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着衣服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呼吸间的功夫里面的人就把门打开了,穿戴整齐神色清明,她略点点头,抬脚走了进去,回首掩上门:“皇上有密旨着我去岷州办一件要务,明日你们四个不必跟着,我要你们悄悄回京城打探近日可有什么事发生,谨慎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四个人听了恭谨垂手应了,她交代完事情就要走,脚步却顿住了,若有所思道:“到了京城第一件事去找公主府的管家,让他把白若舒的动向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在岷州等他的消息。”多了个名义上的自己人,她心里却总有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从涿州改道岷州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她抽调的一部分西北大营的人手甚至比她到得要早,探子告诉她,坐镇岷州的正是禁军统领白漓肃,她便更觉皇帝不安好心。到了驻地,白漓肃与岷州刺史一起迎着她,深入简出的禁军统领长身玉立,眉眼温和,若是脱下铁甲,活脱脱一个教书的白面书生。怪道坊间传言寿武年间出儒将,玄甲红缨四海降。大魏军中,唯有她手下十万策应军可着玄甲,而禁军多用红缨长枪。
前几年大魏内外战乱,着实是狼烟四起、破败江山,可也让一批武将崭露头角。她顾宴纯一应事迹自不必说,坊间戏文十出有八出唱她与老图王斗法未落下风。而白漓肃统领禁军于当年的建武叛乱中将一概乱臣贼子拦在了内宫外,披坚执锐的叛军连皇帝的影子都没看到,造反造得声势浩大,最后却被禁军风扫落叶地收了尾,简直是给人送菜去的。南北双将是那个年代永远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因此世间多用“玄甲红缨”代指大魏朝内外两只利剑。
她翻身从马上下来,那二人依礼要拜,她匆匆地摆手,适时露出些不好意思:“二位大人不必多礼,且先将形势与我说个分明,我从西北出发,十五日前已到涿州,耽搁至今日……说来羞煞人,某归心似箭。”两位大人表示出了意味深长的理解,也就不和她见外:“将军一路辛苦,卑职等为您接风洗尘,咱们边吃边说,不急不急。”
她嘴上说得急,却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和煦问到:“大哥是什么时候来的?若舒和家里长辈可都还好么?虽说时常通信,可到底见不到人,我在西北也多有记挂。”白漓肃眼中隐隐浮现笑意,语气也熟稔了些:“劳烦将军记挂,一切都好,前阵子我去探望若舒,他还一副魂不守舍思念……咳,佳人的样子,可见将军与他心有灵犀。”再端正自矜不过的将军淡淡红了脸,不自觉撇开了视线,嘴里依然不落下风:“我与那帮穷酸朝堂辩论时也未见大哥出言相帮,却是在这里打趣我,我听说若舒再护内不过,写信的时候定要给大哥告上一状。”白漓肃爽朗一笑,并不在意,装摸做样给她作揖道:“臣下知罪,公主大人大量,饶了臣这一回。”那位苏大人只是笑,知趣地在一旁并不插嘴。
军中的规矩,席间无人饮酒,然而刺史大人十分会说话,场面一时之间也十分热络,她含笑陪着说了几句,见众人谈兴正高,悄声与漓肃道:“今上这次旨意交代得模糊,只是说让我来岷州收尾肃王叛乱一事,今日我见兄手下士兵军容整齐,刺史又是个聪明懂事的,何以拖到现在?说句不怕打嘴的,我这里要上报今上的蛮人的消息可比一个叛乱都掀不起多大风浪的肃王重要多了……这里有什么隐情,兄可与我说说么?”他忙道不敢,凝神想了想:“将军顾虑的是,只是朝中众人任谁也没有将军在皇上面前得脸,我也确实未接到密旨,将军可多多关注刺史动向。”她听了也不意外:“多谢兄长,人多耳杂,稍后还要单留兄长叙话。”
散席后她留了刺史和漓肃,闲闲说了几句,还没等她旁敲侧击,刺史先道:“将军心内恐怕也有疑问,圣上若真是派将军处理肃王叛乱也是大材小用了,将军且听卑职说。卑职前几日接到圣上旨意,圣上言岷州一带桑格活动猖獗,频频进犯。肃王通敌叛乱,妄想豢养桑格军队,其心可诛。将军常年驻守西北,异域蛮人莫不拜服于将军威风之下,区区桑格么……按照圣上的意思,须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振一振大魏的雄风,大魏再怎样,天牢里给桑格王另僻个单间与肃王做邻居的地方还是有的。”
苏大人觑着将军的神色……那将军总是一副不急不躁不喜不怒的神色,因此他也没觑出什么来,只好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喘了口气接着道:“圣上还说如今西北蛮夷人心浮动,指不定还要闹什么幺蛾子,提早把岷州这边安定下来也方便将军一心一意对付蛮族。”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了成人食指长的一个印章,印章赤红通透,九条五爪蟠龙首尾相连、活灵活现,不知出于哪位名家之手,腾腾杀气几乎能化为实质几欲噬人,下方雕琢的四个字似乎还是皇帝亲笔“四海宾服”,像个私印。她眉目不惊地接过,帐内两人跪下行礼,不是冲她,是冲那枚威风凛凛的私印。她叫二人起来,道:“如此,我明日便整合军马。”二人笑道:“但凭将军吩咐。”
她曲起指节在桌面上“笃笃”敲击,缓声道:“桑格是柔然族下的一支,这我清楚,只是柔然才脱离敕勒不久,怎么就有闲心支使手下进犯大魏?格图不提,其他部落尚且观望,他怎么敢出头?难道自立为王的从未与我军交手,想试一试本将深浅不成?”她蹙眉又道:“不对,当年草原三十六部倾尽所有与我周旋,他们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白漓肃接口道:“若不是柔然王骄狂自大,便可能是草原部落人心不齐,恐怕早有分歧,老图王死了,联盟也就分崩离析了。”“兄长之言确有道理,事情总有我们想不到的,要紧的还是岷州安定。我明晚领一队人马前去会一会桑格,探探他们的实力再做定夺,拳头硬的人才有资格说话。”苏大人道:“下官初次有幸与大人共事,大人虽然年轻果决,却也谨慎不失冷静,全无传言中刚愎自用,着实令人钦佩。”难得她毫不思索地接上话,好像吐出的是真心似的:“大人谬赞,宴纯浑身上下也就手中刀勉强能拿出手,旁的欠缺的实在是多,兄长是自家人,我自然是客气的。只是宴纯脾气实在不好,有时忘了长幼也请您多担待。”
苏大人连连摆手:“将军言重了,您与白将军想必还有家常话要说,下官就先退下了。”白漓肃也起身道:“公主一路奔波也是劳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养好精神才是正经。”她颔首:“多谢兄长体贴,晚上我有些事,若再有什么安排,我也不去了。”白漓肃道了声好就走了。她阖上门,伸了个懒腰抻了抻筋骨,从贴身的行囊中抽出一沓银票,看也未看,颇为财大气粗地往袖子里一塞,自己出了门。奇怪的是她名义上从未来过岷州,然而出了刺史府门却游鱼入水一般穿街走巷,丝毫不见迟滞,仿佛极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