柜前,背对着拉津斯卡娅夫人,在柜子里翻着什么,听到酒杯轻轻碰撞的声音。然后,她把头略略后仰,关上柜门,又回到座位上,窘迫地咳嗽几声。客人一直仔细地盯着搁架看。
她早就了解这些小动作,知道做完这些事后,施兰克夫人就会变得异常爱国,喜欢谈论德国,尽管从未亲眼见过德国什么样,因为生长在彼得堡。每当此时,拉津斯卡娅夫人总会为俄罗斯感到委屈,会尽量岔开话题。她不敢直接反对,因为觉得自己在这位有小胡子的女邻居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还因为她在施兰克夫人这里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但经常不能按时付房租,而施兰克夫人体谅她,经常给她延期。
“这样的仆人在柏林闻所未闻。”女主人责怪道,把一大块火腿塞进嘴里。
客人不出声,用叉子挑着米粒。施兰克夫人想了半天,说点儿什么能让她不高兴:
“你怎么不说话?看来是在想着,能用米佳寄来的钱买哪些香水吧?他可真愿意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蠢猪!您身后可没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您三年就给败光了……”
拉津斯卡娅夫人的脸上露出羞愧的颜色。
“施兰克夫人,”她迅速打断道,“我今天看到一种红色的呢子,跟我那件骑马服的颜色一模一样。您记得吗,我跟您说过的那件?简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谁能不知道您那件骑马服?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穿着它跟军官们骑了两万次马了。”
“嘻——嘻——嘻!”客人讨好地笑了,希望揭发者能发发慈悲不再说下去。
“您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儿,”拉津斯卡娅夫人有些慌乱,“您昨天讲的那个老头儿……”
施兰克夫人的脸上缓缓扯出笑意,眼睛眯缝起来,嘴咧得越来越大。
“嚯——嚯——嚯!‘请允许我,夫人,送送您……’我转身一看:我的天!这小细腿儿,勉强能站住,两只手拄着拐杖……鼻子还是蓝色的,眉毛全是灰色的……‘您?送我?您得赶紧回家。’他瞪大眼睛看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赶紧吧,我说,回家去,咱们该去死了,赶紧走!’嘎——嘎——嘎!他呸呸呸地使劲儿唾着,嘎——嘎——嘎!真是气得不轻!”
“哎呀,快别说了!嘻——嘻——嘻!哎呀,您快让我笑死了!嘻——嘻——嘻!啊呀,您这个施兰克夫人啊,总能让人……”
“快点儿吧,我说,赶紧走。要是在大马路上出了什么事儿,那就不好了……”
“哎呀!嘻——嘻——嘻!……”
“别笑了,拉津斯卡娅夫人!您脸上的粉都飞了。”
这两位夫人住在一起十多年了,但从来都没互相以名字相称。有一次,施兰克夫人的一个亲戚问她,她家这个房客叫什么名字,而施兰克夫人自己也大吃一惊,她竟然从来没想过问这个问题。
“啊呀,这些男人!”拉津斯卡娅夫人慵懒地叹了口气,“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曾给我讲过……”
“您那个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总是在撒谎,”女主人忽然突然像点了火药,“就她说的那楚赫纳语,什么也讲不了。今天她死乞白赖跟我一起去肉铺,使劲儿挥手、叫喊,让我在路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们一起过了马路,我说:‘快点儿走。’可她却尖声叫道:‘我不能再快了,一群马踩上了我。’真可耻!哪怕她说:‘对不起,施兰克夫人,我身处一大群马中。’在彼得堡住了这么多年,连话也不会说。楚赫纳女人!”
拉津斯卡娅夫人非常想尝一尝香肠,但女主人不开心的时候,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就再次改变话题:
“是啊,这些男人真是的……真是的……”
施兰克夫人立刻竖起耳朵,就像鸫鸟听到熟悉的鸣音:
“您吃香肠啊!您怎么吃得这样少?所有男人都被惯坏了。我家里曾经寄住过一个小伙子,年轻,长得也好,是海军上将的儿子。他本人从哈尔科夫来,到彼得堡参加三级以上的文官考试……您呀,他说,施兰克夫人,双颊上有玫瑰花瓣……”
“我在的时候他好像没来过?”
“没有,他是在您来之前两年在我这儿住的。嘎——嘎!玫瑰花瓣!”
