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初五,边城,夜,深夜。
赵老太爷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匹白玉雕成的玉马,眼里露出极其欣赏的神色,也不知他欣赏的究竟是玉马,还是李有福。
这玉马是李有福给他从城外带来的。
他仅仅出去了半月,就带回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玉马,还带回来了六个顶尖的刺客。
刺客已去办事,玉马已在手中。
不管是他带回来的人,还是带回来的东西,都让赵老太爷感到万分满意。
他从来没让赵老太爷失望过。
“我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捡起你时,你才十一岁。”赵老太爷抬头看着他,继续说:“如今你已经二十三了,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李有福笑而不语。
赵老太爷又道:“我已经送了一件礼物给你,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李有福点点头,像一阵微风一样消失在屋里。
不多时,李有福又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他去的时候像一阵风,来的时候也像一阵风,只不过他却在叹息。
“你看过了?”
“看过了。”
“你不喜欢?”
“喜欢。”
“那你为何要叹息?”
“因为我实在太累,实在应该好好睡一觉。”
赵老太爷站起来拍拍李有福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辛苦了。”
他默默弯腰,轻声回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有福回到了屋里,他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一躺在床上就闭上了眼睛。
和他一同躺在床上的,还有赵老太爷送给他的“礼物”。
他实在太累,他想要好好睡一觉,但他不能拒绝赵老太爷送给他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杯毒酒,他也会欣然喝下,何况一个好看的女人。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秦,叫小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你是老爷子送来的,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李有福道。
秦小玉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过是根木头,而且是根朽木头。”
李有福睁开眼,问:“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一根朽木头?”
秦小玉接着道:“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若是以为对一个心甘情愿躺在自己身侧的小姑娘毫不动心就是本事,那他还不如一根朽木头!”
李有福叹息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动心?”
秦小玉又道:“我看得出来,你怕老太爷怕的要死,所以你在想他是不是在试探你。”
李有福笑笑,问:“那我怎样才能证明我既不怕他,也不是根朽木头?”
“那法子可多了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姑娘都喜欢直接有效的方法……”
秦小玉的声音越来越小,李有福却笑道:“我懂了。”
他是不是真的懂了?
黑暗里,秦小玉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已让李有福分不清她到底是在享受欢愉,还是在忍受痛苦。
他已经找到了最有效的方法证明自己既不怕赵老太爷,也不是根朽木头,所以,他一定要证明给秦小玉看。
他本不必上秦小玉的当,他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但这种当却是很多人都愿意上的。
(二)
春宵苦短,良辰不再。
阳光还未从东边的窗子完全照进来,李有福已经醒了。
秦小玉也醒了。
秦小玉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秦小玉拿起一个针筒,问:“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个小针筒?”
李有福接过针筒,道:“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悲伤的事,这针筒里装着的,是我的悲伤,也是我的秘密,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我也希望你不要再问。”
随后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有福看着秦小玉姣好的面庞,不禁想,赵老太爷送他这件礼物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边城很大,但李有福从来没有见过秦小玉这个人,这个女人就好像是突然从空中掉下来的一样,但他知道,赵老太爷要是想要从外地买一个姑娘陪他,绝对不比出门买双鞋子困难。
“你在想什么?”
“想你和老太爷。”
秦小玉叹息一声,说道:“你在想我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想老太爷?”
李有福摇摇头。
秦小玉咬着嘴唇说道:“我就知道,你怕他,而且怕的要命。”
“我不是怕他。”李有福推开她,接着说:“我是尊敬他,这是一种你们女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这种东西只存在于男人和男人之间。”
说完这句话,李有福已经穿好了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走出去的那刻,秦小玉突然自言自语道:
“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就是自以为自己了解了女人,而天真的以为女人无法理解男人,所以江湖里的血,有九成都是男人流的……”
李有福走入后院时,发现赵老太爷已经站在了院里。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严格来说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的头也不能再叫做头——一个人若是死在一柄九十二斤的大铁锤下,他也绝对不会像正常死去的人那样体面。
但李有福认得这个人。
即使他已认不出这个人的脸,他也认得出这个人的衣服和刀。
这是他花大价钱雇来的杀手,一刀毙命程一刀。
