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二朵各表一枝。上回说到，靳老头与田铿正在秃山镇家中密谈。谈论的是解救李羞云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们嘴中惦念的人，那位时运不济身陷囹圄的李羞云小子现在在干嘛呢？作为山贼的阶下囚，他当然是在闲着无所事事，又得浮生一日闲。此时他正站在恭山某处悬崖边上看风景，眺望远方的村子和田野，寥廓的景色蒙在薄雾之中。他心里也蒙上了迷雾，其中没有任何想法，情绪十分平静，静如止水。山谷之风阵阵吹来，夹带着远古无名烦恼，吹得他头发凌乱，撩起发丝，露出一张肿胀的脸，肿的像包子一样红彤彤的，面上带着悲愤的表情，眼角还有泪花和泪凝结成的东西，好像沙子一样。此时他的心情是绝望的，世上无人能懂，唯有群山与其同悲。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陈子昂有诗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羞云心中就是这样悲凉，甚至更凉一些。悬崖对面有一座高山，形状像个芋头，半山腰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瀑布，飞流直下五百尺，疑似巨人在撒尿，落到山崖下面。他顺着这条尿迹低头往下看，见山底下有林子和草地还有碎石滩儿，面目细小难辨，存在远而虚假。李羞云痴痴望着它们，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他的目力渐渐开始扭曲变形，似乎看见那里的草木顽石微微在动，好像全都活了起来，仿佛招手在对他说：“来呀，来呀，小伙子快来呀。”李羞云越来越失神了，感觉心跳加速两眼发晕，他揉了揉眼睛继续俯眺，看那里的死物更加活跃了。此时某种古怪的东西忽然向他袭来，他的心像被人用拳头握住了，死死的压抑着。慌张的血液仿佛提到了头顶，他盯着那个深渊突然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跳吗？跳不跳？”他自言自语往悬崖边走了一步，心情毅然，可两脚却变得酸软无力，战战兢兢直发抖。他冷漠又紧张地想：跳了吧，跳了就完了……于是又往前走了一小步，此时那古怪的东西也在压迫他，压迫的越来越焦急，仿佛在催他快死。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步，犹豫片刻，正要再往前走时，发自心底的另一个东西突然醒了过来，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正是那个教他躲避伤害的东西。它的力量非常强大，瞬间驱散了黑暗，在这危险的关头完全控制住了他，命令他迅速后撤逃了回来。李羞云往后狂奔几步，坐在地上喘气翻白眼，看着悬崖渐渐后退，觉得自己从鬼门关前回来了。他深深感到后怕也感到十分庆幸。黑暗的东西逐渐消失了。他神志渐渐清醒，肿胀的眼睛重新明亮。他坐在地上回想刚才是什么在压迫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救了他？都弄不清楚，但他知道它们都是曾经熟悉的感觉。那种死的感觉小时候经历过，最近才重新苏醒。而生的力量比以前更加强大了。二者他心中争斗，反复占据心灵，让他感觉自己只是它们的奴隶而已，一举一动都被它们指使着。这可真是糟糕。从前只有一种力量在蠢动，现在变成了两个。吾将听命于谁？吾将何去何从？……没有答案。他的心如枯木死灰，背影一动不动，没过多久再次陷入绝望之中，于是他起身走到悬崖边上，露出一副想不开的模样。但这回他没有想跳下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一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奈何要寻死呢？李羞云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种地步！竟然想去寻死！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上山后的这半个多月，他日子过得可不是生不如死么？每天都在水火里挣扎。折磨他的正是何氏三兄弟。其中以老二何惧地为最。刚上山的那天，他们对自己还挺好的。可这三兄弟都是粗人，耳根子软，经不得别人挑拨。哪个小人害他？正是商府总护院解之机解大侠，他临走时跟何氏三兄弟说了番悄悄话，不知说的什么，反正三兄弟听了谗言之后面目立刻狰狞起来，等解大侠一走，没过多久就和他翻脸了，对李羞云态度十分凶恶，把他打发到客房里住下，连晚饭都未供给。那天晚上他睡觉时听见有人在外面不远处说悄悄话。