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乐队后要加入彩排,老蒋说要对观众负责。我算是看出来了,方晓刚之前说好好经营酒吧是要对老蒋和小兰负责,老蒋要彩排为了对观众负责,小兰因为老陈而打架子鼓,却不要老陈负责,我加入乐队,是因为我对别的乐队付不起责任,别的乐队也不想对我负责,所以这支乐队收留了我,我便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彩排。
乐队的彩排在酒吧太湖边,我一吹琴就见到水波荡漾,我想起了小土堆上的情形,我还想起了陈滔滔。开学前的一天,陈滔滔与我合吹了一首我现在已经想不起的曲子后,跟我说明天见,可是第二天我并没有见到他。我听说他开始转学去了别的学校,与我见面的最后一次,他可能自己不知道自己被转学了,也可能他知道。反正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滔滔,那个暑假我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我学会了吹口琴。
我认识陈滔滔的时候他是一个小胖子,现在他可能已经是个大胖子了。陈滔滔有讲不完的话,只要是数学课,他就回过头来跟我说话,老师就把陈滔滔赶出教室,由于我不搭嘴,所以我还没有被赶走。而陈滔滔从来不吸取教训,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于是,那天我也被赶出了教室。
我以为被赶出教室后是在教室门口罚站的,我在门口站着,心里想着有没有必要怀着羞耻的情绪,正有些踌躇不决,陈滔滔问我在干嘛,我说还能干嘛。他说可以自由走动的,然后就走了。走廊里,陈滔滔年轻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走廊里还有数学老师的讲课声。我看着陈滔滔的背影,也忍不住迈开了年轻的脚步,撒腿狂奔,陈滔滔听见我奔,他也奔,我不确定是不是走廊里刮起了一阵风,风把我们吹得离教室很远,我当时奔着奔着着就笑了。那一刻,我心无旁骛,完全没有考虑过有没有必要怀着羞耻的情绪。
我跟着他奔到了一个杂货间,他在杂货间里点了个蜡烛,就在那个杂货间我跟他谈起,我想学一样乐器,他说他愿意教我。陈滔滔的胖脑袋充满了整间屋子,影影绰绰,那是我们友谊的起点。杂货间里的陈旧的味道和陈滔滔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我闻到时间在烛光里温暖地流淌。
湖的边上长了几丛挺拔的芦苇***拔的芦苇叶在风里摆动起来,成了优美的芦苇叶。芦苇叶可以包粽子,我很喜欢吃粽子,我也喜欢端午节,可以放假。这个世界上,节日正在变得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泛滥成灾。我看到新闻里说美国的小龙虾、鲤鱼、野猪,全都泛滥成灾了,解决的办法是出口到我国,在我国就能做成菜肴。如果节日也泛滥成灾的话,只能挤挤凑凑,日子总过得下去,大不了天天过节,再大不了一天过几个节,想到这里,让人脑壳有点疼。
如今在河边吹口琴,总觉得有些不对,缺了点东西,有一点是肯定的,口琴上没有了辣条味。
因此我在乐队的彩排中,融合得并不是很好。
方晓刚说:“你的状态就像不能好好说话,有些嘴瓢。“
“你说的没错,我的嘴跟不上大脑。“
心想,无论如何,我要好好练习我的嘴,让嘴巴在琴上能够游刃有余,于是我集中精神,先想象了一遍辣条的味道,可是冰冷的口琴没能满足我的想象。我便看着湖水,试图让音色随着水纹那般流畅起来。我想要找回小土堆上迎风招展,穿透云层的节奏。但只感觉到身体空虚无力,越是努力尝试,越是觉得在硬生生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蝉鸣声声的夏天,在浮云流动的清晨,见到一个小胖子在泛着光,觉得那光很珍贵。我叹了口气,往日不可追。
方晓刚见状,对我说:“我在韩国的学生时期,参加了吉他社团,练习吉他的日子,枯燥而寂寞,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让练习吉他变得令人期待。“
“令人期待?“
“是啊,那就是不吃晚饭,空腹练习弹琴一两个小时。”
“然后呢?”
“虽然空腹练琴难以忍受,但是吃好了晚饭练琴也是不好受的,所以我选择练琴结束后再出去好好吃一顿,在此之前保持饥饿感。“
“饥饿感?“我感到好奇。
“没错,是饥饿感啊。我后来因为开始打工,所以舍得花钱出门吃饭了。练完琴后,每当手指酸疼、胃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就走到学校后面的小吃街,晚上八点依然人声鼎沸,学生在巷子里吞云吐雾的景象,喝完酒后大呼小叫的景象,烤肉店里滋啦滋啦的声音,大妈浓妆艳抹地卖炒年糕的样子,我根据口袋里的钱去吃点东西,吃两串路边的鱼糕串,喝一杯热的鱼糕汤,这些看在眼里,吃进肚里的,都能够把我填满。我空腹练琴,然后再填满那个饥肠辘辘的我。”
“不会头晕吗?”
“当然为了防止低血糖,我常备了糖,你看,常吃糖,我的牙齿都坏了。”方晓刚把嘴张开,我不想看他的坏牙,对着他呵呵呵地笑。
方晓刚继续说:“其实每天放学后的时间,是我饥饿感最强的时候,因为是我漫长的独处的开始。因为加入了社团,平日里就不再打工,把打工安排在周末,那时候我已经一个人住。每日下课后在家,一个人吃饭、打扫、整理、练琴,像在荒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那得多寂寞啊。”我感慨道,想起自己在北京的出租房中,不也是如此么,恐怕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寂寞的人,过着独自生存,且无人过问的日子。
方晓刚继续说:“就是寂寞啊,我写过一首《寂寞之歌》,下次唱给你听。但凡放学回到家里,就觉得头脑空虚而昏沉,虽说是空腹练琴,不如说练琴这件事也填满了我那个时间段的寂寞,我对自己说不能因为寂寞而妥协了,寂寞的时候让饥饿感督促自己跨过去,像跨过小溪、礁石那样,跨过一切不平坦的小事。一个人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是他势不可挡的时候,也正是饥饿感一旦开始,音符一旦开了头,就会情绪暴露,非要走下去不可。”
我心想,之前只知道我学习口琴的时候要吃一包辣条,果然人各有怪癖。
电车开进站台,广播声传过来,我觉得方晓刚说的话有些道理,既然往日不可追,口琴上也再无辣条味,我应该寻找新的方式练习口琴。
小兰打鼓的样子还是很潇洒,她伸了个懒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吃点东西,咖啡三明治?“
“咖啡不喝,有牛奶吗?“方晓刚问。
“为什么不喝咖啡呢?“我问。
“因为饥饿练琴,现在胃不太好,哈哈。“老蒋帮方晓刚回答。
“哈哈。“方晓刚也笑了笑。
咖啡和三明治是小兰自己制作的,她还真的带了牛奶来。
我喝了口咖啡有点苦,老蒋和小兰对咖啡却很喜欢。吃了口三明治,倒是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我看着瘦瘦的方晓刚大口地喝牛奶,大口地吃三明治,看着他如实地填满自己,他下一次的饥饿感,不知道会如何出现,是否会像幽灵那样悄无声息地到来。