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若儿。若哪天你看那风沙将这风车掩埋,你爹便会回来。
那时,我与娘在大漠,在人世繁华至极的尽头,每天有漫天黄沙,凄美夕阳。咕咕风车。娘说她要一直等爹回来。便每日趴在窗户眺望,若看见有人经过,便问有人是否看见过她的夫君。后来,她就疯掉了。只是在一队商人经过的时候,她抱住那个男人的腿说:“你终于回来了,那黄沙已将风车掩埋,你要遵守你的承诺。现在,你既已回来,我便可以离开,只是,你要好好爱我的女儿。”然后,她就死掉了。我只是以为她太累了,跪在地上睡着了。我站在角落里,微微笑着,那一刻,我真的以为爹回来了。
可是,那个男人,他说他不是我爹。也从未见过我娘,他叫陆尘,家在中原,是做丝绸生意的。他还说我娘是死掉了。也就是说永远睡着了,不会醒来,他让我跟他走。他想要照顾我,他有足够的钱让我好好生活。他的声音如此苍白无力。
我抬眼看他,瘦削冷峻的下巴,双目如煤炭般灼亮。我开始觉得恨他。他把我本以为完整的幸福又给撕裂了。他伸手给我,我无法相信这双手是属于男人,印象中只有娘的手才可以如此修长洁净。于是,为了这手,我原谅他。我把正在玩头发的左手递给他。我在心里说给自己:要与这手在一起永生永世,不惜代价。虽然那时亦不过十岁。
回到中原时,已近除夕。漫天大雪飞舞。白色茫茫,与点滴的红色的映衬,让我想起了血腥,想起了那些永无止尽的杀戮。我将这些告诉他,他搂我入怀,用手轻拍我说:若儿,我们已经离开了那里,我要给你从未有过的生活,若儿忘掉那些,我会让你觉得温暖。即使在这冰天雪地。
可是,这是否算是承诺?就像爹对娘说的那样.。
是。是我给你的承诺。无人替代。
我看着他,心里钝钝地痛。承诺?爹给娘的承诺让娘疯掉,死掉。那么美丽的女子要一个人在大漠待那么久,需要有多大的勇气?而他给我的承诺,又可以让我怎样?
只是,现在,他带我回家,他的家。有一个出身名门且温柔娴静的妻子和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的家。我不清楚自己将处于怎样尴尬的一个位置。他是优秀。不过二十四岁却富甲一方。而我,不过是他善心大发而带回来的孩子。他可以无限的对我好,亦可以随时放弃我。
他为我单独建了一座小园。按我的要求种上竹,菊。称它为若园。而后,他请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弹琴画画。我只是觉得乏味。他来看我时,便说:要学武。他便请来师傅。师傅说我极有天赋,他便请来武林高手来教。只是,他对我这样好,且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可心这样相处,可以一直一直付出,亦可以一直一直索取。
我只是一直待在园里。那是我的天地。起风的时候便在林子里舞剑,看那竹叶随着剑锋不断旋舞。心里也平淡,偶尔心情好又碰到晴朗的日子。便在菊花丛中舞剑,阵阵菊花的清香袭来,让人沉醉。这样的生活,未曾想到过也未曾奢望过。只是,我开始觉得温暖。
我从不主动找他,也不主动与他交流。我清楚自己在那个家里是怎样的地位。只是若他来看我,我便把自己的想法与要求一并告诉他。他便抱起我,微微笑说:若儿,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小妖精。只是,我要什么,他一一满足。
那日,他来时,我正在菊花丛中舞剑,他便在一旁观看,等我累了。停下。他鼓掌喝彩,我引他到花厅坐下。他看着我笑。我说想要一把锋利小巧的匕首。柄上要有明月与星。他说,好。
半个月后,他便拿来给我。与我想象中的一样。银白削薄的刀身。柄上镶有明月与星。夜里熄了灯以后,明月与星会熠熠地亮。我便觉得温暖。后来,他告诉我,说那明月与星是夜明珠,价值连城。不过为了我,他一切舍得。我突然异常恐惧,毫无由来。
我抚摸着刀柄,一片冰凉。我说,以后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想与你讲话,但无法称呼,就不敢去找你,所以也就无法与你讲话。
他哈哈地笑。若儿,我的傻孩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满足你。
那么。尘。如果没有了月亮,也就是说月亮不见了。这些夜明珠可以当作月吗?
可以。若儿,月亮不见的时候。你就把它当作月亮,你的房间就是整个宇宙。你会觉得温暖。相信我,若儿。
是,尘,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很快乐,亦感觉到温暖。尘,我们永远也无法分开,对吗?