这何氏三兄弟嗓门太大，连说悄悄话声音都很大，仿佛整个山寨都听得见。他依稀听见他们说了一句：“当客人养着岂不可惜？”他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第二天自己就被山贼关在地窖里了，紧接着天天挨打。打得遍体鳞伤，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脸上肿的和包子一样，两只眼睛充血，吃饭也吃不饱，地窖里又脏，还不让洗澡，他头发长了虱子，浑身瘙痒无比。换一般人肯定受不住这些。多半要疯掉的。可李羞云还算是有出息，知道如何宽慰自己。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难当头时，李羞云没有失去希望，悲恐之余，他在地牢里心想：老天如此对咱，到底是为了什么？肯定不会让我白受罪的。所以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如何挨打的。打着打着居然还有些收获。他发现了每个人出拳的习惯方式。比如何惧天喜欢扇耳光，出手前肩膀会稍稍动一下，出左手则右肩膀往后移，出右手则左肩膀往后移，双峰贯耳则两个肩膀向上耸。出招非常死板，一下就被李羞云给摸清路数了。如果不是自己身体被绑着。他肯定打不着他。而其他两个兄弟，招式也稀松平常的很，二哥何惧地则好用长拳，三弟何惧人喜欢贴身短打。他们的拳法都是以快为主，势大力沉能打死头牛。虽然打他只用了二分力道。但速度还是颇快的。另外这几个人喜欢光着膀子不穿衣服。打人时浑身肌肉娟动尽收眼底。李羞云因此渐渐领悟出了许多身体的奥妙，加上从小就有的躲闪本领越打越强，被打出了一个新境界，如醍醐灌顶大有顿悟。因此他的眼法身法和骨肉强度这段日子里都有长足进步，每当灵感来时，别人出拳快即使如闪电在他眼里看来慢的好像乌龟似的。这就是他挨打的收获。被打了十天之后，他曾经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昏死过去。后来何氏兄弟稍微收敛了些，他也就渐渐不怕打了，他被打的时候咬牙坚信：打不死咱只会让咱更加长进……
清澈的山风拂面，李羞云慢慢从回忆中超脱出来，面色苍白仿佛一具尸体。这就是他最近半个月来的经历。谁曾想到，这样一具行尸走肉本已行将就木，但几天前又忽然活了过来，好像回光返照似的，活泼的不得了，他的身体像车轮一样飞转，精力紧张透了。这是在做甚么？没错，他曾经试图自救，想离开这鬼地方。机会也随之出现了，上次回秃县探望老头就是大好良机，所以他几天前到了商府趁机去找管家商榷，求管家把他调回府上做事。李羞云满以为管家会可怜他，同意让他回来。可没想到老张翻脸不认人，还将话给挑明了，叫他以后别回来了。被人无情抛弃，比挨打还要痛苦十倍。李羞云明白真相之后惊讶万分，心中异常痛苦。原来管家说：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何首领已经跟我说过，要留你当压寨先生。人家的好意咱们违拗不得。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你卖给山贼讨他兄弟仨喜欢，也是让你享福，一生一世不用劳作，安享无忧。所以此事莫要再提，商家明的暗的都不可能帮你，劝你还是死心了吧……李羞云惊呆了。管家继续说着，说什么让他老实在山里待着，伺候好寨主，莫要打歪主意，安心做压寨先生。这种无耻之言管家居然说得出口！呸！老王八蛋真是骗子！李羞云心想这下完蛋了，咱要永远留在贼窝里？那老子还能活几天？管家真是骗子！去你仲爷爷的！……可骂归骂，骂完了又有谁能救他呢？李羞云仔细盘算，似乎没人可以救他。商府其他人要么信任不过，要么帮不上忙。几个老相识的都不顶用，郑班头还在养伤，瑞福又被马冲打死了，才办完丧事，坟头还是新的。这下可如何是好？他找来找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靳老头，那时老头刚清醒过来，见他鼻青脸肿当时就哭了一场，听说他遭遇之后更是伤心，大有把他接回来的意思。第二天李羞云便和他商量了计策，把死驴儿的玉佩给他，让他找浇仙楼的人相助。老头二话不说马上答应，巴不得早点救他出来。还提议和他一起逃跑，但李羞云顾忌到何氏两兄弟武功高强还会轻功，他们就在身边盯着，逃跑没有把握，说不定还会坏事。于是李羞云决定先找酒楼的人想想办法。这一切计划进行的很巧妙，随他下山同住在商府的何氏二兄弟竟然没有发觉。还是老头好。商议既妥，他就只等他的消息了。俗话说狗急跳墙。真的不假。李羞云本来是个傻子，不懂阴谋诡计，如今要命关头忽然变聪明了，但聪明之中还有一股傻劲，考虑问题并不周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本是某某山庄的人，东家眼线就在隗州城里。此时为何舍亲求疏叫酒楼的陌生人来帮忙，而不请自己东家前来搭救？