“西蒙乳液抗皱纹有特效,”拉津斯卡娅夫突然不合时宜地插嘴道,“您试试,施兰克夫人。它对皮肤的效果太神奇了!我这一辈子除了西蒙乳液什么都不用。每天早晚倒一点点到棉絮上,就这样抹……您一定得……”
“嘎——嘎——嘎!”女主人温和地摇晃着身体,说道:“如果您对我说,您不用这种乳液,可能我还会去试试。要是您说一定得用,实在抱歉。我看您脸上的皱纹多得是我平生未见!上帝啊,拉津斯卡娅夫人,您不要生气,真的是平生未见!”
客人红着脸有些扭曲地微笑着。
“您还各种挥霍,”主人接着说,“不能把钱都浪费在那些什么西蒙乳液和药用霜上。钱得攒起来。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耳朵上挂着的钻石有拳头大,那时候人们对我的态度完全不同。不管我说什么,都是金言智语。现在显然谁都不会质疑我的智慧,可是我想一想,那时候说的全是蠢话。钱才是大事儿。您要是有钱,您也会比所有人都聪明,上校们就都愿意去您那儿做客,甚至连美丽大奖都能拿到手。”
拉津斯卡娅夫人脸上漾出娇媚羞涩的笑容,整理着自己脖子上的淡紫色花结,而施兰克夫人又走到餐柜前,酒杯碰撞的声音响起……
“在我们柏林,人们可知道钱的价值。我们柏林无所不能。涅瓦大街上的电灯笼从何而来?德国人那里!哪里来的这些大楼?德国人建的。还有那些布匹、丝绸,还有全部的科学门类:历史、地理,全都源自德国人,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拉津斯卡娅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她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外,她还没尝复活节奶渣糕,政治纷争后尊严会让她遁回自己的房间。
“瞧您这面包上的小玫瑰花做得多艺术,简直让人想去闻上一闻。”她颤抖着双唇说道。
施兰克夫人阴郁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莉莎维塔·伊万诺夫娜的一个房客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说柏林发生了强烈地震。非常强。俄罗斯人这边从来没有过地震。”
这对拉津斯卡娅夫人而言太过分了,她突然间全身颤抖,起了一身红点儿。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尖细的声音刺耳地大喊道,“俄罗斯曾有过几次地震。在韦尔内有一次……”
“这次不算,”主人用平静的低音做作地说,“这地方在巴尔干的大海之外了,已经不算是纯粹的俄罗斯了……”
“不对!”拉津斯卡娅夫人攥成拳头的手痉挛着,“您这是故意的……您认为,我是穷人,我就没有祖国吗?您应该感到羞愧!谁都知道,俄罗斯发生过地震!您这样做是不诚实的!您一直在撒谎!您讲那个老头子的事儿已经讲了四年多了,却还总是说这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您真可耻!”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椅子上磕了一下,飞快地踏着高跟鞋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并且用钥匙锁上了门。
小房间里一片静寂,浓郁潮湿的春天的气息和复活节祈祷前拖着长音的钟声轻轻地轰鸣着,从敞开的小窗户迎面扑了进来。这钟鸣压迫着人的心灵,让人惊慌不已,仿佛是对遥远的、属于别人的欢乐的回声,静静地、用深沉的声浪使空气震颤。
窗外是一堵墙,下看不到墙起之处,上高耸入阴沉的天际——看不到头,平滑,灰暗……
小房间里十分安静,没有人打扰拉津斯卡娅夫人的尽情痛哭。她哭了很久,始终低垂着头,双肘支在窗台上。后来,等眼泪流干了,尖锐的愤怒感淡了下来,平静了。她站起身,走到五斗橱近旁,打开最上面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用丝布包好的精致小瓶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塞,缓缓地向前探出鼻子,用颤抖的鼻孔吸了一口瓶里的气息。随后她又细心地把小瓶包了起来,安静地、温柔地,像轻轻放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把小瓶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用由于激动抖得更厉害的手缓缓拿出粉盒,用粉扑给脸上扑了粉,把湿淋淋的手帕铺展在椅背上,仔细地把衣服上破损的花边拉平。
“阿努什卡,”远处传来施兰克夫人低音的轰鸣,“你告诉拉津斯卡娅夫人,等她冒完傻气,让她来喝咖啡。我不能等她一晚上。这里就留这一块奶渣糕,其他的都冰起来吧。我睡觉去了。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拉津斯卡娅夫人的心脏咚咚跳动着。她知道阿努什卡早就睡着了,也知道主人故意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拉津斯卡娅听见。
她悄没声儿地蹭到门口,仔细听着,等施兰克夫人离开后再去餐厅。
窗外的墙在初升太阳第一缕红艳艳的光芒照射下微微泛出粉红色。黎明时分清新的微风肆意敲打着小窗,轻轻拂动着椅背上搭着的已经干透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