程一刀的名声虽然不好听,但在杀手这个行业里却很有名,但在众多用刀的杀手里,没有人比他的刀法更犀利,更歹毒,这也是李有福雇他的原因。
他一向只穿一件青色短衫,腰间系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
他的刀长五寸三分,刀柄处镶嵌着一枚比他腰间的珍珠还要贵重的宝石。
那颗珍珠还在程一刀的腰上,但那柄五寸三分、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刀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认为自己一个人比其他五个人都要管用,所以他就一个人去找罗天猿决斗,所以他死了,所以他已没有办法参加另外五人几乎接近完美的刺杀。”
说完赵老太爷已转身回了屋,李有福紧跟其后。
半个时辰后,李有福从赵老太爷的屋里出来,程一刀的尸体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赵老太爷的院子里,是不允许不该存在的东西继续存在下去的,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也好,一个已经没有用的死人也好,哪怕是一株杂草,都不会让赵老太爷第二次看到,这是赵老太爷定下的规矩。
只要是赵老太爷定下的规矩,就绝对没有人敢去破坏,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个脑袋,而赵老太爷手下的“刀”却有很多。
(三)
正午,长街。
太阳像一个热烈的大姑娘,但矮墙已遮住了大半的阳光,抛下一片阴影,阴影里正斜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的一只手总是揣在胸前,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笑意。
过往的人从他身旁走过,有时会扔几个铜板给他,他会笑着说声“谢谢”。
他叫小宝。
小宝并不小,他的个头比一般人要高许多,他的年龄也不能让人觉得他小,但他就是叫小宝。
他从鸟语花香的江南来到黄沙漫天的边城,绝不是为了要一碗边城的饭,像他这样的人,要起别人的命来远比要一碗饭容易的多。
他揣在怀里的那只手,总是摸着一排银钉,这银钉就叫做“小宝银钉”,据说这三年死在这种暗器下的人,已经有二十三个,而且每一个人都很有名。
但他们的名声如今已经被小宝夺去,所以小宝也是李有福请来的六个人里面,身价最高的一个。
小宝不是要饭的,霍独当然也不是卖糖葫芦的。
但他叫卖糖葫芦的时候,就连小宝都会睁大了眼睛。
霍独的身边已经聚集了许多小孩子和大姑娘,谁也不会想到,这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就是两年前将武当的七大弟子一剑刺死的霍独。
从那之后,“一剑七杀”之名便在黑白两道传开。
他的同行在大多数时候都称呼他为“霍七杀”。
霍七杀用来插糖葫芦的稻草里,藏着一柄三寸三分长的剑,剑身极窄,他就是用这柄窄剑活到现在的。
为了确保一击得手,他已经在剑上浸了毒。
他笑着应付买糖葫芦的人,不时看向一个醉汉。
醉汉被人从酒楼轰出来,骂骂咧咧几句之后便一摇一晃的走到了小宝面前,他看了看烈日当头的天空,便索性坐了下来。
他坐下的时候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然后压低声音说道:“错不了,待会儿他就来了。”
如果仔细看这个酒鬼的手,你会发现他的双手细皮嫩肉,连一点练过武的痕迹都没有,但只有死在他手下的人知道,他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那双手。
那双手大多数时候不是握着酒杯就是握着牌九。
他也是李有福请来的,他的名字叫段桐。
段桐杀人从来不用手,因为他的腿比任何武器都管用,武器总是会离身的,腿却不会,除非有人能砍下他的这双腿。
死在“霹雳腿”下的人不多,只有三个,但这三个人已足以顶过三百人——太平镖局的副镖头、白梅山庄的庄主,还有崆峒派的掌门,都死在了段桐的“霹雳腿”下。
这时段桐突然睁开眼,看向远处的一辆马车。
严格来讲,他看的也不是马车,而是扮成车夫的周二。
周二圆脸宽额,此刻他那圆脸的宽额头上正不停的流出汗来,他却连擦都不去擦一下。
“他好像一点也不怕热。”段桐笑道:“所以我们在乘凉,他却在晒着大太阳。”
小宝也看了周二一眼,笑了笑,便闭上了眼睛。
周二的屁股下压着两柄钩子,虽然坐在上面很难受,但他却一点难受的样子都没有。
自从他做了杀手之后,他就学会了忍受别人所不能忍受的种种痛苦,最终他终于凭借一对钩子活到了现在,和那些掺着血泪的回忆相比,这点难受根本算不得什么。
周二从坐到那里之后就一直看着远处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汉子发笑。
那是他的亲大哥周大。
周大原来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已经练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但他最厉害的还是一双拳头。
他能在杀手这个行业里出名,凭借的就是这双拳头。
少林神拳闻名天下,而周大使出这套拳法来,比他的师父真慧大师还要厉害三分。
周二一直在数周大一共碎掉了多少块大石,看着别人抡下去的铁锤,他突然在想,若是那柄九十二斤重的大锤砸到周大的胸膛上,周大是否还能站起来拍拍胸膛哈哈大笑。
他又想起程一刀。
程一刀是六个人里最骄傲的人,但他的确有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实力——他们兄弟在一年前曾经对上过程一刀,那时兄弟两人联手才逼退了程一刀。
但就连程一刀的身手,都没能挡住那柄大锤,他看到罗天猿仅仅挥出了两锤,一锤砸断了程一刀的刀,一锤砸碎了程一刀的脑袋,而程一刀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们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怕自己的勇气在面对那像天神一般的男子时突然消失,所以他们想到了一个十分有效的一种法子。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赵老太爷为他们摆了一桌酒席,再十分不情愿的将数之不尽的的财宝送给他们。
段桐突然咳嗽了一声,小宝睁开眼后却并没有看段桐,而是看向了街心。
几乎在一瞬间,五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九尺,貌似天神的男人正慢慢走过来,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肩上扛着一柄漆黑的大锤,慢慢走进了边城名气最大的一家酒楼——段桐刚刚就是被里面的人轰出来的。
五个人又纷纷收回了目光。
小宝慢慢闭上眼睛,段桐依旧打着酒嗝,霍独又叫卖起了糖葫芦,周二又嘿嘿的看着拍拍胸膛站起来大笑的周大。
李有福给他们开的价钱已经不能用多少来形容了,所以他们一定要得手——尽管对手是江湖中最难对付的罗天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