其实李羞云也是有私心的，详细暂且不表。再者他还有些苦衷，不想让老头和山庄牵上线，所以才找酒楼的人。算是碰碰运气。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挺好，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重回恭山之后，李羞云的美梦泡汤了，他马上放弃这个算盘，反倒希望老头他们不要来救自己，就让自己就死在山上好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一时心急出了昏招，只怕会害了靳老头儿。此话怎讲？且看恭山舆形，这座山可不是一般的山，到处孤峰林立，布满悬崖峭壁，飞鸟见了亦要发愁，人又如何肆意逞能？何况三才寨地形更是险要，出入寨子只有一条山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蚊子都飞不进来，贼寇们防守又很严密，处处有人站岗放哨巡逻，遇上外人必严加盘问，寨子里来客亦看管的紧。怎么救人出去？只怕朝廷大军也拿他们没办法！想到这里，李羞云有些后悔，悔不该把老头和酒楼的人牵连进来，让他们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自己，岂不是白白送死么？他好绝望，开始狠狠的骂自己，一个人分成了二人互相骂，你骂我我骂你，都是在骂自己。骂完之后他开始流泪。不知不觉又向悬崖边上走去，他伤心顿起绝路重登，心中的痛苦浑然使风云变色天地啜泣也。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在万丈深渊旁站立不动。
李羞云冷眼看着脚下的深渊，进退维谷站了一会儿。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妈的！你到底跳不跳？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了。”另有人紧跟着说：“对啊，李小胡，你要跳就跳，莫害俺们吹冷风儿。”“就是，要么死要么当压寨先生。岂不省事！？”顿时周围骂声大起，都骂他是个累赘。这些人是谁？原来是山寨派来看管他的小喽啰们。一共四五个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刚才一直在后面看着他。骂过之后，他们还不过瘾，居然拿石头砸他，一阵皮疼雨点马上飞了过来。杀人了？！自己可是在悬崖边上，这些人扔石头岂不是要命么？李羞云吓得半死，刹那间躲过了十几块石子，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喽啰们哈哈大笑，说这家伙有时候反应太快打不着，太好玩了。李羞云赶紧从悬崖边撤了回来，往平地深处走去。为首的一个喽啰冲上来揪住他领子说：“你他妈的又要寻死？每天到这儿来就是不跳，俺们闲的陪你不是？”另外一人紧跟在后面吼道：“甭说了！快打他！这臭小子害我们天天吃苦受累！”。于是众人七手八脚上来揍他。李羞云挣脱开那人的手，在人群里左闪右避，一群人胡乱出拳，眼看他就在跟前，却没有打到一下，这家伙机灵的像个貂儿似的。须臾之间，众人围攻马上露出破绽，李羞云瞅准时机闪到包围圈外，就地整了整衣服拍了怕袖子。愤怒地看着他们。喽啰们回头一看这小子安然无恙的跑了，他们气不过去，反而更来劲了。几个人左右包抄分散开来形成阵势又包围了他，再从四面扑了过来，此时李羞云忽然巧劲下身了，呆在原地不知如何躲避，被他们扑上来死死擒住手脚，为首的解下他的虎皮围裙罩在头上，蒙头打了他一顿。边打边骂：“你还躲？”众人拳头没有轻重，李羞云挨了一顿好打。打的嘴角流血。
下午一个时辰的放风结束了，回山寨的路上，李羞云被绑了起来走在前头，小喽啰们在后面唱起歌来，声音尖锐嘹亮，只听他们唱道：“危乎高哉恭敬山，一落九天飞溺泉，丞相不如我清闲。”李羞云嫌他们歌声太吵，呕哑嘲哳难听死了，心里有些生气。不过话说回来，他觉得这曲子原本还挺好听的，词也写的不错。据说此曲乃是前朝本地山贼头领所创。由大首领“智力龙”粱贵作词，他二弟“敏捷虎”唐河谱的曲，相传何氏三兄弟的狮吼功就是他们后人传下来的，听说这狮吼功原名“金声玉振”，也是他们从别人那里学到的。李羞云心想：这功夫可真是厉害，要是我小时候能会它就好了。当年就不会找不着我爹娘了。想到这里他忽然全身一震，抽筋似的发抖，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怎么回事？我居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还想起我爹娘了？可真是没有白挨打啊！李羞云热泪盈眶。
原来从前他有个毛病，五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