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映亮了周围一圈云朵,看上去格外朦胧,也为这寒冬腊月从视觉上更添一份清冷。化雪的水仍在啪嗒啪嗒的不断滴下,偶有冬风凄寒的刮过院中的枯枝,带着老旧仓库的门窗吱呀吱呀的叫着,书房的窗纸上被灯火映照的人影憧憧,细小的人声从半开的门缝中传出。
穆子怀并没有与齐吞麚一同守在门前的意思——毕竟他名义上是沈烨的扈从,而不是钱牧原的。
于是二人在门前沉默了一阵,确定了这齐吞麚再无借口找事这才回身走了。
穆子怀也逐渐明白了齐呑麚挑事的原因,大抵不过是因为自尊心作怪,觉得自身燕翎卫的身份如何的不得了,怎能受那老书生和这一个老书生扈从的气……也不知对沈烨百般恭敬的刑部侍郎钱牧原究竟是如何想的,能带出这么个气量狭小的人来。
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后穆子怀却仍旧未减轻对这位同龄人的敌意,毕竟不管自尊心如何作怪,那视线交互的瞬间穆子怀无比熟悉其眼底的那抹微光——杀意。对这种自然流淌出的意思见惯不怪,但为了那么点自尊心而产生的杀意则是闻所未闻。
在门外站了不久,但也听到了“去幽州”、“养病”、“危险”这等字眼,这位钱大人已经开始着手安排沈烨离开邺城了,而不出意外的话齐吞麚必然同行。
虽说这年轻人品性目前看来并不怎样,但再怎么说也是燕翎卫的一员,必有其过人之处,来此边城历练倒不如跟着书生修修心,沈烨教了十几年书,何等权贵子女未曾见过?
然而钱牧原也确实是这般想的,齐吞麚刚满弱冠却能有今天这番成就和他自身的身手脱不开关系,这也造成了少年心高气傲甚至极其刚愎自用,钱牧原将他从京城中带出大有磨砺他的意思,而此时看来却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倒不如把这个刚愎的年轻人交给沈烨教导,说不定能有所改变,日后成就绝对不低。
回了自己的房间后,穆子怀摸着还未消化的微涨肚皮,无奈的耸了耸肩。
在刻意翻开那本《燕魏战史》前其实他一直在翻阅医书,并未有新鲜的法子能治好他的嗅觉和味觉,更别提他身体里的那些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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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映在水中反射出淡淡的微光,偶有浮冰飘过闪烁出点点晶莹,夜深人静,水面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就连那憨憨的鱼儿都已沉眠,比起仅挂着一轮明月的朦胧黑色天空这矮湖的水面显得更像真实的星空。
然而这如同星空般的水面被一阵涟漪所打破,弄皱了通往天空的幕布。
一只手出现在了桥沿的石板上。
有个四肢修长的男人从桥洞里爬了出来。
这人半坐在桥沿上,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冻了许久了,又甩了甩纤长的手臂,对着那轮因他牵动而碎成几瓣的水中明月干笑几声,翻身过了石桩扶手,站在了桥身上。
此时偌大的邺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城中,大有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在其中,兴奋盖过了吊在桥下整日手臂上的酸楚。
他望了一眼城北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反射着银白色微光的民房,还有三两扇亮着油灯的窗户,大摇大摆的迈出了他进邺城以来最嚣张,步子最大的一步。
但下一刻就将这步子收了回来。
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黑瘦妇人站在了他迈向的桥头,带着头巾裹着围布,就像一个起夜的寻常农妇一般站在桥头的石桩旁。
但这妇人黝黑的眼睛在这静谧的夜空下如同两颗宝石一般射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光,竟是有些慑人。
“南燕,崔宁,请指教。”
武夫间比划拳脚,指教前报上籍贯或者师门是相当正常的。
但若是报上国家,那便有了其他的含义。
例如两国间将士战场上的厮杀。
黑瘦妇人并没有等待这四肢修长的男子开口,用那穿着绣花布鞋却分外宽大的脚掌向着桥中一步迈出!
你先前退一步,我便进一步。
一只拳头自那淡棕色的衣袖中递出,露出了半截手臂,就着月色看不太清是否有其面庞那般黑,但毫无疑问这并非农妇出拳锤向庄稼汉,而是实实在在的上五品武夫挥拳!
这一步并不如那男人迈出的那般潇洒豪迈,甚至有些小家子气,但却将那一拳从桥头挪到了他的眼前,将那与庄稼汉无异的大拳在其眼中更数放大。
男子一掌拍在这只来势汹汹的拳上,脚尖在青石板上连点数次横挪两步堪堪闪开,根本不敢也不能正面与其碰撞。
崔宁一拳不得,欺身上前横向一击手刀直直斩向男子的腰间。
手刀划破空气,炸开半截袖子将妇人柴般瘦直的手臂暴露在了冷风之中,然而这只手臂上的青筋如水蛇般交错鼓动,其力道之大若是轰在石桥的围栏上怕是都能砸烂来!
男子顾不上吊了一天酸疼的双臂,接连数掌拍在那击手刀的侧面,借着崔宁的臂力侧飞至石桥围栏上,双脚点在那雕着绣球的石壁上向着反方向逃窜而出!
可这时却有一柄小剑精准的扎在了他的脚尖前,扎碎了修筑老人桥的一块石料,飞起几块碎石砸在男子的脸上,刺的生疼。
男子不畏不惧,再一脚踩在剑柄之上,清冷的剑身弯曲一个漂亮的弧度,猛然弹开发出一声颤响,男子已飞掠至桥头。
此时男子才看清驱那小剑之人早已站在那侧桥头,他身侧的一丈距离。那男子披甲佩刀,头盔下的嘴角掀起一丝令他心悸的弧度。
还未等他想明那所笑何意,下一刹便有一根铁索挥至眼前,来不及深思只得在空中抓住铁索的一头,避免了那致命的伤害。
铁索上所带之力猛一挥击,竟是将这男子带动甩回了桥身!
那妇人站在桥中依旧是那两步的动作未曾改变,此时才迈出了第三步!
桥下湖水掀起无数涟漪,整张星夜图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没有审人的习惯。”
这一刻男子才看清那截手臂原来并不如她的脸那般黝黑,除了瘦些似乎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并无特殊。
“所以请你去死吧。”
……数息之后,桥下的水波渐宁,那轮月亮比起先前又亮了些许,伴着浮冰上的晶莹,好不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