他轻抚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充满喜悦。血液亦欢快地流淌。离离野花,开遍全身。
是的。若儿。我们不会分开。你要乖,好好睡觉。他这样对我说。
那夜,月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进房间。点点滴滴。我伸出左手,将他置于月光之下,若那天,我没有伸出这只手给他。我现在的生活又是怎样?其实上天早已注定。他的右手和我的左手注定要握在一起,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是这样想着。后来,睡着了。便有了一个梦,我梦见月亮不见了,她似乎忘记出现了。然后我的匕首上那些明月与星便高悬夜空,给人温暖。
自己这样幸福地在一个如此尴尬的位置生活了五年。五年里。这个大我十四岁的男子。他给了我这些。我是应该感恩的。可是有人说大恩不言谢。所以无需对他讲“谢”字。我也觉得自己不该说。
他的孩子已有六岁。顽皮至极。每日缠着我教他武功。只是可惜他不适合练武。我教他那么久,亦只是学些皮毛而已,我已渐渐丧失耐性。后来,索性他再来我就关起门来不见。他的妻子自始自终待我平淡如水,不冷不热。似乎我与她无关。其实,本来也就无关。
我告诉尘,想出去走走。他不许,他怕我走了,便不再回来。我怎么会不回来?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那手。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留下,每日练剑,喝茶。然后把佛经翻至烂熟。
又是将近除夕,时光如此迅速划过,不留痕迹。依旧是大雪弥漫。茫茫白雪与点滴红色的映衬。只是我不再害怕,不再想起那些血腥。我会同他们一起欢喜。因为我觉得温暖。
除夕那夜,依旧大雪纷纷。炮竹声欢天喜地。我不愿同他们一起吃饭。尘便吩咐厨子为我另备饭菜。只是心中烦闷,胡乱吃了几口,又喝了一些酒。头昏昏沉沉便在床上躺着。朦胧之际。听到有人敲门,且喊“若儿,若儿”。我开了门,只见尘醉醺醺地站在门外。身上,头上已落满雪花。我忙拉他入屋,拨大炭火,让他暖和。他却一把拥住我。若儿,若儿,可知道五年前我为何带你回来,且一味满足你的任何要求。你当时站在角落里,微微笑着,倾国倾城。
我任由他抱着,这样的结果,我早该料到。怎么可以傻到认为一个人可以一味地付出,而另一个可以一味地索取?怎么会那么傻?付出与回报总要相持相平。可是这回报……只是,我不是想要与他在一起吗?这个机会,应该把握。不计任何代价。
我把他扶到床上,熄了灯。我听到房顶上的雪簌簌掉落的声音。那么沉重地落在地上。我必须承受。
翌日早晨,他醒来时,我已梳洗完毕,在床头坐着。他似乎有些惊慌。我说:“尘,昨夜你在我这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要与我永远在一起。”
他点头,又瞬间微笑划过唇角。我拉过他的手,这只手给了我那么多,这一切应该值得。
他走了以后,我看着那白色棉布上开出的绚丽诡异的花朵。开至荼蘼。可是佛日:开至荼蘼花事了。可是我不管那花怎样开。怎样颓败。我只要我的永远。要一双手给我温暖。
我每日看着这个男子穿梭于我与他妻子之间。他依旧做他的生意。只是不在亲自去往沙漠。他说从那里带回一个我就已足够。他想守着我。我只是微微笑着。他已年近三十,开始发胖。只是依旧如当初我见他时英俊。他妻子知晓全部。只是她毕竟出身名门,且知无力更改,她就承受。她知尘是有分寸的人,我想我们可以这样平静的生活。我不想勉强谁,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我依旧每日练剑,将采下的菊花晒干,等他来的时候泡茶给他喝。继续看佛经。我希望我可以看到茫茫红日从山林中冉冉升起。那个时候,就可以一切坦然面对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多久?大概两三年吧,我十九岁的时候,他的生意日益萧条,不到半年,竟赔个尽光,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亦不知该如何帮他,他先是休了妻子。让他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不想牵过于她。而后,他要我走。他说:我还年轻,还可以很好地生活。我望着这个男人,没有说话。他给了我那么多。他说过要与永远在一起。现在,他不要我了,他要我走。他所谓的“永远”就只有这么远。我以后的温暖要去哪里找?
我依旧只是沉默。我回屋子收拾东西。带了几件衣服,几本佛经,一些钱还有那把匕首。
我说:尘。你要我离开。这是你对我唯一的要求。所以,我一定要听从。只是在这之前,你必须陪我回趟沙漠,反正你现在已一无所有。他说好。
我们走了大概半年,我又一次见到了漫天黄沙。我说,尘,我们去找那间房子吧。你带我离开的那间房子。我想去看看,或许还能找到。
我听到风车咕咕辘辘地叫。我知道我的家还在。尽管十年了,它依然还在。那黄沙无法将风车掩埋,所以爹就不会回来。
我站在当年的角落里,微微笑着。我说,尘。还记得吗?十年前,在这里,你伸手给我。我便认定要与你在一起,永生永世。不计任何代价。可是,现在你却要我离开你。尘,你唯一的要求却是这样的残忍。
我拥抱他,我把那镶有明月与星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它那么锋利,我不必担心他有太多的痛楚。他只是微笑着像棵树一样倒下。我说,尘。唯有这样我才留得住你。
八个月后,我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女孩。粉粉的皮肤,梨花般的容颜,笑的时候,倾国倾城。我在想,倘若当时告诉尘,有了孩子。他断不会要我离开。可是,我只是想一个人留得住他,不是靠别人。以后的日子,我要带着女儿一起生活在这曾与母亲一起生活过的房子。
风车依旧不停地转,不停地来回,咕咕辘辘。
女儿大一点的时候,我便告诉她。若儿,若哪天那黄沙将这风车掩埋,你爹便会回来。我每日趴在窗口眺望,问过往的人有没有见过我的夫君。那些日子里,我似乎疯掉了。我总是想起我娘。且不断重复她的一切。我想,我明白了娘的爱。真的明白。
后来的一天,一队商人经过,我抱着一个男子的腿。我说:“你终于回来了,那黄沙已将这风车掩埋,你要遵守你的承诺。现在,你已回来,我便可以离开。只是,你要好好地爱我的女儿”。那个男子,他有着瘦削冷峻的下巴,双目如煤炭般明亮,他的手指洁净修长。
然后,我觉得我很累。我想要睡了。剩下的惟有那风车咕咕辘辘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