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穆子怀转身面对董墨笙时,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
满脸胡茬修了个干净,就连眉毛都刮去了一截,却仍然略长与常人。
就连那双一直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的眸子都多掀开了几分。
原来还只是个不满弱冠之年的少年郎。
只是之前的种种让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董墨笙在心中叹了口气。
穆子怀身背暗黄油纸伞手提着已淬过的黄杨木弓并无过多表情,轻声道了句“走吧。”便走在了董墨笙的前面。
二人走出厨房离开客栈,穿过鲜阳大街一路朝邺城南门走去,南门有一条通往幽州的官道,也仅此一条官道,可以说在两座城池之间的车马通行都需要途径此处。
顺着满是裂纹的青石板一路再走过四个街道,路过的那家羊肉铺子膻味十足,惹得董墨笙不喜的捂住了口鼻,苦笑道:“吃了这么多年还是闻不得这膻臭。”穆子怀瞥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铺子,店面收拾的干净整洁,想来店家也是个勤快人,只是此时既没关门也不知店家上哪去了。
隔壁是一家炊饼摊子,竟是也无人看店,实在耐人寻味。
二人行过一座拱桥,桥下湖水已尽数结冰,观其色泽应是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上有一衣衫褴褛的孩童,手拿一端尖锐的石块在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跨立在冰窟窿上,颤颤巍巍地往水中丢下一根绑着草茎的细线,另一手直直的提着,也不知会是哪条倒霉的鱼儿会贪图这一时口快而填了这穷人家的肚子。
跨过拱桥便能清晰看见邺城的南大门了,此时南门门前的积雪还未铲干净,以至于日已西斜还未打开城门,除了寥寥几个门吏与十几个兵差正懒散地推赶着雪块便看不见任何行人。而邺城南门前不远处有一家此城唯一的武馆,门匾上三个大字格外醒目。
雁行堂。
堂前坐着一个面红如醉的驼背汉子,一边袖子扎了个扣,袖管空荡,应是缺了一臂。
二人行至汉子面前,董墨笙开口询问道:“你们教头可在?”
汉子望了一眼董墨笙,一眼便见了那如雪如绸般的皮裘,心头一惊,心道从未见过如此好的雪貂皮,这是谁家的大少爷?怎么来了这穷乡僻壤?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来生意了,也许还是单大生意!
独臂驼背汉子头如捣蒜,伸出仅剩的独臂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在的在的,二位里面请。”
二人随着汉子迈进雁行堂正门,大厅内两侧十八般兵器皆插在架中,两排座椅放在兵器之前,面向正门的那面墙壁正中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红“义”字十分显眼,不时能听见武夫在后院处的哼哈之声,颇有气氛。
雁行堂在邺城还是颇有名气的,在邺城除了军营便只有这家武馆能有个像模像样的教头,教头姓杨,是个四十来岁精瘦矮个的红面汉子,同行却称呼其为杨大彪,一点对不住大彪这么个充满匪气的彪悍名字,又因其耍的一手大刀,早些年道上人又称其大刀杨。
独臂汉子见总教头不在厅上,对二人歉意一笑道:“堂里的弟子有些耐不住性子,这不,把后院的场子清出来就开始动拳脚了,搞得我们教头也偷不得闲,客人莫要见怪……二位客人若是没什么急事可先在厅里坐会,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向教头通报一声。”
董墨笙笑着点了点头,挥手让其去了。
二人便在厅里几凳上坐下,董墨笙颇有闲情逸致的四处观望,至于穆子怀一旦安坐便是一根木头,坐下后将弓竖立,一手抵住弓的一头,另一只手放于膝上,开始闭目养神。
其实仔细想来这武馆中太过平静,按理来说在这小小的边城当中,官府那边着重调查的对象就该是武馆,算算时间官府的人也该来严审才对,但实则并无官兵的把守,也无抓人的迹象,至多是来调查了解了一番便没了动作。只能说邺城县令之死官府那边是做的相当保密,只是这种保密实在过于诡异了些,完全不符合以往官府的作风。
“还是小觑了燕翎卫,消息把控的有些精妙啊……”董墨笙四下观望后得出结论,无声的自嘲了一番。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断臂驼背汉子便跟着一个精瘦矮个儿的男人来到厅前,那男人便是杨大彪了。
杨大彪与身后的驼背汉子面向有几分相似,就是身材远不如那驼背汉子魁梧,只是行路动作气势大有不同,比起那驼背汉子更有武夫架子。
杨大彪见到董墨笙二人先是抱了一拳,董墨笙即刻还了一礼,二人互相介绍一番后也不急着谈事,叫来仆妇提了壶热茶上来,说是让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先暖暖身子。
杨大彪穿的不多,应该是刚刚操练了一半就停下来招呼二人,额头上还隐隐有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汗珠,在这寒冬腊月颇为显眼。
二人谈了不多时,董墨笙便了解了雁行堂的大概水平,除了教头杨大彪以及两个六品的教头以外,大多是些七八九品的学徒,而杨大彪却是个实打实的从五品。
话说原先的武夫是没有品级的,但是江湖上总要分个高低主次,却又不可能每每见面便打生打死,于是江湖门派便先效仿了朝廷官级制将武夫分了三六九等,一至九品,还有正从之分,以此来算估算武夫们的实力,给予门派中的武夫们与品级相应的位置。江湖门派之间也因此高低之分更为明显,久而久之便成了江湖上武夫通用的品级。
武夫的品级大多没有严格的划分,但是军营中倒是比较官方的划开了武夫的品级,有朝廷专门派下去审核的官员,士兵在军中不靠战功爬上更高层的位置便要通过审核官员的评判标准,之后会拿到一份武夫品级文书。大燕以武立国,对江湖武夫参军一向是十分欢迎且一般给予极高的待遇。
而武夫若有兴趣当然也可以去军营中注册一份,自然也是以标准来划分品级,不过大多数武夫是没这个闲心思的,毕竟道上人一出手便知道有没有,多一份文书无非是给自己标明了那么几分身价罢了。
两人攀谈了一会逐渐回到了主线,杨大彪抿了口茶水后开口询问道:“想必董公子来此也不会是专程和我这个无趣之人絮叨的,说了那么多,可否告知来此所为何事?”
董墨笙爽朗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份巴掌大的册子:“先前与教头介绍过,我是个商人,商人来此自然是与杨教头做些生意的。”
杨大彪点了点头,接过那只白净的手递来的册子,是一份货物的清单,目的也十分明显,大抵不过是希望武馆的人能出力帮其押送货物,以免运货途中有山贼袭击而无力自保的情况发生。
这半年燕魏商道重新开启,这类保驾护航的买卖杨大彪还是事先有过思量的,对此也是有所准备。
在看完货物清单后,杨大彪略作沉呤:“不知董公子需要将这批货物运送到何处?”
“燕京,墨染阁。”
“噢,墨染阁……倒也是听过一些……”客套的语气略显生硬,“燕京不近,董公子……”
“银钱不会叫教头失望的。”
“呵……公子一看便是读书人,通情达理的很。”
“不过……”
“不过什么?”
董墨笙望着精瘦男人的双眼认真道:“教头可真能对得起我这辛苦钱?”
杨大彪微微一愣,一时间没弄明白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
“对得起”与“配得上”有时是近义词。
是一如先前商谈时的玩笑话语,还是对他杨大彪的……质疑?
沉默数息也未见公子哥有想解释的意思,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那挑衅般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一般。
杨大彪紧皱眉头微怒道:“公子若是信不过我等,又何必又上门来戏弄在下?”一旁旁听的断臂汉子听得这番挑衅般的话语本就如醉般的红脸更红了几分,透出些许狰狞的紫色,有些气急。
恰在此时先前上茶的仆妇手提一壶热水出现在了众人眼中,话语戛然而止。
尴尬的气氛在小小的厅堂里蔓延发酵,在干冷的空气中平添一份燥热,来续热水的仆妇感受无比直接,大气也不敢出,低垂着头走上前,加完水也不敢多看那自家教头与客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
随着那灰衣布衫的仆妇消失在众人眼中,董墨笙才微微摇头诚恳道:“并非信不过教头,而是这趟确实没那么好走。”
杨大彪听得这略带劝诫的话语气笑道:“由邺城至燕京的官道我等也走了数次,几时出过岔子?你这后生若是信不过我们雁行堂,大可带着你们的货物行至泷琊郡,邺城至幽州境内的泷琊郡不过两百多里路,到了那郡城再去别的武馆雇人罢!”语罢便起身便走,大有赶人的意思。
邺城仅此一家武馆,却远远不止一家商队……若不是衣装华贵气度不凡,他杨大彪又怎么会与这一个娃娃领队的浪费口舌。
董墨笙并未争辩,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自言自语道:“燕魏之战仅仅过了三年,商道再开也就是这半年的事,恰逢燕北迎来十年不遇的大雪,又近年关,商人们被困邺城,各大山寨得有多久……未开过荤了?”
“但那些寨子才成立多久?三年?”
“三年可能开垦出足够的田地让全寨过冬?”
杨大彪本停住了本已跨进后堂的脚步,留下个如同瘦猴般的背影,有些讥讽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说来何益?”
“那么现在寨子里的当家们可都还饿着肚子的。”
当家的都还饿着肚子,喽喽们如何能饱食?
杨大彪大概是明白了公子哥的意思,同时又大概是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如此做如此联想。于是下意识放缓了语气,转身问道:“何意?“
董墨笙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砰砰声,而这点声音此时在杨大彪耳中却宛若惊雷。
断臂汉子也愣在了原地,不太明白这年轻人在说些什么。
而穆子怀此时微微睁眼,结束了自己假寐的状态,双手扶着弓身用作拐杖一般站了起身,望向那头上仍还散发着白气的杨大彪。
“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